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轶闻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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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鬓角华发,辉映暗淡脚步

    川原郡,辉州八郡之一。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州郡,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帝国南方的灵水江遇到险阻山脉从此掉头南下,形成水势湍急的飘魂险滩。然而当灵水江调头南下之后,却是一片祥和,江水两岸形成大片平原。让这里成为既有风景奇秀的山川、又有肥沃土地的人间乐园。据当地官府统计,天下归一以来不到三十年,川原郡户籍人口均翻了一番以上,达到了约五万户三十余万人。

    灵水江,也叫灵川江。由北向南贯穿整个川原郡,其中以川原郡城旁边的一段最为壮观。往北是层层山脉,灵水如同天上奔流而来;往南是一片平原,灵水又如同人间烟火,缓缓前行。而川原郡城,在整个帝国南方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城,当年定南侯平定辉州之后,曾将辉州各地豪强迁入此地,并扩建城池。使得川原城成为联通辉州乃至帝国南部各地的军事、经济重镇。

    不过这十年来,川原城安静了许多。现在帝国南部的贸易经济逐渐向东南扩展,辉州也失去了重要的桥头堡作用。好在辉州还属于南部经济贸易区,还能享受税收红利,居民们倒也乐得祥和安静。因为附近的统治相对平稳,城内的豪强们反而逐渐离开了川原城,只留下城内很多空置的大宅子。偶尔有奴仆们打扫一下卫生……

    川原城因为太大,除了郡守府外,还设置了两个县以方便管辖。不过如今这县衙随着人口外迁减少,各种事务少了许多。常常有衙役们围着一圈吹牛聊天,讨论着城里哪家媳妇漂亮,哪家酒馆够味,哪家赌场人多……

    不过此时,川原城的捕快们就没有什么心思聊天了。灵川江边刚打捞上来两具尸体,死者一男一女,手脚均被捆绑在一起,身上有大片伤痕。稍微正常的捕快都知道这是碰上大案了。整个川原郡,这几年来都很少有死亡两人以上的大案了。

    一名身着灰白色捕快服的粗壮中年男子正在河边,一边查看打捞现场,一边听取仵作的汇报。两名死者年纪都不大,女的面容姣好,估摸着也就二十出头。旁边的仵作一边记录一边淡淡道:

    “死者两人,一男一女,均为青壮年纪。初步判断男性年约三十岁,女性约二十出头。重点是女死者已有四五个月身孕,两人均为被殴打及多种伤害后,捆绑在一起投入江水中溺亡。死亡时间在一天以前,三天之内。这是典型的行刑式凶杀……”

    粗壮中年捕快叹了口气。等仵作把这一段记录完毕,才开口问道:“死者的身份懂吗?有什么随身物品?”

    “报告头,两名死者身上除了衣着,没有任何物品,具体身份信息不好下结论。不过,两人的衣着,都是奴仆衣装,很有可能是某个豪门里的奴仆……”

    粗壮中年捕快皱了皱眉头,表面上看,这是某个豪强家族对奴仆进行行刑。而涉及到这些门阀豪强的事情总是很麻烦,非常麻烦……

    根据帝国法律,奴仆的地位,仅仅略高于牲畜。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处死自己家里的奴仆,只需要缴纳一定的罚金。就算没有理由,也不过是提高罚金等轻微处罚,而轻微处罚,又可以花钱赎罪……说白了就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中年捕快正沉思间,一名黑色捕快服的男子走上前汇报:“头!李郡望家的总管来了……”中年捕快看他说完这句话,有点欲言又止的感觉,有点生气道:“有屁就放!”黑色捕快服赶紧补充说:“头,来者好像不大好说话……”

    一般来说,豪强们并不太愿意故意招惹当地官府。毕竟县令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天子门生。可这并不代表豪强们就会害怕当地官府,真有利益纠葛起来,县令甚至太守,也未必够看。这些年来,因为斗不过豪强被迫灰溜溜走人的县令,比比皆是。哪怕是太守,没了当地郡望豪强们的支持,也不会好过。

    粗壮中年捕快穆江远大概也猜得到李家总管的来意,心想:他娘的,一个副的总管而已,嚣张条毛啊!他不好说话,老子还不好说话呢!

