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平十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柳致在宛州时与陈湘一年到头最喜欢的节日，除了过年就是乞巧节。宛州是一座浪漫的城市，乞巧节晚上，热恋中的男男女女手挽着手来到宛州河边，有富家子便租来一艘客船，带着喜欢的姑娘泛舟游河。普通人家的少男少女们也来到河边，将自己手工制作的纸船纸灯，放入河中，乞求恋情美满。这一夜的宛州，灯火通明，整个宛州河都被河灯点亮，人们通宵不眠。

    帝都的风气与宛州不同，帝都多公卿，谁家有龙凤儿女都早早地与门当户对的公卿们订了婚盟，这乞巧节，也不过是两家人一起乘车去城郊风景好些的野地中，让儿女联络联络感情，熟悉一下。所以相比宛州，上京城中的乞巧节反倒没这么热闹。

    但周老大还是一早就叫上柳致小楚三人一起推着从小贩手中高价购置来的小车，早早地来到晋王府所在的政和街上摆起了摊。这是他们在晋王府守株待兔的第八天，目标人物苏荷还未出现。胡行之则被安排到东正宫蹲守，他轻功好，小楚极力推荐胡行之蹲守东正宫。

    “你俩不能光搁这摆摊，人家做买卖的哪个不吆喝吆喝？装也装得像一点。”周老大收拾着自己摊位上的小玩意儿，对左右两边的小楚和柳致低声说道。

    “老哥，我堂堂一个京兆府的文书，出来跟你蹲犯人，你还让我吆喝！过分了！”小楚抗议道。

    “我还堂堂京兆府捕头呢，这位还京兆府第一高手呢。”说着周老大指着一身便装，未带刀剑的柳致揶揄道。

    柳致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让第一高手吆喝！”小楚调笑道，却突然愣住，他远远地看到一名一身黑衣的女子向着晋王府走来，今天是乞巧节，平日里不甚热闹的政和街，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但街上的年轻男女们大都穿着鲜艳，即便是孤身一人走在街上，身上的颜色也多艳丽，于是，这样一个一身夜色一般的黑衣女子，在政和街上就显得很是突兀。

    他慌忙移开眼神，扯了扯周老大的袖子。

    周老大忙低下头，感受到氛围不对的柳致抬起头来向晋王府门看去。

    “别抬头！小柳吆喝吆喝！”周老大低喝道。

    “啊？”柳致一愣，还没等回过神来，就被周老大推了出去，他只能赶鸭子上架，“卖……卖胭脂嘞，各种各样的胭脂……”他指着摊位上的廉价发钗，吆喝道。

    周老大扶额。但是在杂七杂八的吆喝声中，这三个一直没什么响动的摊位总算不再显得突兀。

    女子一步步走近晋王府，离得还有二十几步远，就不时东张西望，四下观察了起来，每走几步，便要回头看看，似乎是在担忧自己有无被人尾随。

    她走到门口，对着守门的仆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仆人便急忙向府内跑去，应该是去通报来客了。

    她站在府前，又左顾右盼了几下，突然，目光锁定在这三个连成一片的摊位上了。小楚和柳致忙低下头，假装收拾着摊位上的商品。只有周老大，神色自若地抽着烟，时不时地向往来的行人推销下自己摊位上的杂货。

    半晌，女子还是缓步向着三人走来，她走的很慢，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三人。不多时，便来到了摊位前。

    “诶，这位姑娘，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周老大忙热情地招呼道，一边拍了拍紧张的柳致和小楚的脑袋，呵斥道，“两个傻小子，来客人了都不知道招呼招呼。再这样明天就别出来摆摊了。你们娘亲的病也别治了。”

    两人顿时会意，忙抬起头，热情洋溢地看着摊位前的女子，一脸的朴素真诚，似乎是希望眼前的姑娘能照顾下两人的小生意，好赚点钱给自己生病的娘亲抓药。

    柳致暗自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这姑娘脸上未施粉黛，五官却生的十分周正，标准的瓜子脸盘儿，淡淡的柳叶眉，一双圆眸似有春波暗动，高挺的鼻梁，鼻尖下一点青梅痣，不但不突兀，倒让女子本身端庄的气质中平添了一点生动，一头青丝只用一条黑色的发束简单地绑在身后，自然垂落在腰间。这一身黑袍也让她本就苗条的体态，更显修长。

