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带着小姑娘走到医院的入口时，默默地戴上了口罩。而且为了今天带她来看病，专门脱下了那件几乎快要长在他身上的军服，换了一身并不惹人注目的常服。

    尽管守门的警卫依旧一眼认出了他，但所幸并没有怎么引起此处来来往往的群众的注意。这便是他希望看到的场面。

    一路无话，两人很快走到了27区这里最负声望，医术也最为高超的医生问诊室前。他在末日前只是一名神经科的主任，被27区招纳之后靠着自学涉及了很多其他领域，如今也能勉强算是个全能了。

    陈海敲了敲门，说：“柳主任？”

    “陈长官！快请进！”

    于是陈海推门走了进去，扯了扯一直双手拉着他的小姑娘，示意她进到屋里去。

    柳主任这几年的头发是日渐稀疏，如今的发际线已经快退到后额那块，穿着的一身白大褂，也被浆洗得有些黯淡发黄。一只方框眼镜，稍稍有些歪斜。

    “陈长官。。。就是这个小姑娘？”

    等到陈海转身把门重新关上，柳主任才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出言询问。

    这个房间虽然说是问诊室，其实也十分矮小，不出十平方米，狭长。从门进来，可以看到柳主任那套桌椅倚着后墙，旁边一个大铁柜里面则是他需要的医书资料。

    陈海将仍在身后的小姑娘推了过去，说：“嗯，就是这个小姑娘。”

    “哦，她有没有在咱们27区这登记过，名字是。。。”

    “方宁，是咱们这军队里军人的直系家属，有避难所的常驻资格。”

    方宁，方李权。。。她的名字，是陈海今天早上刚刚得到的。而方李权，她的亲哥哥，就是之前在山谷里那个跟随他的通讯兵。

    “小子。。。你怕死吗？”

    “不怕！”

    当陈海从变形的驾驶室里将这小子的尸首拖出来的时候，当他亲手将这孩子因为恐惧与痛苦圆睁的双眼合上的时候，

    陈海都不曾知晓他的名字。

    但陈海是谁？当年和他一起睡了十几年大通铺的兄弟，在黄海边上被像猪狗一样宰杀，人类的武装在那种存在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一般可笑之时，退守之后又面对了那么多次损失惨重的驱逐战役，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就是这样一步又一步，踩着认识的，不认识的，喜欢的，不喜欢的人们的尸骨，血山血海一直活到了今天。

    这是可能毫无意义，却又避免不了的牺牲，应有之义。他不会因此动摇些什么，思考些什么。。。

    他每一次都只会像这样，默默地将逝者还能找到的亲属找到，以自己的名义，看看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方宁？我好像有点印象。。。”听到了这个名字，柳主任出了出神，随即起身打开了手边的立柜，从下层一叠叠厚厚的档案袋中略一翻检，随即抽出来一个文件夹。

    “方宁。。。方宁。。。嗯，就是她。”

    陈海依旧站在原地，他让方宁坐在了柳主任身前的椅子上。

    “她的病例以前就在这里登记过，不过。。。也只是最开始的一次体检，后来再也没有跟进治疗的记录。”

    “为什么？”

    柳主任快速阅读着档案上的内容，听到陈海的询问之后，他一时间没有响应。

    等到他把档案看得七七八八之后，终于略显艰难地将文件夹重新合上，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陈海。

    陈海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底一沉，看来孩子的病不容乐观，有些内容不适合让她听到。

    “那个。。。方宁，你。。。能帮我去服务台那边。。。”

    但从被陈海领走开始就很安静的小女孩此时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叔叔，不用了，之前哥哥带我来看病的时候，我都知道了。我的病治不好。”

    陈海一时无话，他只能默默蹲了下去，就蹲在方宁的身前。

    柳主任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方宁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即使是末日前，像这种的搭桥手术，全国也仅有那么几家医院有那个能力去做。”

    “那医生叔叔，你能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吗？”

    这也是陈海刚才一直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他惊讶于小小的孩子竟然就这么问了出来。

    柳主任用探询般的目光看向了陈海，后者最终点了点头。

    柳主任便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了自己的听诊器，示意方宁靠近一些。

    “我们这边的条件一直都不好，所以也只能先用这么原始的方法去检查。我之前又仔细研究了一下号脉的方法，今天也尝试一下。”

    随即矮小的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

    陈海依旧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出神。他并不是得知方宁是不治之症之后，有什么犹豫，后悔或者其他什么复杂的情绪。

    他觉得这么多人都死了，自己唯独偏偏每次都幸存下来，那么照顾这些在末世中失去了依仗的可怜人，也就成为了他必须要背负的债。是买命钱，也是买晚上一个踏踏实实的睡眠。

    这负担他一定会背，绝对会背。

    可就是。。。有点疲劳，有点迷茫。

    以前每当这种情绪涌上心头，他都无法可想。可如今却不太一样了，他率先想到的，当然是秦教授的那个实验。

    只要“半兽种”计划真得可以帮助人类逆转战局，至少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他这样，背负着如同大山一般沉重的，逝者的执念而生不如死了。

    间隔了有几分钟之后，柳主任终于松开了一直紧皱着的眉头，说：“陈长官，首先我必须要说的是，这个结果我个人认为准确度只有五成左右。。。”

