媒婆胡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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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黄河水向南滚滚地流着。那金色的波浪在冬天的夕阳下,变成了桔红颜色。一层层水流的波纹在河面上交织着,分散着,时而卷起一堆堆雪白浪花,时而闪烁出点点耀眼的金星。她流得还是那么快那么猛烈,不过咆哮的声音没有那么大了。在这陌生的平原上,她好像有点胆怯,不敢放声嚎叫了,而是变作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音。突然间水面静止下来,黄河改道后流域的水面急剧下降。被蒋光头炸开的黄河大坝缺口被堵上,滔滔不绝的黄河水沿着它原来的河道又重新往东流去。

    顺着河边走着,他第一次看到这向南流的黄河渐渐看到河底。他是在黄河上长大的,黄河水里有他们一家人的汗珠和眼泪,也有他爹的鲜血。黄河看着他,好像看见亲人一样,拍打着堤岸,向他打着招呼。可是她他看着黄河,却有点陌生。太阳不再是从河里浴波升起,又落在金波万顷的河面上。黄河变得小了,不过它还是黄河。他像一个长大了的孩子,看着当年自己的摇篮一样,望着黄河。他就是那个在国民党炸大坝时,从决堤口逃出来的唯一幸存者。

    台湾岛的一块临海的礁石上,一个身穿军用大衣的国民党部队高官正站在海边向西北方向眺望。巨大的海浪打湿了他的鞋子和衣服,现在身后不远处的警卫员也不敢上前劝说。警卫员明白他的长官又想念家乡了。他就是扣儿的大哥高铁链。他看起来比过去消瘦了一些,眼神和脸色却更加严峻,头发总是被海水打湿后卷曲得零零乱乱。他执着而专注地站立着。似乎要摆脱什么,抑或在寻找什么;又象是有谁在召唤他。

    他面对这波涛汹涌的大海,回首往事,默想故人。他或向远处眺望过往的大型货轮和军舰;或凝视海面上盘旋的水鸟。思绪万千无厘头,海涛澎湃尽乡愁,此时的欢欣与忧伤共生。在这一片无声的热烈之中,人既想流泪又想唱歌……这样的时候,他就忘记了他是刚从喧嚣激烈的战场上败下阵来,而后死里逃生,苟且在这弹丸之地的海岛之上。

    他长久地立在海边,立在白花花的海浪拥起的地方,望着深蓝深邃的海水,热泪在脸颊上淌个不停。波涛轻轻舔着他的脚尖,水鸟在空中盘旋飞翔。远方,麦田、涡河、落日、晚霞,仍然是当年的景象,天空是永恒的,大地是永恒的,幸福却流逝了。是的,流逝。他真想令时光再退回到当年,让他重温自己一生中再不会有的青春和幸福……别了,豫东平原!别了,惠济河畔!别了,亲爱的家人!他在心里默念道:“无论你们此刻在什么地方,我都向你祝福,祝福你美满地生活在人间。我会永远珍藏着你的微笑,你的歌声,一直到我闭住眼睛的那一天。我仍然在焦渴地企望,某一天,甚至我们已白发苍苍,我们或许还能相见;如若不能,哪怕是在梦中,或在死后的另一个世界里……别了,我家乡的亲人们啊!”

    秋风以后,再经过寒露、霜降、立冬几个节令,豫东平原就渐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庄稼早已经收割完毕。茫茫旷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丰茂碧绿的夏天和五彩斑斓的秋天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荒寞的大地将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闭住眼回忆自己流逝的日月。大地是不会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个宁静的梦;它将会在温暖的春风中也醒过去,使自己再一次年轻!睡吧,亲爱的大地,我们疲劳过渡的父亲……但是,刘寨村的这块土地,任何时候都不会安宁下来。一进入冬季,这里反而更加充满了激荡的气氛。道路两旁晃过一排排青杨绿柳,那枝叶被雨水洗得油光鲜亮;成对的燕子翻着低掠过雾气腾腾的麦田,用它黑色灵巧的剪刀裁剪密麻麻的雨丝……田明沉默地坐在车内,对原野上的一派风光并不特别在意,也没有心情去在意,他知道此次离开豫东平原,以后就没有机会再回刘寨村了。

    九月下旬,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小眼睛骑着自己新买的自行车,回到了两河口。细镑镑的秋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现在还正下着。天像灰漆刷过一般,阴得密实极了。田野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沤霉味。远方苍茫黛绿的惠济河芦苇荡上方,飘浮着一块块轻柔的雾团,像诗意画一般叫人想入非非。村道被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难走极了。他推自行车艰难的向村里走,小眼睛紧盯着脚下,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滑倒在地。

