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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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薄命

    杨桢十六岁,第一次过了一个没有姐姐在身边的生日,鸦青说月白在宫里当差走不开,可以请阿刁来王府一聚,于是请了阿刁。

    阿刁快十四岁,比杨桢矮了半头,瘦而沉默,曾经以为自己和杨桢是朋友,后来长大一些又想起当年在南昭遭逢杨桢时杨柳清警告过他“不要伤他”,也明白了自己难与他交朋友。

    杨桢不知道这些弯绕,他只道阿刁如今与他已经打得不相上下,在他这个年纪实属难得,况且杨桢还比他多学了几年,这阿刁日后定能成为姐姐一名得力的手下,也仅仅是手下。

    这会儿杨柳清才北上一个月,月白说还不到担心殿下的时候,阿刁于是也挺放心,杨桢却一脸的忧心忡忡,他不说话阿刁也不提,只祝福了人家就开始库吃库吃干饭。这顿饭吃得很铺张浪费,两个人面前摆了二三十个大小盘子,杨桢没什么胃口,也许是因为中午已经与官员皇亲国戚什么的吃过了。

    杨桢终于忍不住说:“阿刁你慢点吃别噎着……姐姐平时都饿着你吗?”

    阿刁咀嚼了几下然后吞咽,这才说:“师父从来不饿着我。”只是近日里,月白的事情多如牛毛,常常连自己吃饭都忘记,阿刁与她一起吃饭,于是也饥一顿饱一顿,今日阿刁还没吃上饭,月白一直在书房里忙活,不知忙些什么,月白说你日后便知道了,现在还是少问。

    杨桢有点被这场面镇住了,鸦青收走了好几个盘子,阿刁还不知道饱似的。

    “深春里开了家乐坊叫扬州慢,我听姐姐说里面的人都还可心,吃好了我们就去看看吧,也走动走动,喝点小酒。”

    阿刁停了筷子:“师父不让我喝酒,她说喝酒伤脑子。”

    杨桢想姐姐自个偷偷喝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好,那你喝茶。”他怕阿刁吃太多撑坏了,于是起身道:“好了好了,走吧。”

    一到这里,两人均是一缩鼻子:“什么味儿!”阿刁刚吃了饭差点吐出来,小厮赶紧招呼着二位上雅间,杨桢自己从不来这些地方,于是也没人认出他来,只道这人衣着华贵想必不同凡俗,磨刀霍霍等着宰客了。

    杨桢随手指了几个人来,听得不得趣,不知道姐姐说的好在哪里,阿刁从来是不听音乐的,也无聊得手指飞快在膝盖上敲着。

    过了半个时辰,杨桢终于起身准备走了,却忽然听得一名歌女一声咳嗽,吐出一大口血,阿刁几乎是同一时间已经抽出了刀挡在杨振身前。

    “你是怎么回事?”那歌女已经跪在地上咳个不停,旁边的人都无动于衷似的。

    那歌女觉得自己反正也活不长了,跟这位爷说说兴许还能让他查出点什么,于是一边抖着一边说:“公子有所不知,这扬州慢前前后后才开了三年出头,已经有好几个像我一样的得了病吐血身亡的了。即使有的没病,也常常食欲不振头晕呕吐……”

    杨桢嗯了一声,不再理她,阿刁跟着他走了。

    果然冷漠的人还是在多数,歌女阴恻恻地狞笑几声,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王爷不管此事?”

    杨桢摇摇头说:“她在贵客面前失仪,本王没有降罪于她已经可以了。”

    “可是这样下去还会死人。”

    杨桢瞟他一眼,轻蔑地一笑道:“本王为什么要管他们的生死?”

    阿刁无言。

    “阿刁,本王问你,若姐姐叫你杀人,你杀不杀?”

    “杀。”那当然了,杨柳清养他就是作这个用的。

    “那你不管你杀的人的死活么?”

    阿刁说不出话,觉得他说的不是那回事了。

    “若他们也是被人处心积虑杀掉的,我又为什么要去挡了别人的路?问那一句都是多余了,就该当作什么也没看到的。”

    “可您是王爷,谁能追责您?”

    杨桢偏头冲他笑道:“我是王爷,可我愿意当个闲散王爷,一点麻烦都不想惹,你明白吗?”

    阿刁点点头:“明白了。”他想想又说:“若是有人妨害您,王爷也不管么?”

    “嗯……这种时候杀了会更少麻烦。不只是我,”杨桢拍拍阿刁的肩膀,“姐姐也一定是这样。你一定要做个得力的,别给姐姐添麻烦。”

    “……知道了。”阿刁觉得这人有时候很瘆人。

    回到王府,杨桢把扬州慢的见闻也写入信中,那信厚厚一沓,是之后北上饷军时要带给端木珩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事无巨细地把这一个月上京的变化与他所听闻的别处的战况记录下来。

    “全在您了……先生。”

    求你,在不利的时候,即使是挟持也要把她带回来。

    两个月后,花满楼。

    闫月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冷月无声,拈花握住她的手:“你想说什么?”

    “呼……呼……姐姐……”

    “我在,你说吧。”拈花又握紧了些,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扬、州……”闫月英费劲力气吐出这两个字,手一垂,死了。

    拈花为她合上双眼,摸摸她那张苍白又无生气的脸,轻轻地叹一口气,像吹走了这比纸还薄的命,拈花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久久地凝望着她。

    闫月英是个纯良的孩子,有些胆小,很怕痛,但是忍了两年的病痛。

    “睡吧,睡了就不疼了,妹妹。”拈花在她活着时从没叫过她妹妹,她说她们并非亲生姐妹有什么好如此相称的,闫月英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叫她“姐姐”。

    “可是姐姐怎么把你葬在扬州呢?”扬州已经成为战场,再不复从前的十里春风。

    闫月英记事时就被卖掉了,心思敏感细腻,学什么都快,很早就学会了琵琶笙箫等,十三岁上被后来的老板买下来,十五岁跟着老板来了上京,有了“月华仙子”的名号,她却不喜欢这个称呼。十六岁时以为遇到了真命天子似的解忧愿意为她赎身,可后来就被带到了花满楼,原来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卖艺。可花满楼的哥哥姐姐对她很好,她在这里也开心的,常常想再见一面那天为她解围的那位女侠,还有那个愿意为她花大价钱赎身的解忧,她在楼子里长大,以为那就是爱了。可是不知怎的却病了,两年无歇的疼痛对一个少女来说太残忍,她不知道从哪来,如今也不知到哪去了。

    好一张比纸还薄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