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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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扫把星

    韶谌睫羽微颤。

    迟休暗自犹豫良久,不徐不慢地将往昔脱口。

    “高考前一个月,自我幼时便失踪的生父。”

    “找到了。”

    ……

    迟休望着身边空了一天的桌位,莫名不安。

    韶谌基本不请假,即便是有事推迟到校,按他的性格也会主动提前知会她。

    班里也并没有因为他的消失掀起什么波澜,迟休抛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定下心,继续埋头刷题。

    高三的周末加了课,仅剩周日下午半天的离校休息时间。

    而在周日上午第二节课课间,陆长远办公室外围了一群人。

    迟休从厕所缓步走回,目光淡然掠过众人,瞥见陆长远桌前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

    她不由得止住脚。

    其中一个,是上个月带她去见迟宽的张成。

    办公室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学生们纷纷猜测起两个警察来这儿的目的。

    没一会儿,人堆里传出话来。

    “迟休?迟休在哪儿?”

    众人回头,望向身后懵然的迟休。

    迟休应声走进办公室,张成冲她微微颔首。

    “迟同学,又见面了。”

    迟休抿唇,点点头。

    张成又面朝陆长远:“那么,就先让迟同学跟我们走一趟。”

    陆长远注视迟休几秒,默默点头。

    “这里不方便谈话。”张成笑了笑,用眼神示意迟休,“路上再说。”

    迟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抑制不住好奇的学生。

    “好。”

    直至坐上警车,一路沉默的张成终于再度出声。

    “有个案子,我们在调查时发现跟迟宽似乎有很大牵扯。”张成没急着扣上安全带,侧过身看着迟休,“传他做笔录时,他非坚持要见到你才肯松口,案子挺急的,我们也只好打扰你了。”

    迟休眸色沉了沉。

    “没。”

    “不过,迟休。”

    迟休抬睫瞥向张成。

    张成略微皱眉:“迟宽现在精神状况不太好,他某些话……还是不要随便信。”

    “另外,你也要尽量控制情绪,以免双方都受到刺激。”

    迟休抓衣襟的手紧了紧,没吱声,扭头看向窗外。

    天压着乌云,无声咆哮,似要催折这座冰冷的城。

    再坐到熟悉的会见室,迟休面无表情地直视迟宽在玻璃那头悠哉落座。

    迟宽先好整以暇地看她良久,再慢腾腾地把电话拿在手里,冲迟休晃了晃。

    “你来啦?”

    迟休冷声道:“有事?”

    “没事儿不能看看我亲闺女啊?”迟宽歪头,“果然,长得跟你妈一样漂亮,就是不像我。”

    “上次没好好问你,你现在,是被程见君养着的吧?”

    “怎么?”

    迟宽闻言,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迟休蹙眉看他。

    “……哎呀,还真就让他如愿了啊。”迟宽脸上划过讥笑,“养情敌的女儿养了这么久,真他妈的情深意重。”

    “说够了?”

    “没啊,你再听我唠会儿呗!”

    迟宽拍拍桌面,起身,像是要贴上玻璃一般倾斜身体。

    “我这人呢,好像从来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儿,做生意被骗,交朋友被耍,娶了个女人,结果那肚子里怀的孩子还他妈差点儿姓程。”

    迟休眉心一跳。

    注意到迟休表情的微妙变化,迟宽咧咧嘴,准备添油加醋。

    “不过到底还是我赢了。”迟宽隔着玻璃指指迟休,表情夸张地吐字,“你是――我的种。”

    “但话说回来,秋晚的人品真不咋样,连孩子都只能生个煞星把自己克死。”

    “诶――这么说,你还应该庆幸我当初走了。”迟宽挤眉弄眼,“不然我也被你克死,你成孤儿的话,得多难受啊?”

    迟休渐渐失去耐性:“说完了?”

    “没,还有呢!”

    迟宽扳了扳手指,故作思索道:“老婆子什么时候瘸的腿来着?”

    “……”

    迟休不想应他。

    秋英浅的左腿,是在迟休七岁那年,老人家出车祸瘸掉的。

    “哦――”迟宽忽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你七岁那会儿,老婆子出了车祸。”

    迟休闻言蹙眉。

    他怎么知道?

    “要我说啊,人老了还真是没什么用。”

    迟宽挠了挠头发,漫不经心道:“瘸了条腿,就穷到养不起自己的外孙女儿。”

    “什么意思?”

    “就是――”迟宽一顿,眸底闪过不明的暗光,“你猜的那个意思。”

    迟休不明所以,心底的不安逐渐扩散,但脸上仍保持平静。

    “说清楚。”

    “迟处秋,你不会当真以为,上头能给你两老孙捐那么多钱啊?”

    “说到底,你最该孝敬的人。”

    “是我。”

    迟休脸色愈冷:“到底什么意思?”

    迟宽摊牌:“养你的钱,不说百分之百,百分之八十都是我出的。”

    迟休凝不住表情,脑中重现曾经与秋英浅生活的一幕幕。

    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补贴,秋英浅从未向她提及的工作,以及周遭人对迟宽的谣言……

    迟宽不依不挠:“怎么?不信?”

    “现在我这边可能没法儿查了,如果秋英浅的账户还在你手里,空了去查查。”

    “有心的话,最好把账一笔一笔地算清楚,看看你亲爹那些年给你俩摊了多少钱。”

    迟休听言,眉眼间的冷戾凝固。

    “哎呀……寒心啊……”迟宽又换上一副遗憾模样,“白花那么多钱供你,结果一上来就想让你亲爹去死,简直沦丧道德嘛!”

