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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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陛下

    晟平十年七月初八,大雨。

    皇帝站在听雨阁前,逗弄着檐下笼中吱吱喳喳的八哥,时而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廊外的大雨,不知在想些什么。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廊后走来三人,一人着白色飞鱼服,腰佩长刀,身高五尺余,体态消瘦,浓眉,眼角微塌,面相粗犷,脸上有淡淡胡茬,却有些不喜自笑;一人着高冠紫袍,也是体态消瘦,一双标志性的小眼睛,面上隐隐有急色,正是最近颇有些不顺的京兆尹闫大人;一人披甲佩刀,身高足有六尺余,体态雄健,目露精光,却是不怒自威,三人恭恭敬敬地在皇帝身后三丈站定,内官向二人作了一揖,忙急步走向皇帝,躬身轻声通传:“陛下,康大人闫大人和公山上将军都到了。”

    皇帝转头看到三人,向他们挥了挥手,三人快步向前,毕恭毕敬地跪于皇帝身前,顿首叩拜:“末将公山卫(臣康唯庸,臣闫东升)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皇帝沉声回了一声,转头继续逗鸟,“爱卿平身。”

    “谢陛下。”三人这才站起身来,恭顺地站到一旁,安静地等待皇帝的进一步指示。

    昨日城郊大火,延烧民居数十处,火势冲天,半个上京城都看得到。

    康唯庸心下忐忑,他料定今日朝后陛下会召京兆尹闫东升觐见,详细禀明起火的原因和百姓的伤亡情况。但朝会后,却将自己和京兆尹闫东升以及金吾卫上将军公山卫一并留下,他猜想皇帝是否有意将邵典常遇刺一案交还给廷尉府,不由心生忌惮。毕竟此事事关当朝两名最得宠的皇子,他实是不想再趟这摊浑水。

    京兆尹闫大人此时更是心中七上八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尹,素日里面圣的机会并不多,但近日先是邵大人遇刺案,接着是城郊失火案两起案件都是京兆府督办,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虽然才过不惑之年,但这些日子他已数次起了辞官回乡颐养天年的心思。今日又与两名佩刀之人一同觐见,他甚至在想,会不会待会儿陛下一个不开心,就把自己当场砍了。

    两个心下不安之人不约而同地侧头看了看身旁目不斜视的公山上将军,又看看了他腰间的长刀,都捏了一把冷汗。

    “康卿,”皇帝漫不经心地唤道,“朕日前将邵典常遇刺一案交于你廷尉府,你却以此案与秦政案无关将其交付京兆府,是何用意?”

    “回陛下,”康唯庸躬身一拜,不紧不慢地答道,“确是臣力有不逮,只是一个秦政案,臣就已经焦头烂额,邵大人遇刺一案因案发于邵府,又事涉江湖中一刺客组织红莲,京兆府中能人众多,实是比身处宫城的廷尉府更适合明查此案。”

    “咳……咳……”皇帝突然咳了起来,手掌轻掩口鼻,再将手掌放下之时,竟是有些血丝摊于掌上,侍奉一旁的内官忙从旁拿起帕子,双手递给皇帝,皇帝拿起,轻轻擦拭了下手掌,内官又拿了件袍子披在了皇帝身后,正是仲夏时节,皇帝竟没说什么,反而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显得有些害冷。

    半晌,皇帝停止了咳声,额上已然渗出了点点汗珠,他抬手指着一旁站着的康唯庸,手指轻颤:“你这狐狸,借口一大堆,却不是因为此案牵扯到了老大和老六,你不想开罪朕这两个不争气的逆子?”

    被看穿心事的康唯庸也不尴尬,只是讪笑了两下,便又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陛下,非臣不愿,实是不能。”

    “你呀你……”皇帝似是无可奈何,并未再加训斥,略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只是这京兆府,处理些民间小案尚可……但此案事关皇室颜面,在上京城中,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命官,这是打朕的脸。京兆府?京兆府能查明其中原委吗?”

    闫东升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一旁的康唯庸打断了。

    “陛下多虑了,”康唯庸说道,“京兆府中多是些江湖能士,如臣所说,此案又事涉红莲,交由京兆府,再合适不过。只是要查到哪一步,还是要看陛下决意查到哪一步。”

    皇帝眉目一挑,面上隐隐有怒色:“此言何意?查到哪一步?自然是彻查。康卿此言,难道此事真的是与冒赈案有关?”

