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步屋内。

    陆放二人环顾四周：

    正中央放一张四方的桌子，几条长凳，靠墙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老翁，似是生病，一名妇女正端着一个瓷碗在给他喂药，见二人进来，两人同时看向二人，眼里竟带着些许的担忧。

    房间往里，有个小小的隔层，连着屋顶的烟囱，应该便是厨房，门口坐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正从一堆杂草里往外挑选着什么，似乎是在准备午餐，见到陆放二人，抬着脏兮兮的脸瞪着他们。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家。

    曾几何时，陆放也曾幻想能拥有这样一个家庭，不需要多富足，一家人呆在一起便是极好的。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是个孤儿，父母去了哪里，从他记事以来便在西岭大街小巷流浪，终日为果腹担忧，直到遇到了易风。

    ……

    而此时的这户寻常人家，却因为陆放和黎水清的到来，显得惴惴不安，每个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畏惧，甚至，愤怒？

    除了那个美丽的姑娘。虽然从她眼里也能看出些许怀疑，可更多的，却是善良和纯真，彷佛不管何时，世间的尘埃与污秽都无法沾染这个纯洁的女子。

    此时，见气氛稍显尴尬，姑娘开口道：

    “二位先生稍作，我为二位煮点热水。”

    “有劳姑娘。”陆放拱手道。

    ……

    屋内气氛再次稍显尴尬。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都看出了彼此疑惑，遂黎水清开口问道：

    “敢问姑娘，府内可是有何变故？”

    女子此时正提壶打水，听到黎水清这么一问，忽地身体一愣，壶中的水险些洒出，这使得二人更加确信：

    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如阴霾一般笼罩在这户人家，甚至，这个村庄！

    “没，没什么的……”

    女子犹豫一下，还是吞吞吐吐的答道。

    “姑娘不必多虑，自我二人进门，便看出您及家人似乎对我二人有所戒备，可是我们乃是初出世间行走，之前更是未曾与姑娘谋面，实属疑惑，还请姑娘放下心中顾虑，若是有什么问题，许我二人能帮上一些小忙也不一定？”

    说话间，女子已将水壶置于炉火之上，又往其中添了些木柴，转身看向床边的妇人，贝齿轻咬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遂开口问道：

    “你们真不是来带我们走的？”

    这句话彷佛有千斤重一般，压在他们心头，说出来反而轻快了，一家人目光灼灼的盯着陆放二人。

    “带你们走？去哪里？”二人也被搞得一头雾水。

    “那你们，是来保护我们的神仙？”似乎看出二人属实不像他们心中想的那些人，墙角的小男孩跑过来扒在桌上问道。

    “神仙？我们哪里是什么神仙，至于保护你们，锄强扶弱本就是我们的责任，各位若是有什么危险，可说与我们听听。”黎水清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笑着说道。

    “诸位，我二人初来此地，对于各位所言一时实难明白，还请各位直言相告，我们兄弟虽本事不济，但若是能帮到诸位，我二人绝不推辞。”陆放性子本就火爆，见几人说了半天自己仍不明白到底是为何事，索性直接开口问道。

    而此时的女子一家，似乎才彻底放下了戒心。

    床头的老翁撑着床颤颤巍巍坐起，又在妇人的搀扶下缓缓下地，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

    “扑通”跪地！

    “请两位少侠救救我儿媳孙儿！”

    这老翁年纪少说也是六七十岁，虽然对于修道者而言六七十岁可能才看看入门，可对于普通人而言却已是高寿，如此大礼，吓得陆放二人直冲过去就要拉起老翁。

    “老人家快快请起！折煞小子们了！匡扶正义我们本就义不容辞，无需此礼！”黎水清和陆放边拉边说道，又碍于老翁实在年岁已高，不敢太过用力，导致拉了半天才堪堪将老者扶到床上坐定。

    “老人家，有事您请之说，力所能及我们断不推辞！”陆放毅然道。

    此刻的老翁一番折腾，花白的头发更加凌乱，显得脸色更加苍白，一旁的妇人偷偷用袖口擦拭着眼泪，那美丽的女子也将小男孩轻轻搂在腰间，一家人仿佛是找到了救星一般，竟有喜极而泣的意味。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让这家人陷入如此的绝望之中，以至于这两个年轻小伙的出现，竟彷佛救命稻草一般！

    二人不在言语，只是安静站在床前，看着那脸色苍白的老者。

    “此去北边七八里地，有一座亥吕寺，不知二位少侠可曾见到？”

    老头也不啰嗦，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说道。

    “知道的，我二人上午刚经过那个寺庙，那个寺庙，有什么古怪么？”陆放追问道。

    “那个地方，本来不叫这个名字，原先本来就是简单的叫神仙庙。只因几年前我们这里来了一伙强人悍匪，索要钱银，奈何断桥村百多户人家，皆是躬耕果腹与世无争的普通人，又如何有多余财物给他们洗劫呢。

