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深秋，回时已是初冬。

    林为民刚下飞机，一股寒气袭来，他打了个哆嗦。

    穿少了，有点冷啊！

    航站楼外面的世界一片银装素裹，燕京刚下了一场大雪，难怪这么冷。

    打了个车回到家中，喝了口热茶，林为民才暖和过来。

    出门一个月，再回来小豆包都快不认识他了，哄了好半天，才糯糯的叫了一声“粑粑”。

    每次出门，林为民总少不了跟家里人带一些礼物，收到礼物，陶慧敏的脸色好了不少。

    这几个月，他几乎没怎么在家里待过，陶老师意见很大。

    林为民本打算晚上利用自己的特长好好跟陶老师交流交流感情，结果傍晚就发起烧来了。

    “可能是下飞机冻着了。”

    他胳肢窝里夹着温度计说道。

    程早春见到林为民就说了这一句话，然后眼神冷厉的盯着林为民，就这样盯了一分多钟。

    肖全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当中，别说是搞艺术的，就是当老板的，也没几个有林为民这样的条件。

    “拍了吗？我得摆个什么姿势？”

    “行了，别看了，我脸上又没有花。”

    要不怎么说是交际花呢！

    那么多熟人，别人没请托，偏偏是于华。

    “不要以为你这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蒙混过关！”

    圈子，就是在这样的交往之中诞生的。

    陶慧敏白了他一眼，“德性！”

    林为民抬眼瞅他，“有事？”

    他抓起一部机器先将林为民框在镜头内，想找找感觉。

    都是满满的正能量啊！

    “回来了就好好收收心，别老想着外面的事了，好好想想社里明年的发展问题。”程早春叮嘱道。

    他手指的照片当中，背景是满天飘落的雪花，地面和屋顶都被染成了白色。

    站在院里正房门前，肖全抓着相机。

    “你咋知道的？”

    不过这次媒体报道林为民在米国引发的反响，确实没什么值得“歪曲”的地方。

    “那我看孩子，让孙姐和秦姐去做饭。”

    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的对话了，程早春问道：“你在米国闹出了好大的阵仗呦？”

    肖全胸前挂了两部机器，一部是佳能的EOS-1型，另一部是EOS10型，都是专业摄影师用的相机。

    “哎呦喂，林老师，您可算回来了！”

    林为民打着哆嗦回到了屋里，肖全也跟着回了屋。

    说是停职三个月结果四个多月没见人影，太嚣张了。

    肖全拿出了一些自己拍摄过的照片，还有他发在《现代摄影》的一些作品。

    “不是，摄影师。”

    于华给林为民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朋友。

    “你先别激动，这不也是特殊情况嘛！”

    肖全，1991年出版《天堂之鸟》三毛摄影专集，1992年在瑞士举办个展，今年还在法国参加摄影联展。

    “进屋，进屋，外面太冷了。”

    吃完了药，林为民拿起了电话。

    镜头里林为民下身的裤子搭配的有点不太和谐，肖全将镜头聚焦在他的上半身。

    吕澎原来是《戏剧与电影》的编辑，专注于美术领域的著作翻译和研究，92年主持了“广州双年展”，在国内美术界有些名声。

    搞艺术的都穷，林老师例外。

    这张照片是余华去朋友王斌家认识了肖全，肖全要给于华拍照片，恰好出来之后路过团结湖公交车站，肖全让于华站在公交车站牌下拍了这一张照片。

    林为民敷衍了几句，从程早春的办公室出来。

    林为民这番话说完，肖全说道：“您说的很对。不过有些人搞艺术也想赚钱，就是赚不着。”

    回了办公室不一会儿，于华跑了进来。

    “我们是在国内又不是与世隔绝，媒体都报道了。”

    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化界各个领域的交流很密切，肖全的拍摄对象也多是托这些文化界朋友们帮忙。

    一个比此时的肖全还要呲毛的男人面对着镜头，嘴角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

    “给我拍照？记者？”

    林为民的回答充满了中年男人的无趣，丝毫没有艺术家的气质。

    肖全苦笑，“有什么好羡慕的，搞艺术的都穷，搞摄影的更穷，有时候我连路费和住宿费都拿不出来，全靠朋友们帮忙。”

    “怎么过分了？”林为民将胳肢窝下的温度计抽出来，“看到没？病号！给我倒点热水我要泡脚！”

    基本就是作家这个圈子，而且还都是相熟的。

    “要不我们去院里拍吧？”肖全提议道。

    镜头对焦，林为民的笑容慢慢的收敛。

    “行了，就这样，大后天，大后天肯定去上班。”

    直到其中的一帧，林为民彻底收住了笑容，他准确的站在画面的最佳位置，平静的望着镜头，气质儒雅而从容，面如平湖，波澜不惊。

    林为民拉着于华和肖全坐下喝茶聊天，肖全是摄影师，这些年拍了很多文化界名人，见多识广，聊天的素材有很多。

    林为民打断了于华的自吹自擂，对肖全说道：“照片我看完了，怎么着？咱们先拍照？”

    何立伟是湖南作家，在作家圈子里交游广阔。

    见面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

    嘴上抱怨，实则是心疼。

    “这种事……”