    一颗孤伶仃的心又经常被社会的传言肆意践踏!看不见的雨丝轻柔地落在她的肩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她。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雨水浸泡了的青草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这里那里,归窝的鸟儿扑楞楞地扇动着翅膀。她在熟悉的路径上慢慢踱着步。她从小就胆大,什么也不怕,但今天和哥哥相认,她内心里还是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这是五月里一个温暖的傍晚,秀儿的女儿从学校宿舍里走出来,她一个人在校园的路径上慢慢遛达着。路两边笔直的白杨树已经缀满了嫩绿的叶片。晚风和树叶在谈心,发出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细微声响……这姑娘仍不失往日那种风度,薄毛衣外面象男孩一样披件夹克衫,两条胳膊帮在鼓囊囊的胸前,似乎陷入到一种深邃的沉思之中;但脸上还带着通常那种无意识的、骄傲的微笑。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远远近近,灯光点点,绿意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甜丝丝的芬芳。

    对她的大学生活来说,日子过得既快活又充实。她没有什么大苦恼,但内心常常感到有些疑惑,他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妈妈为什么是改嫁到何家的?一天到晚的困扰着她的内心。时光就是在这样飞逝着、转眼过去的!

    所有的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就连对春天的爱抚不很敏感的枣树,也开始生出了嫩芽;他眼前升起了另一颗太阳。痛苦暂时又被内心的激动所淹没。她看到银锁舅舅带着一个大男孩朝自己走来,她知道那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过罢旧历年,惠济河水渐渐开冻了。河边的几棵老柳树,虽然被大水冲得露着老根,僵卧在地上。可是她还在悄悄地传送着春天的信息。人们从那渐渐泛出金黄颜色的柳枝上,看到了两河口可怜的春天。

    在码头下边的惠济河岸上,两个年轻人在走着说着话。暮色笼罩了河岸,夜风送来了刺脸的寒潮。可是他们忘记了冷,忘记了饿,忘记了天上已经露出几颗明亮的星星。他们是狗娃的儿子和女儿,兄妹俩以前虽然近在咫尺,却没有机会相认。如今三舅舅成全了她们兄妹,在母亲去世后,告诉他们真相。他们相约要赶在清明节,回刘寨村给英雄的父亲把坟给添些新土。

    扣儿自从给二哥锁子换亲嫁到何家来,总共为何家生了五个女孩子,但因为天灾人祸和瘟疫疾病只养活了三个,在她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时,终于遂了何家的心愿,扣儿生下了一个男娃。她也弥补了对何家的亏欠,再也不用因为没为何家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而有愧疚感。

    无数次的怀孕和流产,七次生产,一心求子的何家人,爱得如此卑微,扣儿如今终于完成她作为女人的使命,离开这个让她牵挂的世界。

    女人没有容易的时候,但最难熬时候那还是怀孕生子,以及生完孩子后没完没了的日日夜夜。生下这些孩子,就已经摧枯拉朽般耗尽扣儿的元气。不难想象,她每一次的怀孕、流产、生产,还有后面的养育孩子,有多难熬。粗略一算,可以说她的整个前半生,几乎都被孕育生命所困囿。不免会让人替曾经无忧无虑的她,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值得。扣儿的一生,让人心疼又惋惜。

    夜雨,又沥沥淅浙地下起来了。初开始是在屋顶上沙沙作响,清新的雨味夹杂着河边柳枝的芳香,向着屋子里飘送着。接着,檐着滴水了,它是那么均匀、而有节奏地滴在空阶上。一阵闷热之后,天上忽然雷电交加,一道道雪亮的闪电,一阵阵隆隆的雷声,接着是瓢泼的大雨,向山峰、向树林、向这座大庙倾泻着,一座座山峰突然像披上几十条飘带一样,挂上了奔泻的雪白瀑布。整个大地都像在战颤着,喘息着,在暴风雨中,它呈现着从来不曾有过的壮丽奇景。

    扣儿的父母都是比较传统的人,对于扣儿也没有太高的期望,有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有一个富裕的家庭,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小日子,平安喜乐一辈子就行。然而,生在一个动荡年代的贫穷家庭里,注定要走一条不寻常的路。她也只是忍着,假装没看到,心里再受伤,她也从来不说破。只是,她更擅长欺骗自己。刚满17岁的扣儿,在这一年,结婚了,成为瘸子的老婆。也从此,她踏上了一条“为他人而生”的路。婚后的赖货,从没有把妻子扣儿的感受放在心上。只是把她当作生育的机器。