    那伙强人个个武功了得，身强力壮，眼见抢不到财物便开始蛮横行凶，村民根本不是对手，转眼便有好几人死于非命。

    就在这时，一位云虚寺的高僧云游经过此处，仅凭一己之力，弹指间便赶走了那伙凶人，救下了这一村老小，而后更是在村里住了五日，以防贼人再来，这五日里，更是挨家挨户上门，逐一检查村民身体，治好了许多人的多年顽疾，而后分文不取，五日后，这位高僧便如同从未来过一般消失了。

    其实哪有什么高僧，大家更愿意相信是因为断桥村人心向善，感动了天上的神仙，派神仙来救大家的，毕竟我们都知道僧人不近酒肉，那位高僧却喝酒吃肉，概不忌讳……

    于是大家根据对他的记忆，在那个地方修建了一座“神仙庙”。逢年过节就去摆些酒肉吃食祭拜一下，无所谓灵不灵验，只是为了纪念和感恩那位神仙。”

    话到此处，陆放二人已然知道，那寺中佛像，就是道空大师了，喝酒吃肉的和尚，除了他，还能有谁？

    二人未曾打断，继续说道：

    “原本这日子又重归于平静，可今年年初，村民再去祭拜的时候，发现原本小小的神仙庙，竟突然扩张了好几倍，多了好几间屋子，连名字也改成了“亥吕寺”，众人还以为这是神仙又显灵了，高兴不已，甚至盼望着能再次见到那位神仙。

    可当大家回了家，才发现了异常之处：每家每户的家门口，都贴了一张纸条，大致意思就是，以后不仅逢年过节需要祭拜，每月的初一都需要去祭拜，并且祭拜时留下端菜的盘子，盘底需写上自家名字。

    村民看到后，大抵也都不以为意，以为这是神仙的要求，无非是多祭拜几次，多谢酒水饭菜罢了，至于盘底写上名字，更是认为这是神仙要降下福祉，自然也就照做了。

    可谁曾想，等到次月初，大家按照要求，在盘底刻好了字，上山祭拜完后，第二天一早，村头刘瘸子一家就死于非命！

    年迈的刘瘸子，连瘸腿都被人劈下来了，至于家中其他人，也是死相凄惨，而刘瘸子的孙儿，至今都下落不明。

    大家以为又有强盗来了，匆匆处理了刘家一家人尸首后便汇集于村口，这个时候，只有所有人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那日过后，便再无事发生。”

    “无端行凶，没有哪个强盗会这么干，定是那些邪教妖人！”听到此处，陆放愤愤说道，“那后来呢，无事发生，难道只是过路的？”

    “如若真是过路的，断桥村又岂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老者伸手接过妇人手中的水，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一个月时间，村里还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大家也就渐渐把这事淡忘了。也没有任何人能把这事儿和亥吕寺祭拜联系到一起。

    直到第二个月，大家再次前去亥吕寺祭拜，上月的果盘篮子大家早就拿回去了，等众人第二个月到时，看到孤零零放于供桌上的刘瘸子一家的盘子，不禁伤感万分，遂将盘子放在了神仙像下边，再次祭拜后便回了村，谁知道……谁知道……”

    “第二天又死人了，是么？”此时的陆放已是脸色铁青，心里愤然的同时连带着把道空大师也骂了一顿。

    正在云虚寺念着佛经喝着酒的道空大师，只觉今日耳根火辣辣的：“今日这酒，怎如此之烈，好酒啊……”

    此时的老翁一家，彷佛陷入了极为痛苦的回忆，眼角皆流出了眼泪：

    “这一次，出事的是黄寡妇和她的女儿，可怜了黄寡妇，平日里对待村民最是热心肠，到最后，落了个身首异处，她女儿也是，多么可爱的小丫头啊，却和刘瘸子的孙儿一样，至今音讯全无。

    接连发生两个月的凶案，又都是祭拜之后的第二日，也让大家终于把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每次祭拜，刘瘸子和黄寡妇，供品拿得都不算太多。

    想也想得到，刘瘸子一家，全靠他那勤快的儿媳妇和他瘸腿的身子，家里虽不愁温饱，却着实不富裕，而黄寡妇也一样，家里没有男人，靠着她自己，又能富足到哪里去呢？唉……

    本来也想着，可能这只是巧合，可当第三个月魏老头家出事的时候，大家已经基本确定了：每次贡品最少的那一家人，第二日必定是全家暴毙……而那时大家才知道，这盘底写下名字的意义。

    而那神仙庙，在大家心目中，已然变成了锁魂殿！”

    听到此处，陆放和黎水清已经是牙关紧咬，手上青筋暴起：“难道就没想过离开此处，或是想点什么办法么？”

    “离开此处，大家也曾想过，可此处毕竟是我们大家的根啊，时代祖先都埋骨于此，我们又岂能说走就走？再者，若是妖魔所为，逃到哪里又才是个头呢？

    至于其他办法，也不是没想过。

    魏老头一家出事的时候，大家就聚在一起，决定不再上供祭拜，总不至于有如此妖魔会残忍到把全村杀光吧？可是当大家散去，第二天一早，每家每户门口便又多了一张纸条：全村不上供，则屠尽全村！”