    “你还知道回来！”

    黑色大衣，灰色鸡心领毛衣，星眉朗目，棱角分明，镜头里的林为民看上去潇洒不羁，他对着镜头最开始是笑盈盈的。

    肖全从进门起就有些拘谨，见林为民如此痛快，他点头道：“好。”

    “干什么，干什么？”

    但只有见面之后，才有具体的概念。

    于华说了半天，他怕林为民不答应，把肖全夸上了天。

    电线杆下是公交车站的站牌，43路，团结湖站。

    住着燕京三进的四合院，门口停的是奔驰车，家里两个保姆。

    肖全的手指和镜头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一刻，他不断的朝林为民的按着快门。

    这回来，够本了，肖全心里想着。

    挂断了电话，林为民看向陶慧敏，“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林为民欣然应允，在屋里他就穿了一件鸡心领的灰色毛衣。

    他说话的时候，手伸进了包里。

    林为民接过来，看了看，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调侃道：“你可不能把我拍的这么歪瓜裂枣。”

    于华把夸张的语气一收，说道：“有朋友想见见您，给您拍张照。”

    剩下最多的就是影视圈子里的人，比如章艺谋、程凯歌、郑小龙这些人。

    “还是您这样的大作家好！”肖全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拍个照片嘛，又不是演戏。”林为民对她说了一句。

    “感冒了！是啊，发烧，都快40度了。”

    “我们国家很多人搞艺术总喜欢装清高，耻于谈利，这是不对的。

    六七年时间里，肖全已经拍摄了很多国内文化界的弄潮儿，北岛、顾城、崔健、杨丽萍……

    几秒之后，胶卷如同一梭子子弹被打了个精光。

    比如他认识了吕澎，就帮他打开了美术界的大门；认识了何立伟，帮他打开了文学界的大门。

    “就请两天假，伱再挺一挺。忍忍嘛，忍忍就过去了。”

    “不着急，才九点多，等十点做饭就来得及。”

    “没呢，我就是先找找感觉。您平时喜欢干点什么？”肖全问道。

    “上班？恐怕不太行啊。”

    林为民抱着她温柔的哄了几句，陶慧敏脸色放晴，她就吃这一套。

    于华道：“林老师，这怎么能是歪瓜裂枣呢？多有艺术气质啊！你看这皮肤的纹理，你看这稀疏的胡须，你看这粗粝的皮肤……”

    林为民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程早春的不满和怨气，满不在乎的说道。

    “下不为例！”

    “拍完了？”林为民见肖全放下了相机，问道。

    “拍完了。”

    在很多媒体眼里，这年头国外的屁都是香的，后世很多关于国外的匪夷所思的“好处”都是在这个时候通过媒体报道进入国内的。

    有了这一层国外镀的金，肖全在国内摄影圈知名度非常高，号称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

    “看看电视、看看书、浇浇花。”

    照片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

    周末，于华一家三口来到了识住小院，身后跟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相机，一进院就东张西望。

    两个孩子有保姆照顾着，陶慧敏和程虹在闲聊，见林为民回来，陶慧敏问道：“拍完了？这么快？”

    这次肖全托于华帮忙，要给林为民拍照，是他自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创作的一个人像摄影系列，叫“我们这一代”。

    艺术在创作过程中当然不能受到外物的扰动，但当成果出现时，它就有了商品属性。

    “别着急，市场还没培育起来呢，怎么会有受众买单呢？”林为民笑着说道。

    搞‘艺术无价’这套理论，对于任何艺术形式的发展，都是有害的。”

    肖全出过几次国，对于林为民所说的市场和受众有很深刻的认识。

    过了两天，林为民久违的出现在国文社，顿时引起了很多同事的围观。

    其中还有很多林为民的熟人，比如石铁生、于华、贾平娃、佟忠贵、汪硕等人。

    “什么叫有我没我都一样？老同志，说话不要带情绪嘛！”

    “你这样的生活应该有很多年轻人羡慕吧？”林为民笑着问道。

    于华顿时眉开眼笑，“得嘞。”

    要出门，陶慧敏给他披了一件黑色大衣。

    林为民津津有味的听着肖全讲述他和文化界这些人的交往，跟肖全的圈子比起来，林为民的圈子无疑是要封闭多了。

    “行了，行了。你周末带他去我家吧，再把程虹和儿子带上，中午一起吃饭。”

    “我看是累的，你说说你这几个月，有闲着的时候吗？”陶慧敏抱怨道。

    关于林为民有钱的事，在中国文化界不是新闻。

    “喂，老程啊，回来了，回来了。”

    那意思：有事说事，没事滚犊子。

    “你觉不觉得你有点过分？”陶慧敏问道。

    就像他去法国参加摄影联展，就是有人看而且还有人愿意花钱买摄影师的作品。

    可在现在的中国就不行，别说是花钱买照片了，连摄影展都没人愿意看。

    “很多艺术形式本身就是小众的爱好，不能奢求大众过多的关注。只要服务好一小撮受众，就足够艺术家过的很好了。”林为民说道。

    他的话很明显是对刚才肖全略有抱怨的话都回应，肖全沉思片刻，严肃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