    但陈海突然习惯性地伸出手，做出了一个军事上的噤声动作，反应过来后又沉着嗓子对他说：“先别说话，外面。”

    几十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已经有了近乎第六感的觉察力，即使外面正常听来还是只有无数种掺杂在一起的杂音，走路声，交谈声，滚轮在地面滑动的声音，还有老旧电灯细小的嗡嗡声。

    但陈海就是从这看似寻常，风平浪静的海平面上，感受到了海平面下暗自涌动起来的暗潮。

    有人走近了。

    陈海将自己腰间的手枪拔了出来，可在犹豫的那个瞬间，并没有选择打开保险。

    万一自己真得只是有点应激反应，误伤了别人这么办？

    但这一决定。。。使他错失了先发制人的良机。

    来者真得在问诊室的门口停住了脚步，在陈海的屏息中，门被一脚踹开，门外正对着的日光灯在那一致命的瞬间恍住了他的双眼。

    “砰！”

    枪击声响起的瞬间，陈海感觉自己的右腿被旋转着突进的子弹直接击中，一下子措不及防，被冲击力掼到在地上。

    “陈长官。。。”

    陈海尽管已经年过四十，但反应速度依然没有这么退化。他就势打了一个滚翻过身来，打开保险之后，毫不犹豫地举起来，向来者扣动了扳机。

    “砰！”

    可这一枪并没有命中，就在他抬手扣发扳机，几乎是同时，来者就一脚侧踢过去，将那只手枪打翻出去，而子弹也是偏离了原本的轨道，仅仅在水泥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枪眼。

    “陈长官，请你配合。”

    陈海撑着桌子，艰难地拖着被击伤的大腿站了起来。这才看清楚来者。

    虽然陈海对眼前此人姓甚名谁并无印象，但那一身27区的制式军服，他绝对不会看走眼。

    他便阴沉着脸问道：“配合？配合什么？”

    来人将自己腰间挂着的手铐取了出来，说：“如果可以的，我们不会伤你的性命。”

    “好啊。。。”

    陈海低着头，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发力，借用左脚的力量蹬地，直接向来者飞扑了过去。而且他刻意压低了身体的重心，让刚才一直举着枪瞄准上半身的入侵者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他成功揽住了入侵者的腰，用一计军队里标准的擒拿术将其扑翻在地。

    来人此时赶忙下意识护住了自己腰间的匕首，还有手上的枪，他以为陈海想要借机夺下他的武器。

    但陈海将其扑倒之后，一个侧身半跪在地，左脚踏前一步，身子继续往门口的方向靠近了几分。

    随后出乎来人的意料，陈海两只手抓住门的扶手站了起来，随即将门往外面推了过去，等到“哐”的一下合上，便立马从里面反锁了房间。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靠得完全是陈海这么多年在刀尖趟过，练就的敏锐直觉。入侵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突然闯入屋里，穿着一身军装的中年男子根本没有搞懂陈海想要干什么。

    “陈海！你。。。”

    中年男子重新举起自己手中的枪，他觉得自己现在完全可以将已经手无寸铁的陈海击毙，但在27区待的这三年里学会的有一条重要经验就是，

    陈海，如果作为他的敌人，绝对要小心。

    “我？”

    陈海在门口，隔着墙壁，他依旧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有了枪声。并不密集，这说明对方应该还没有与军队真正的交火，应该只是在驱赶民众，或者。。。他逼迫自己不去想另外一种可能性。

    但这里可是27区中心避难所，到底是怎样的贼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冲进来大肆破坏？

    可是在这里干想绝对不是办法，第一要务绝对是赶紧回到队伍里组织军队，进行镇压！

    想到这里，陈海依旧扶着门把手站起身来，嘴角反而出现了一抹浅浅的，带有嘲弄意味的笑容。

    他这一反常的举动加剧了来者心中的不安感，到底还能不能活捉他？

    “你准备要。。。”

    “砰！”

    又是一声枪响，来者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咕声。

    一枪封喉，来者脖子上的大动脉毫无悬念地破开，大量鲜血喷溅而出，他再也使不出一丁点的力气瘫倒在地，就这么丧命在血泊之中。

    “柳主任，身手还在啊。”

    从陈海的手枪掉到地上开始，两个人就已经有了默契。

    他将来者扑倒，却只是为了去锁个门，这一方面确实是害怕后面还有增援，另外一点就是，将来者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陈海身上，为柳主任捡枪完成射击创造机会。

    “去部队医院之前，好歹也是营里面的三十米射击冠军。终究是老了，要不然碎的应该是他的后脑勺。”

    柳主任将枪口仍在腾着硝烟的手枪还给了踏过尸体的陈海，问：“什么情况？”

    当人闯进来之后，柳主任就将方宁拉到了自己的桌肚下面，吩咐她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看。此时小姑娘感觉外面好像安全了，就想从桌子下面探出脑袋。

    被陈海发现了，赶紧将她按了回去。这么血腥的场面，小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还不够。

    同时也对柳主任说：“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来，秦教授还在上面举行演讲，这让他的心骤然一沉。

    必须赶紧。。。

    “哐！哐！”

    因为外面的情况从枪声响起来开始，就变得十分嘈杂，所以屋内的几人都没有注意到，何时又有人到达了门外，开始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