    “砰~”陆放手中的瓷碗被他一把捏碎，气愤的他一把抓住黎水清的手：“走！老子们去拆了那个劳什子庙！”

    “放！冷静！”黎水清同样牙齿咬得嘣嘣响，但是他性子较陆放沉稳许多，还是压抑住了情绪：“我们才从那个地方过来，你可见到有半个人影？你现在去就算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出人来！而且，能有这些心智手段，对方只怕修为不会太低，我们不可贸然行事！先听老人家说完。”

    陆放背转身，他知道黎水清说得对，可心里一股劲儿实在憋得难受，遂一拳狠狠砸在地上，地面的石板应声而碎，而陆放的手，也瞬间血肉模糊一片。

    那女子轻轻走过来，替陆放擦去手上碎石和血肉，又平静的拿布开始包扎。

    这个女子，从始至终，她都十分平静，尽管她的心里也是波涛四起……

    “老人家，你接着说，后来呢，大家又被逼着继续上供祭拜？”黎水清回过头，看着老者轻声问道。

    “是的，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到现在，整整九个月了，九户人家死于非命，十二个孩子下落不明。”

    “所以我们一开始敲门，你们以为是来索命的妖魔是么？”

    “对不住两位少侠了。虽说我们一家已然做好赴死的准备，可当真的死亡来临，还是不免有些许害怕。”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妇人拭干泪水，强装轻松的说道。

    “做好赴死的准备？难道？”陆放回头，震惊道。

    身边的女子已经为他包扎好了伤口，起身平静的说道：“是的，我们这次没有上供。”

    “为什么？！”二人同时失声惊道。

    “与其看到朝夕相处的邻里亲朋一家一家惨死，不如我们先去为他们挡上一个月，万一多拖一个月，便能等到神仙显灵呢？”女子平静的说道，没有一丝任何的情绪，如此的壮举，从她口中说出，竟彷佛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

    再次环顾这一家，看着那妇女已经哭红的双眼以及那小男孩满脸的坚毅，陆放和黎水清心中敬佩不已，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家农户，却做着世间无数人都做不到的壮举：坦然赴死！只为了那根本看不到的希望……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陆放紧接着问道：“方才你们还问我们，是不是来保护你们的，难道，你们知道今天有人会来保护你们？”

    “应该会有的吧，”那老翁歇了一会，彷佛说话对他来说也十分吃力一般，继续说道：“从第五个月开始，神仙便显灵了，后边每月，都会有神仙派来的弟子前来保护我们，打斗声惊天动地，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只不过，可能是人手不够，也或是妖魔太过强大，虽然每个月都有神仙降临保护，可是死人却从未间断……可若是没有他们，只怕死的就不止一户了……所以我们也只得多给供品，盼望神仙能多派些人来……”

    老翁还在说着什么，可陆放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

    “可有人见过这些“神仙弟子”长什么样么？”

    “有的，据那几家被保护下来的人说，这些人也都是僧人打扮，功夫也是极高，才能把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妖魔打跑。”

    话到此处，陆放和黎水清对视一眼，均看出了对方心中所想：只怕这些所谓的“神仙弟子”，和那些藏于黑暗中的妖魔，根本就是串通一气，监守自盗之徒！

    而增加“保护”这一过程，只是让断桥村村民更加心甘情愿的上供，从“逼着多上供”，变成“抢着多上供”，而这一简单的手段，村民们因为早已人心惶惶，竟真的当局者迷，还以为那些人是来保护他们的，也或许是，当这些村民真的到了投鼠忌器任人宰割的时候，他们唯一的希望，也就是那位“神仙”了吧。

    “所以今天刚好是上供的日子，而今夜，则刚好是他们来索命的日子？”陆放侧身问道。

    “是的，整个事情大致如此，反正今夜我们一家已是决心赴死，两位少侠还是请速速离去吧，再不走，只怕连累二位了。”老翁开口说道，方才的他还觉得等来了救星，可当看到二人如此年轻，又加上一遍回忆，让他对那些“妖魔”的恐惧更加深了一些，遂觉得或许让这两个年轻人速速离去才是最好的，省得白白搭上性命。

    “唉，听你所言，这些妖魔确实可怕，我二人不是对手，救不了你们了，即使如此，我们便离去了，希望今夜那些“神仙弟子”能护住你们周全。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黎水清正低着头思索着怎么办，旁边的陆放已经三言两语说完了分别之言。

    黎水清猛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陆放，正要说些什么，却已经被陆放推着出了门。门关上的那一刹，他分明看到了屋内众人眼角那一丝的失望和释然。失望自然能想到原由：原本以为的救星，就这么被吓跑了，而释然，难道他们真的希望我们赶紧离开，免受连累么……

    真的就这么离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