    说话间,那个副总管带着几个佃户和奴仆,径直向穆江远走来。走到打捞现场附近,却被一名年轻的灰白衣装捕快伸手拦了下来:“凶案现场,闲杂人等不得擅闯!”这个副总管突然被人拦住,不禁愣住。随即眉毛一挑,刚想骂出声,却被眼前年轻捕快的衣着镇住。副总管的眼力是需要有的,年轻捕快身着灰白捕快装,胸口上绣着一颗星星,表明了他捕头的身份。这里现场这么多捕快,也只有这个年轻男子和穆江远事穿灰白色捕头服饰,其他捕快都是灰黑色服饰。虽然一个捕头也不算什么,就算是穆江远在这里,也得给他面子。但是这么年轻的捕头,副总管就要考虑他背后的势力了,无由得罪其他的豪强家族,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副总管压制住想要爆发的怒火,却依然面冷如霜,淡淡说道:

    “鄙人李府内务副总管李富贵,特来领取府中奴仆尸身下葬,请捕头大人通融。”说完还勉强搭个拳算作行礼。他自认礼数语气周全,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嘁!”年轻捕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副总管,挥挥手,示意他滚蛋,并道:“我还以为哪里来的大官呢!官威可不小啊?原来不过是个副……总管。只不过这现场还没处理清楚,什么时候轮到闲杂人等来领取尸体了?一边去!”说话间极不客气……那个副字还特意拉长了音调。

    这是副总管今天第二次被称为“闲杂人等”了。他觉得,以他的身份,不能被人短短时间之内就连着羞辱两次,哪怕对方是有背景的。

    “我要见穆江远!”副总管李富贵说话开始硬气起来了。穆江远不会这么不识好歹,相对李家而言,穆江远不过是个打工的。李富贵想到。

    “穆捕头没空!”年轻捕头毫不在意地马上顶了回来,连通报的意思都没有。

    “年轻人,我不管你是谁,劝你别管李家的闲事!若是见不到穆江远,鄙人也不介意去县衙问问这东川县的捕快,到底有多大的架子?李府的人都没资格见个面!”李富贵觉得自己有必要提升语气讲出重点。

    年轻捕头还没搭话,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捕快,走过来提醒年轻捕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李富贵估计是说了他们李府的能耐,这县衙捕快,也不能个个都不识好歹对吧?

    遗憾的是,年轻捕头听完,没有任何表示不说,甚至还抽出佩剑,高声宣扬:“东川县衙门捕快办案,闲杂人等不得擅闯。有明知故犯者,别怪我这荡平妖魔的三尺青锋剑,不讲情面!”那架势,仿佛只要李富贵敢闯进来,他就敢当场砍人似的。

    李富贵也彻底忍不住了,今天第三次有人说他是闲杂人等了。这混球就算是太守的亲戚,也不敢这么对待李府中人。当然,他没曾想到的,他也不是李府的公子。李富贵自从当了副总管,除了数得出的几个,在川原郡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看不起。他捋起袖子就要冲进拉着警戒绳的区域——看你小子怎么办!旁边跟来的佃户和奴仆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没想过要拦,居然让他一下就冲了进去。

    李富贵刚冲进去,一道青芒闪过。他暗道不妙,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有种!想要躲避,却感觉身体不再听话,本能地一歪头,就要倒地。那剑锋凌厉追至,直指李富贵脖子,看来是要一剑取他小命了。

    穆江远有些意兴阑珊,他知道不能再看下去了。李家人,哪怕只是一个副总管,真要是被捕快杀死在这里,那麻烦就大了。他看准时机,上前拍开年轻捕头的手臂,导致剑锋偏斜,剑光从李富贵的发梢一划而过……随后几缕头发缓缓从空中飘落。李富贵脸色惨白侧身摔倒在地上,惊魂未定。只差一点,他的脑袋恐怕就要不保了。这小子是真要杀我……慌乱中望去,那个年轻捕头正伸手从腰间淘什么东西……李富贵自咐保命要紧,连滚带爬就往外爬去……差点就屁滚尿流。

    穆江远再次伸手按住了年轻捕头的手臂,制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年轻捕头知道没有机会了,索然闭眼,放弃了继续行动。

    想这穆江远十八岁入行,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从一个县衙杂役开始到担任这一县捕头,去年还有幸评议了一个从九品的官衔,也算看尽人间事。从他的角度而言,这也不好怪他。穆江远看着连滚带爬滚出警戒绳的李富贵,再次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头望向缓缓流向远方的灵川江水,发呆了好一会。

    李富贵在其他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发现双腿还是站不稳。扶着旁人哆嗦了好一阵,才算回过魂来。看见那名年轻捕头依然盯着他看,目光冷峻。一时间他不敢再开口,连抬腿都有点困难。但是让他现在离开,又有些不甘,毕竟此时此地,他代表的是李府。

    “李副总管!?”穆江远等他站稳了,才开口向李富贵问道:“此来所为何事?”

