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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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宛州

    大船行出五稻城不久,柳致就醒了过来,他看着漂泊的船只,狂奔到了甲板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在证实着这一切都不是梦境。萧如烟气喘吁吁地站在柳致身后,她想要去拉起刚刚醒来的儿子,但是又怕惊扰到他。半晌,他终于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声音发颤地问道:“娘亲,爹爹呢?”

    萧如烟只是掩着嘴,抽泣着,她不敢哭出声来,虽然这几天里,她感觉自己这辈子的泪水都已经流尽了。问完了这句话,柳致再一次直挺挺地昏了过去。只是这一次,他还发起了高烧。

    柳泊安本就是两袖清风的一个人,虽然是逃命,将家中的全部细软都收拾给了妻儿,但是这些钱也不过了了。萧如烟用了所带的一半的细软,才请动了客船上的船医,给自己的孩子治病。

    半个月后,柳致躺在床上看着悉心照顾自己的母亲,想起父亲最后跟自己说的话:“致儿是男子汉了,以后要好好照顾娘亲。”

    船在通淮河漂泊了足足一个月,才终于在宛州港靠岸。只是船上这一个月的吃食,给柳致看病,终于耗尽了他们所带的银钱。

    萧如烟顶着烈日终于将手中的衣服补完了,他赔着笑将手中缝补好的衣服递给早已经等的不耐烦的客人,客人随手扔下了两个铜板,趾高气昂地进到了家中。萧如烟低下身子,将铜板捡起,懂事的儿子上前擦了擦她额头的汗珠。她微微一笑,温柔地眼前的孩子拉到屋檐下的阴凉处,说道:“致儿乖,娘亲带你去吃冰糕好不好?”

    “我不吃,娘亲我们回家歇歇吧,致儿回家给娘亲打扇。”柳致说着,手中继续擦拭着萧如烟额头的汗珠。

    萧如烟抬头看看顶头的烈日,看着柳致晒得通红的小脸,还是狠狠心,到街头卖冰糕的小摊子上花了一个铜板买了一块冰糕递到柳致手中。柳致舔了一口,将冰糕高高举起:“娘亲吃。”

    这是他们母子来到宛州的第二个月,萧如烟本也是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些,女红也做的不错,所以来到宛州后,靠着给别人家缝补衣物,一件衣服两个铜板倒也可以艰难度日。

    荆楚的旱灾仍在继续,每天都有无数的灾民拥堵在宛州的街头,想要进入宛州城讨生活。就是因为在荆楚活不下去,他们想要换个地方求活,而不是从一个死地走到另一个死地。

    靠着这一点点的手艺,生意好的时候,萧如烟每天也能有二十多个铜板的收入,只是祈祷着多雨的宛州千万不要下雨,一到下雨天的时候,她这门生意就做不成了。她闲暇时也记得亡夫的嘱托,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让儿子柳致读书,除了闲暇时自己在家教柳致一些启蒙知识,她在外出干活的时候也常跟人打听,宛州城中的好书院,最好的当然是湘淮书院,是宛州城中的望族陈氏办的书院,院中的先生,有一些曾经是海宁国国主姜氏的太师太傅,而这湘淮书院收学生,也没有什么规矩,只要出得起钱,不管你是街上的乞儿,还是王公大臣之后,都可以到此间就读。

    萧如烟知道,如果柳致可以读湘淮书院当然是极好,她盘算着,帮别人缝补一件衣服是两个铜板,他需要缝补一万五千件衣服才能凑够三两金子,三两金子,是湘淮书院学生一年的入学费。对于无数宛州商人的家庭来说,这点钱并不算得什么。但是对于刚刚丧夫从荆楚逃难来到这座宛州城的她来说,这笔钱是她靠着缝衣服永远都不可能攒得到的天文数字。

    她偶有听说,有从荆楚逃难来的芳华少女,被宛州金家的人买了去,都不需要给钱,只需要给几斗粮米,被称作父母粮,以示还了父母养育之恩,此后少女便归了金家。

    夜深人静时,她想到亡夫送别自己和儿子那天的嘱托,有时有犹豫着,要不就放下自己大家闺秀的尊严,只要能让自己的儿子可以读书,将来有机会可以为亡夫沉冤得雪,现时的这一点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反正自己也已经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只是一个带着儿子流浪的可怜女人。

    生活终于将这个可怜的女人逼到了悬崖边上。

    晟平六年冬,几乎从不下雪的宛州城下起了大雪,有人说是荆楚逃难来的灾民太多,每天都有大车拉着城中的那些贱民的尸体扔到城外,这场大雪,就是上天在掩盖那些被随处丢弃的尸体。

    冬天的时候,生意就愈发难做了,有时候在外面一整天,都没有一位客人。萧如烟有时夜里醒来,会看到柳致盖着单薄的被褥,冻的瑟瑟发抖,她只好将自己的衣服盖在儿子身上,可即便如此,烧不起炭火的她,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寒冬。