    女子来到摊位前，随手从周老大的摊位上拿起一把团扇，略一打量又放下，然后又来到了柳致的摊位前，拿起一个简单的木钗，在手中把玩着。

    “这位小哥，这发钗怎么卖？”女子似乎极喜欢那柄木钗，拿在手中细细的把玩着。

    柳致本就是第一次伪装成摊贩蹲守，没有经验。目标没出现时，他尚能镇定自若，此时疑似的目标人物就在他眼前，他一下乱了阵脚，又怕打草惊蛇，只能求助地看向周老大。

    周老大暗自着急，看到柳致转头看向他，忙不迭地在下面伸出三根手指，意为三个铜板。

    “三两银子！”柳致脱口而出，也不管这个价格是否合理。

    女子一愣，随即掩嘴嗤笑，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丢在摊上：“方才听你吆喝，你这里还卖些胭脂？胭脂呢？”

    “这位姑娘见笑了，这孩子本是城南胭脂铺中里的一个小厮，这不家里的老娘病了，才辞了胭脂铺的活计出来自谋生路。刚才是喊吐露嘴了。”周老大忙上前圆场。

    女子这次没有答话，只是略有深意地打量着周老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眼睛：“京兆府？还是廷尉？”

    三人一惊，周老大神色一凌，目露寒光：“苏荷？”

    女子脸上未显波澜，就静静地站在摊位前，目光含笑地看着眼前的周老大，时间好像在这一瞬凝滞了，两人静静地对峙着。柳致和小楚都紧紧地握着拳，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一样。周围的空气也安静了下来，似乎周遭的热闹一瞬后就不复存在，连带着那些摊贩的吆喝声，行人的嘈杂声，都消失不见。

    女子突然抬起手臂，将手中的木钗向着周老大丢去，木钗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冲周老大胸间，电光火石间，他轻轻地一个侧身，堪堪躲过这阴险的一击。木钗去势不止，直冲向摊子后面一位路过的行人，正扎在他肩上，行人哀嚎着捂着肩膀，潺潺的血流沿着指缝滴落。

    女子没有停留，趁乱狂奔疾走，转瞬间就从摊位前消失。

    “追！”周老大大喊一声，抄起藏在摊位下的腰带，招呼着柳致和小楚往女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原本不甚热闹的政和街，整个混乱了起来。女子轻身功夫极好，遇到拥堵的人群，脚尖一点便凌空跃起，然后踩着拥堵众人的肩继续奔逃，追赶的三人中，小楚是唯一不会武功的一个，只追了一刻钟，便气喘吁吁地弓腰趴在原地，再也跑不动了。

    “你……你们……先……追……我……我跑不动了……”柳致本想拖着他一起继续，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起身，柳致只得作罢，继续跟着周老大向前追去。

    很快，便从政和街一路追到了主路——中正大街，中正路直通上京城的西门正阳门和东门景旭门，柳致入京当日，便是在这里遭遇了那名廷尉府追捕的黑衣人，也是刺杀邵大人的疑凶，入京当日他们一行人便是从西城郊入城，城外便是贫民区。此刻看着前面奔命的女子身形，竟是慢慢与那日遭遇的夜行客的身形渐渐重合。

    周老大深知，如果让女子跑出城去，进了城郊的贫民区，再想找到她，便是大海捞针，难如登天了。想到这里，他强提一口气，回身对柳致说道：“小柳，加把劲，不能让她出城！”

    柳致闻言，也是脚下提速，看着相隔只有五丈远的黑色背影，更加卖力地追着。

    又追了半刻钟，许是天意，路前有两辆官车堵住了去路，车外的两方下人，正指手画脚地理论着，谁也不愿意让行。女子终于在官车前停下了脚步，大约是这一路的奔命让她的体力也有些不支，从政和街晋王府到城西的正阳门，足有二十多里，寻常车马也得走上一个时辰，这三人一路追逃，竟只用了两刻钟。

    女子在一辆官车后半丈站定，没有再行动作，只是静静地回身，好像在等身后的周老大和柳致追上来。离得她还有半丈远的时候，周老大和柳致也是堪堪站定，大口地喘着粗气。

    “苏荷……现……现你是司农寺……司农寺典常邵明轩……邵大人遇刺案的疑凶……束……束手就擒！”周老大喘着粗气，指着女子说道。

    柳致未带刀剑，但也做好了第一时间冲上去将人制住的准备，死死地盯着女子的动作。

    女子没有说话，猛然从袖中掏出一枚铜板，故技重施，又向着周老大丢来，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周老大不敢再行闪避，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刀，一刀挥出。

    “找死！”刀气破空，将疾飞向他的铜板劈成了两半，刀气去势不止，直冲向黑衣女子，女子冷冷一笑，侧身躲过，刀气呼啸着劈向她身后的官车。

    “嘭——”官车被一刀劈碎，车中坐着目瞪口呆的一位富家老爷，尿液顺着裤管缓缓流淌。

    女子不做停留，又是一步踏出，踩着车内的富贵老爷的脑袋，又一步越过对面的官车，继续向城外奔逃。

    周老大忙收起腰刀，顾不得其他，拉上柳致穿过此时已寂静的人群，继续追着女子一同向城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