    “为这两个奴才而来。”李富贵见穆江远发话了,才敢开口回答。穆江远他多次接触,算是熟悉了。虽然此人亦是麻烦不已、油盐不进,但好在面上的功夫,还是做得齐全的。起码穆江远就绝不会突然拔剑砍人……

    穆江远也不跟他废话,直接说道:“刚才还在处理现场,李副总管不该擅闯。即便有什么事,也要等到现场处理清楚再说。”李富贵知道他在为刚才自己差点被砍死的事辩解,不过此时的李富贵,虽然未必赞同他的说法,却也不敢和他争论。毕竟要是没有穆江远刚才挡了一下,他现在应该没有说话的机会了。只能接话道:“现在处理完现场了?”

    穆江远点点头。

    “这俩天煞的奴才,都是府中奴仆。身上衣装,鄙人远远看去就估摸到了,男的叫刘十九,女的叫非烟。它们背主通奸,昨天被李府家法行刑处死,死后沉江作为警示!现在尸身既然已经上浮,警示之威看来已经达到,按照帝国法律,鄙人特代表李府前来收尸,准备下葬。”

    这个说法与穆江远所料基本吻合,也与现场情况基本一致。穆江远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只得扯了一句:“通奸就要处死?李郡望的家法这么厉害?”

    “穆捕头说笑了,李府家法森严。一般的通奸虽然不用处死,但是这非烟是二公子房中姬奴。是二公子花了大价钱购买来的,早已明示,不与一般奴仆相同。况且家法行刑,也已经向本县衙门报备!法律手续完备。”实际上李富贵来之前才刚向本县衙门口头通报,不过这无关紧要,手续上的事,昨天今天还是明天办,并没有太大区别。李富贵说了几句话之后,心情略有回复,语气也逐渐恢复平常。

    穆江远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是还是吩咐李富贵和手下按照程序认尸、具状、签押。李富贵虽然此时已经整理好仪表和心情,却依然不愿再和这里的捕快有任何争执。哪怕不太情愿,也只能按照穆江远和一众捕快的要求,把繁琐的手续一件件走完。

    好半晌,等他终于处理好所有手续,正准备叫随从收尸离开时,那名年轻捕头又向他走来。李富贵吓了一跳,刚恢复指挥若定的状态没多久,又要拔腿就跑。幸好年轻捕头不再继续靠近,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李富贵才没有跑开,却也颇为紧张地做好了准备。

    “富贵总管刚才说,男死者本名叫刘十九?是李家的奴仆?”年轻捕头脸上微微带着不羁的冷笑向李富贵问道。

    李富贵额头上微微渗透汗珠,却也不敢不回答,只能勉强笑答:“是的。鄙人已经具状画押,奴仆身份的契约也提供给你们了。这还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看,这问题大得很!虽然两名死者都是身奴仆衣装,但是男死者身上衣着,居然是全新的,没有丝毫破损。这与死者生前遭受多处严重伤害的情况完全不符,甚是蹊跷。而女死者衣着有多处破损,才符合生前遭受多处伤害的情况。这就奇怪了,两人既然是一起被行刑,为何行刑后却又有所分别呢?富贵总管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人都死了,沉江之前还要单独帮男性死者换一套新衣服?”

    穆江远听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是的,这个反常之处刚才怎么就没有想到?按照常理,女死者才是正常的,行刑后沉江示众,谁还会换衣服?穆江远考虑到的可能性无非两种:一是死者家属认为人已经被打死了,沉江前为了体面换衣服。但是这个解释未免也太牵强了,如果死者家属能够说得上话,那死者应该就不用死了才对。二是,死者本身穿的衣服,必须要脱下来,才能掩盖真相。这个可能性很大,因为女死者就没有换衣服,也说明女死者的身份及衣饰,根本不需要遮掩。如果是这样,男死者身份就存疑,未必就是李富贵说的刘十九。否则何必去帮一个将死或已死的奴仆换衣服?

    穆江远想到这里,立即向李富贵问到:“不错!死者刘十九的家属可在这里?”

    “呃……”李富贵略微犹豫,这穆江远也是不识好歹!有机会让他吃吃苦头。思索片刻只能回答:“穆捕头,这刘十九不是本郡出生,乃是临县的佃户。自幼被卖到李府,原本家中就常常因贫外出就食,如今家属是否能找到尚未可知。不过李府佃户中有几人曾经与其同乡,捕头可以问问他们。”

    没有家属认尸,这法律手续就不完备。“那这两具尸体就先不能领走!死者身份存疑,核实清楚再说。拉回义庄保存!”穆江远义正言辞地阻止了李富贵带来的人准备收尸的行动。

    “你……!”按照原本计划,李富贵这时候是要发飙的。

    不过今天,作威作福的李副总管无论如何发不起来。强忍发作的他手都有点颤抖……甚至他想撂一句狠话,都不太敢……只能甩手离去。他知道,即便他能耐滔天,现在在这里,也完全没有办法展现出来的。还不如趁早,想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