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陈家和黎家
后堂此时坐着两人,其中一位青年大概30岁上下,一身青衫,正拿着一把折扇在手上把玩。
另一人衣着和陈掌柜相似,但看起来比陈掌柜年长少许,估计就是这惠州府的陈记的掌柜了,之前伙计称大掌柜的那位了。
见陈庆之几人进来,两人便停下了交谈,起身行礼,
“小可陈子豪,字迈放,听我家掌柜说起几位先生大才,此时得见,不胜荣幸。”
迈放?啥玩意,还不如迈腾呢。
人家这么客气,陈庆之也赶紧拉着家人一起回礼,,还临时给自己取了个字叫飞扬,并把小帅的名字改成了单字,也编了个字,叫子赞。
很明显,对方对于庆之这个名字还是有点好奇的,看到陈子豪的表情,陈庆之只好推到自己老爹身上,以陈庆之的了解,他后世那个老爹,确实是因为白袍将军陈庆之,所以才给他取了个一样的名字。这会只能庆幸,幸亏没取名字叫陈霸先,嘿,是不是等陈默大点了,给他取个字叫霸先?
然后,又聊到了口音问题,此时粤语已经基本定型,尽量少用一些外来词汇,大致的沟通还是可以的,但陈子豪既然问起,陈庆之索性接着编。
母亲的祖上就住在白云山脚下,接着又谈起碧云峰(摩星岭)、五羊传说、六祖等等,言称这都是小时母亲讲给自己听的,母亲嘛,自然是她的母亲讲的,这么一代代的传下来的。
到了自己这代,一方面好奇,一方面也算是还祖宗的愿,所以就回岭南来了,不巧遇到了意外,行李大多丢失,所幸遇到几个疍家人,更幸运的是遇到了陈家人云云。
这番真真假假的话说下来,这位少东家之前还存着的少许刺探身份的心思明显淡了,能把五羊城里那些人文山川随口说来的人,就算不是本地人,那也是在羊城久居过的。
陈庆之则是在想,亏得哥们在羊城读书、工作了十几年。
接着几人便在探讨陈、林的祖上是什么时候去的南洋,算算年份,大家一致认为,黄巢那会的可能性很大。
很自然话题就转到了战乱的可怕,陈庆之有点担心北边的形势,便借机问起淡水河上墟市的裁撤之事。
陈子豪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听说鞑靼人要来了,而且,去年襄阳就投降了,但朝廷一直瞒着,家父也是近日才得到了消息,这大宋天下......,说着,摇了摇头。
接着又想起来,对着几人说起潮州,
“这次鞑靼人怕是所图非小,听说有百万大军之多,几位先生此时想归乡恐凶多吉少”
顿一下,又接着说,
“不如随我先南下羊城,再做计较,说起来,白云山下,也算是陈先生的家乡。”
陈庆之不是历史老师,不记得南宋灭亡的具体过程,但钓鱼城蒙哥殒命、吕文德兄弟襄阳守城、文天祥海丰被俘、陆秀夫崖山跳海、张世杰海陵岛殉国这些大事还是知道,有些是因为以前看的小说,更多是出差或旅游的时候去过。
襄阳没了,汉江沿线怕是都在蒙古掌控中了,此时长江上游更是早已经在蒙古人手中了,那结合之前听到的消息,蒙古人的千里大迂回应该是之前就已经干成了,现在的云南肯定也是在蒙古人手中的,南宋其实已经在蒙古人的包围圈中了。
想到这里,陈庆之请陈子豪拿出纸笔来,毛笔?凑合用吧,纸最好大一点。
看着陈庆之笨拙的使用毛笔,陈子豪眉毛都要揪掉了,这哪里像是教书的先生,忙着画图的陈庆之趁小美这会在修正,和这位好奇的少东家解释了一下,
“在我们南洋,现在都是用硬笔,写字更快,这种毛笔久已无人使用了。”
有小美的帮忙,很快一副地图就画好了。
这会陈子豪心想,掌柜的说的没错,这几人都有大才。
看到陈子豪已经凑到了地图前,陈庆之便开始就着地图讲解,讲的其实是后世的一本书的内容,那本书分析了中国2000年来的军事地理,蒙古灭宋的过程自然也是分析过的,便按照记忆中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蒙古人的攻宋过程,还着重讲了从甘南大迂回到湘江、赣江的线路。
等到陈庆之把传统的中国陕西入川、南襄隘道、淮河平原三条南北通道从西往东的指出来,再把从云南到广西,从桂林进入湘江和赣江的路线一画,最后指着第二阶梯,总结道,
“中国这千年来的军事行动,科技进步是一方面,更主要是一个地理探索的过程,东西怎么突破第二阶梯,之前主要在北方围着太行山,三国时期开始利用长江。南北通道从最开始的西部和中部通道,到现在的东部通道,再加上蒙古人的大迂回,对于地理东西横向的利用,基本已经做到尽了,除了海上。”
陈子豪听了陈庆之的解说后,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指着地图上东南这块的浙江、福建、广东,陈庆之说道,
“就剩这些地方,耕地和人口都不足以支持一个政权,逃到山里打打游击或许还能撑上几年。”
其实在后世也还是有只靠广东做基地北伐成功了的,但那时内有钨矿,外有贸易和援助,时局不同、科技水平不同,没有可比性。
“所以,就算南下羊城,也很快遇到相似困境,届时,要么以死相拼,要么......”