    “她找你要,你就给她?”迟休一字一句咬牙道。

    “这个嘛,说到底还是我那会儿太年轻。”迟宽斜了斜身子,“看着你俩一残一小,其实我还挺心软,本想着甩几分钱一了百了,结果秋英浅还真他妈把我当提款机了。”

    “可谁让我是你爹呢?”

    “但仅仅只是起法律效应的责任。”

    迟休面不改色地看他。

    “说句实在的,我真他妈不想负这个责。”倏然,迟宽的表情再度狰狞,“不过,秋英浅倒挺有眼见,死得刚刚好。”

    话音一落,迟休蓦地腾起火气。

    然而迟宽话锋又转:“得,咱不扯这个,你们现在的小姑娘咋老喜欢留个刘海在额头前,挡脸,不好看。”

    “关你什么事。”

    “另外,有些东西――”迟宽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眉尾,又指向迟休,“不是你说能挡住,就能挡住的。”

    迟休自然知道他在指自己的痣,只盯住他,默不作声。

    沉默须臾,迟宽的神态略微趋向怪异,眼神飘忽,不时扭曲肩膀偏头张望四周。

    迟休正想放下电话,迟宽倏然向她招招手,她只好又拿起。

    “处秋啊。”

    “说。”

    “告诉你个秘密。”

    迟宽正了正身体,表情难得严肃。

    “其实秋英浅,也不全是被你克死的。”

    一提这事,迟休立时又来了火,咬牙道:“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迟宽故意压低声音,听筒里只剩男人沙哑的气音:“我记得,她是被车轧死的吧?”

    “老大一滩血了,是不是?”

    “那肠子……啧啧……”

    迟休隐隐预料到他的意思,眼底猩红逐渐积累。

    “人年轻那会儿脑子就是转得快,这老人家要是死了,不就没人管我要钱了么?”

    “迟处秋。”迟宽稍稍扬眉,语气里染上挑衅,“想不想知道――”

    “那车,轧了她几次?”

    迟休呼吸一凝。

    理智之线彻底崩开。

    砰!

    迟休顿时起身踹开椅子,一拳砸在玻璃上,满眼猩红地怒视玻璃内的迟宽。

    “迟宽!你他妈畜生!”迟休撕开冷静,又一拳狠狠砸向玻璃,“那她妈是人命!人命!!”

    “迟休!”

    不远处的张成觉察端倪,立时冲过来想制止迟休,但奈何迟休已经完全失控,两个警察都按不住怒吼的少女。

    “迟宽!我她妈杀了你个畜生!”迟休挣脱压制,发了疯一般在玻璃上狂砸,“你他妈去死!给老子死!”

    “迟休!冷静点儿!”张成努力拽住发狂的迟休,眼见女孩不受控制地咆哮,只好喊对面的狱警带走迟宽。

    迟宽在临走前,用唇语留下最后一句话。

    迟休看懂后,安静了一瞬。

    “扫。”

    “把。”

    “星。”

    迟休脑子空白半秒,而后转身紧抓张成的胳膊。

    “张叔叔,是他,就是他杀了我外婆,是他杀的……”

    见双眸猩红以及颤到语无伦次的迟休,张成尽力放软语气不刺激她:“冷静,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言罢,迟休的情绪不减反增。

    “我她妈说了,是他杀的,他妈的才是杀人犯!迟宽是杀人犯!”

    “迟休!够了!”

    “迟宽才是杀人犯!他妈的就是个畜生!”

    “迟休!!!”

    迟休止住吼声瞪着张成,男人的大吼化作回音,在重归寂静的会见室里回荡。

    张成收起脸上的厉色,轻拍了拍迟休的肩。

    “冷静。”

    迟休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的猩红仿佛浸到眼尾,血色相融。

    良久,她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紧抓张成的手后,缓缓松开,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抱歉,失礼了。”

    “没有,也是我们考虑不周。”张成叹口气,“对不起,让你受刺激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待会儿送你回学校。”

    “嗯,麻烦了。”

    回到湛桥一中,迟休垂头缓步,思绪不住放空。

    迟宽的话音如同复制粘贴一般在脑海里循环。

    “也不全是被你克死的……”

    “那车,轧了她几次?”

    “……”

    跨进教室门的那一刻,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迟休。

    陆长远正坐在讲台边,笑眯眯地望着她。

    “哟?咱们的冠军回来了?”

    迟休不明就里,直至瞥到讲桌上的奖杯和展开的荣誉证书才反应过来。

    约莫三个月前,她在韶谌的鼓励下,参加了市级青少年原创油画比赛。

    此刻眼前摆着的,便是明晃晃的胜利标志。

    迟休愣了几秒,抬脚迈进教室。

    众人纷纷开始起哄,迟休则安静拿着奖杯,接过陆长远手里的现金信封。

    看迟休盯着信封发怔,陆长远失笑:“放心,四百块,没人动过。”

    迟休捏了捏红色信封,后知后觉地点头。

    倒不是因为获奖陷入飘飘然。

    而是――

    “行啊。”记忆里的韶谌坐在窗边的暖光里,散漫笑笑,“要是真得了奖,我就吃那什么甜得发腻的糖葫芦。”

    迟休先前的怅惘倏然扫空,期待与欢喜于心底的贫瘠破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