    转机来自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一个老客户拿着一件华贵的衣服给萧如烟缝补,男人时常来光顾萧如烟的生意,哪怕有时没有旧衣服要补,也会来跟这个漂亮的女人搭讪几句。一来二去的,就熟络了起来。男人趁着萧如烟补衣服的空当,毫不避讳地盯着萧如烟漂亮的面孔。

    “你儿子今天没有跟来呀?”男人问着。

    “他在家中读书。”萧如烟手上忙碌着活计。

    “你们也是荆楚过来的吧?家中可有什么困难?都是邻里邻居的,可别跟我客气。”男人热情地说。

    萧如烟抬头报以微笑,“如此谢谢这位大哥了,家中一切尚好,且不劳大哥牵挂了。”

    男人看着萧如烟的微笑,心中仿佛有万千蚂蚁在爬,挠着自己的心肝肺。鬼使神差地,他伸出自己的两手,一下将眼前这个漂亮女人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贪婪地抹擦着,女人心中一惊,下一瞬已经慌忙站起了身子,将手从男人手掌中撤了出来。

    “这位大哥,请你自重。”萧如烟红着脸,还没从被占便宜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男人被这样拒绝,似乎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能尴尬地笑笑,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一两金子。”

    萧如烟的脸色更加红润了,她哪里听不出男人话里的意思。一两金子,只靠缝衣服的话,这一两金子自己要攒上几年。而这些,现在,只要她放下所有的尊严,做人的尊严,脱光自己的衣服,往这个男人床上一躺,就唾手可得。

    她犹豫了,这笔钱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重要,不止是儿子的学费,还有他们母子二人能不能活过这个冷的出奇的宛州的冬天。

    男人看出了她神色里的犹豫,再次逼近她身边,将自己的手置于萧如烟的腰肢上。这次,她没有反抗。

    男人见状,讪笑着将她带回了家中,掉落在雪地上的衣服,也无暇顾及了。

    萧如烟也记不得那天发生的具体事情了,每次回忆起那天,就好像做了一场悠长的噩梦,梦里的她,再也不是那个作为大家闺秀的萧如烟,也不是柳萧氏了,她只是一个为了钱,出卖了自己身体的脏女人。

    柳致读书读累了,便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屋中暖和了许多,他睁开眼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自己的娘亲烧起了火炉,自己的身上,也盖着过冬的棉被,桌上还放着娘亲刚刚做的饭菜。他恍惚间觉得这好像是一场梦。

    “致儿,起来吃饭了。”萧如烟看着刚刚睡醒的柳致,笑着说。

    柳致起身坐到桌边,看着满桌的饭菜,问道:“娘亲,今天怎么这么多吃的?”

    “致儿乖,过些天娘亲就送你去书院读书。你要听你爹爹的话,好好读书。”她没有回答柳致的问题。柳致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桌上的饭菜。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可以饱餐一顿了。

    晟平六年夏,宛州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秦淮河畔最好的莺鸣院新来了一位姑娘,名唤如烟,琴色双绝,开盘当夜,便以千两黄金卖出了自己从业生涯的初夜。

    晟平六年秋,萧如烟交足了湘淮书院的入学费用,将柳致交给了院中先生。她终于完成了亡夫的嘱托,让自己的儿子在这个乱世,有了一张安静的书桌。

    历史:

    晟末安初的晟王朝,是一个动荡的年代。荆楚大旱,朔北南征,各地起义军四起,似乎一切都在宣示着王朝的崩塌。仅晟平六年,荆楚灾民入宛州,宛州城每天以大车将灾民的尸体拉出城外,有史料记载,一天中无处可葬的尸体达万余具。这时的宛州,不是战场。而彼年,宛州商会的伎馆要收纳一些少女,甚至不需给钱,只需要给其父母几斗粮米,俗称父母粮。所以后来始帝回忆起这一时期的宛州,用了四个字:“吃人恶虎。”

    有宛州入朝的官员当即反驳:“臣少年时就在宛州生活,彼时的宛州繁华包容,各国的商人都可在这里自由贸易,春来各家的园圃鲜花盛开,整座城都是香喷喷的。夏来乘舟,可沿秦淮河畔赏灯,如捡到富贵人家点的愿灯,捡拾回去,还可以找他们换取一二还愿钱。”

    “卿所见皆是盛景,可亲眼见过宛州城外累累白骨?可亲眼所见荆楚流民卖女入青楼?可亲眼所见晟平六年冬的大雪埋葬了多少无处安葬的饿殍?”始帝盛怒。“朕曾亲眼所见,宛州城中收拾城内枯骨的大车,从早至晚不停歇,往返数十趟。”

    举朝默然,史官记:晟末,天下苦,百姓最苦,是以帝拔剑而起,拯万民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