    也许是那个年代的通病,也许是扣儿的执念。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扣儿几乎放弃了自己,满身心地相夫教子,不顾一切地为何家传宗接代。可生了第三个孩子之后,扣儿又连续怀孕了三次,都很不幸地流产了。流产对于一个女人身体的损伤,可以说是不可逆的,即使后期调理再好,依旧会留下很多难以估量的后遗症。一次流产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接连三次流产。直到第四次怀孕,扣儿才生下了第四个孩子,可天不遂人愿,依然是个女孩。

    她生下这个孩子后,她得了病。可能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和“癌”挂上了钩,哪怕身体恢复得再好,也不敢再放肆了。可令人意想不到,也令人叹息的是,一心求子的赖货并没有把扣儿的身体状况这放在心上,而是又玩命般开启了求子之路。期间,她又一次怀孕流产,直到第七次怀孕,她才产下这个孩子,很可惜她依旧没能如愿,还是个女孩。此时的扣儿,几乎临近崩溃的边缘。但是,何家的生子计划并没有就此作罢。试图靠放低姿态讨好和投其所好去留住对方,不仅很难让对方真正看见自己,反而只会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中,迷失了自我,也疲惫了身心。

    扣儿这一路走来,人至中年为了给丈夫拼一男孩,几乎用尽了全力;此生未能如愿生得男孩,她又尽己所能培养三个女儿。一直在为家庭、为丈夫、为孩子做牺牲,却唯独忽略了自己,忽略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年龄、甚至自己的生命。去年,40出头的扣儿,她以贤妻良母的心态,希望能做到更好的自己,终于又怀孕了。很赞同一段话:傻女人重情,会伤痕累累;笨女人重家,总牺牲自己;只有聪明女人重自己,永远为自己而活。人生到最后,一个女人终究是要为自己活一次。生孩子没错,但不要为了满足任何人的私欲,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损伤自己的身体。守护婚姻没错,但任何时候都不要委曲求全,卑微地放低自己的姿态。女人这一生啊!原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为谁活,都不如为自己活。

    解放后的农村每家都分到自己的土地,也不用忍受地主恶霸的压迫和剥削。家家都能吃饱肚子。换亲这个延续很久的农村习俗一去不复返!在胡大嘴的二丫头的提议下,妇联组织体系内成立了一家婚姻介绍所,义务为适龄青年恋爱牵线搭桥。

    又是春天了。复苏的万物就是生命的写照。从堤坝上望出去,山野里到处都是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一片如霞的绯红,一片如玉的洁白。惠济河边泛出了淡淡的浅绿。祭坟的纸钱在暖洋洋的春风中飘飞。刘寨村东高岗的河湾里,间或传来上坟妇女如怨如诉的哭泣,犹如在唱一支眷恋往昔的歌。

    象通常那样,人们从那堤坝上走下来,走过惠济河岸边冒出新芽的芦苇地,用手撩起清澈见底河水抛洒向远处,他让那思绪一刻不停留地随扬起的水雾向河心散处。然后,他们随意在某个无人处停下来,或坐,或躺,或久久地驻足而立,寻找老一辈人的足迹。

    扣儿的几个孩子到何家的祖坟地里来看望他们母亲的时候,她的坟上已经长满荒草,一抔黄土掩埋下的扣儿如能看到她的孩子们。她应该为当初坚持让孩子们去上学而庆幸。

    扣儿的大女儿在孙老师的精心培养下,后来考上了省城的中医学院。她到是继承了何家通医术的基因,大学毕业后,成为医院的一名优秀医生。

    大儿子跟着三舅生活,高中毕业后就应征入伍,去了条件最艰苦的一线野战部队。他凭借吃苦耐劳的精神,在部队连续多次立功受奖。最后还被推荐去上军校。将来肯定能像舅舅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解放军指挥官。

    她的三女儿和小女儿都选择去孙老师的母校,读了师范学校。她们希望将来能像孙老师那样教书育人,做一名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

    只是小儿子跟着何家人生活,他是何家的独苗苗,何郎中老两口对这孩子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飞了,像温棚的花朵一样被娇生惯养着。看来一个人的后天因素很重要。他很难像哥哥姐姐们那样,有着坚韧不拔的性格。只能跟着他的瘸腿的爹学学中医了。

    扣儿身后给何家留下了四个孩子,也用生命的代价给何家留下一条根,她也用生命的代价成了何家的功臣。换得在何家祖坟地里的这一席之地,在荒草的掩幕下,扣儿那个土坟包显得如此的矮小。(完)

    2022年仲秋.B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