    康唯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皇帝怒道。

    “陛下,”康唯庸犹豫着说道,不再理会一旁暗中扯东自己衣袖的闫东升,“秦大人被关押在廷尉府大狱已半年有余,数月前秦大人便已招供,冒赈案所牵涉的,不是一家一户,诸皇子皆有从此中获利,邵大人此案虽与冒赈案确无关联,但太子殿下与晋王爷或牵涉其中,若是陛下再执意袒护,怕是会寒了天下人心呐陛下。”

    “放肆!咳……咳……”皇帝气极,又咳了出来,内官忙上前侍奉,康唯庸与闫东升忙跪下,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言,“老大与老六虽然不争气。却也是朕的亲骨肉,虎毒尚不食子,就因为一个犯臣的胡乱攀咬,难道朕就要将两位皇子治罪查办?”

    “那可是两百万荆楚百姓的命啊陛下!”康唯庸虽然仍是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言语却不甘示弱,闫东升低伏着脑袋,身体瑟瑟发抖。

    “呵呵……康卿,知道朕当初为什么执意要将你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御林军百夫长擢升为廷尉府的二品廷尉正么?”皇帝怒极反笑,自顾自地说道,“就是因为你这个宁折不弯的性子。”

    康唯庸不敢接话。

    “秦政……冒赈案已经过了三年之久了,查到秦政这一层,已经够了。你廷尉府督查此案也已经半年之久了,秋后将秦政此人问斩,就当是给荆楚两百万冤魂一个交代了吧。”他站起身来,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将身后的袍子脱下,身姿挺拔地站在檐下,“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若是有人有什么异议,就都杀了吧。”

    “臣遵旨!”正是仲夏时节,康唯庸却觉得一股冷意蔓延全身。

    “闫卿,朕闻昨日城郊大火,自前日邵典常遇刺后,京中一直不甚太平,你这个京兆尹还能不能当得?”皇帝的声音中不含喜怒,却让闫大人背后冷汗直流,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

    “哈哈哈,”看到这样的闫大人,皇帝反而被逗笑了,“你大小也是个三品京兆尹,只是问你几句便吓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闫大人忙叩头认罪。

    “罢了罢了,你一个小小京兆府,近日京中却也是不甚太平,怪不得你。京郊火情,也不是什么大事,让晋王从国库里调取些银米,安抚了灾民也就罢了。邵典常遇刺一案,你须从速查明,报与朕来。”皇帝嘱咐道。

    “谢陛下隆恩!”闫大人立时如蒙大赦,又叩了几个响头,此次却是发自肺腑,仿若劫后重生。

    “公山卿,”皇帝看了看此时三人中唯一站着的公山卫,神色淡然,不以为意,“朕近日来身子多有不适,处理朝中之事时有些力不从心了。即日起,一应政事便由太子打理吧。”

    “陛下是说,由太子监国?”公山卫躬身一拜,疑问道。

    “先让他打理一下朝中政务,其他的,日后再说吧。”皇帝略一思忖,说道,“近日京中无甚大事需要你处理,你去替朕传令各州府,年底前再进贡一批秀女供朕赏玩。”

    “是,陛下。”公山卫毕恭毕敬地躬身答道。

    康唯庸心下一惊,宁帝在位时,民间选秀三年方有一次。平帝在位初时,哪怕是晟平四年到晟平六年旱灾之年,也是一年一次。可仅是晟平十年不过方七月,民间选秀就已有两次,现下,陛下竟然又要再开选秀,实是劳民伤财。况且陛下近日来身体每况愈下,虽未言明,但宫中总有些风言风语,说陛下乃是纵欲过度,不知节制乃至龙体有恙。

    康唯庸正要开口劝谏,却被一旁的京兆尹闫大人用力地在股上掐了一下,提醒之意甚浓。康唯庸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皇帝摆了摆手,面上疲色尽显,三人这才亦步亦趋地退下。

    “对了,”未走出几步,皇帝又开口说道,“老大和老六,你们觉得谁更能担当大任?”

    三人闻言,忙不迭地再次跪下,连皇帝震怒时都能站而不跪的公山上将军,此刻也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答话。

    等了一会儿,见三人都不开口,皇帝冷哼两声:“罢了,你们下去吧。”

    一直到走出听雨阁,三人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公山卫并未多言,径直走了。

    “康大人,”闫大人对着康唯庸躬身长拜,“非下官多事,康大人能直言不讳,是下官心中的百官楷模,只是朝中正是多事之秋,此时多言,实是不智,还望大人能明哲保身。”

    康唯庸冷眼看着眼前的闫大人,半晌,却兀自笑了起来:“做人做官,东升你都是聪慧至极。我又怎会看不出这朝中山雨欲来之势,四百年大晟王朝,只怕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了。”

    刚刚才有些放松下来的闫大人一瞬间又如同惊弓之鸟,左右打量着,见四下无人才扯着康唯庸的袖口急忙说道:“大人莫要再说了。”又半晌,终于才平复了心情的闫大人,再次对着康唯庸躬身长拜了下去,“下官告辞,还望大人保重。”

    “你也保重啊,东升。”言罢,两人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