看着陈子豪面色变换不定,陈庆之没有再说下去,却见陈子豪突然退后两步,长身一揖,说道。
“先生胸中有丘壑万千,此次家父令小可北来,就是想着事有不谐,便放弃此处产业,将窑工等迁往羊城。”
犹豫一下,接着说,
“甚至进一步南下,往占城、真蜡去再起炉灶。今见先生和家父不谋而合,小可斗胆请先生务必南下羊城,与家父一晤。”
嘿,陈家的老头想得多啊。
上前一步,扶起陈子豪,陈庆之应道,
“子豪贤弟万勿客气,随你去便是,只是一路叨扰......”
“不叨扰,先生肯去,那是我陈家的荣幸。”
既已议定,陈子豪便着急上路,但看这日头,怕不是半下午了,今天赶回羊城可能不太大,想着开口问下,陈子豪已经风风火火的拉着两个掌柜的出去安排了。
难道此时已经有了夜航船了?陈庆之不知道,是不是想想有啥鬼故事,上船后晚上讲出来吓人呢?
陈家的船明显就气派多了,之前疍家人那只能叫小艇,这才叫船嘛,问了陈子豪,说是能装两千担米,那是多少?两人算了好一会,算是明白了,100吨左右。
陈子豪却说,这不算大的,有些海船能装五千料呢,换算下来载重能到300吨,那排水不能能到600-700吨?
南海一号的博物馆,陈庆之带孩子去过,这样算下来,估计南海一号也就是个中型海船了。
不过,这会船上没装粮食,装了半船不到的瓷器,和一些窑工,听陈子豪说,还有部分窑工要第二批,等惠州这边的掌柜把现存的货清掉后一起撤到羊城,至于那些不肯离开的,就只能由着他们了。
船大有很多好处,目前最好的就是不用缩着头了,几人在船舱里推杯换盏,顺着东江而下,好不惬意。
陈家主要的生意就是两样,米和瓷,瓷窑在广东,除了惠州白马这个,还有个在南海,造出来的瓷器运往占城,再从占城拉大米回程,现在的羊城,就是天下最大的米市。
陈庆之很好奇,既然到了占城,干嘛只拉大米,为什么不拉香料回程呢?
陈子豪说,香料主要还是走三佛齐那边,现在基本是大食人在做,陈家也不好挤进去的,但也还是会捎带做一点点香料生意的。
聊到后面,天色稍暗,大家就把话题扯到了夜航船,陈子豪这少东家是懂海运的。这时的海运,大部分情况下,在夜间也是会航行的,除非是在一些礁石密布的区域。
船上会配类似导航员的角色,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也不一定只是沿着海岸线走的,要看补给情况,一般沿海岸走多半是为了补充淡水。
这时,一个伙计走了进来,在陈子豪耳边说了声。陈子豪便转身对几人说道,
“庆之兄,子赞兄,前面就到了东莞县了,我家有位友人世代居住在此,今晚在便在他家借宿。”
因为陈庆之的坚持,还是称呼名的好,字总是不太习惯,反倒是小帅觉得姐夫取的这个字好,就连林帅都比林小帅听起来酷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老爹好歹是个文化人,为啥取名这么随便,偷偷和姐姐姐夫吐槽此事。陈庆之对此表示,那是外父大人已经到了道法自然的境界,小美听得笑眯眯,小帅只能翻个白眼,老头子又不在身边,你演啥咧?
听到这会都有东莞了,陈庆之很好奇,后世时听说这名字的意思是广州东边产莞香的地方,再想想看,这会特区叫啥,对了,宝安还是新安呢?
问问。
“新安县,有的,狮子洋顺流往下,到了海边,便是新安县了。”
“庆之兄远在南洋,还心念家乡啊,对中华大地是了如指掌,处处铭记在心啊!”
这时船速慢了下来,几人走到船头,之前在船舱中看不到,这时站在甲板上,和粤东相比,景色大异。粤东山多,这里却是已经到了珠三角的冲积平原了,后世时,因为高楼大厦多,看不了太远,但此时在夜色下,远远望去,东江两边都是稻田,虽然因为光线不好,看不真切,但想着既然羊城是大米市,那这时的珠三角应该是以种植水稻为主的。
船慢慢靠左,停在了一个码头前,陈庆之带着家人踏了上去,感受到此时的明月清风,稻花飘香,回头又往江北望去,那边是增城了吧,八百年沧海桑田,这种陌生中带着熟悉的感觉很是奇妙啊,老天爷把自己一家人送到这八百年前是为什么呢?
前面伙计拿着一个竹编的灯笼带路,很快便走到了一片建筑群前,黑乎乎一大片,怕是不比惠州府城小,想想也对,平原总是比山沟里要繁华的。
沿着一道院墙往前走,看上去墙是白色的,不知道是不是刷了石灰,颇走了一段,见到一门楼,上面题字“高阳继绪”。
“这里主家姓黎,这周围你能看到的地基本都是他家的。我家和黎家有些米粮上的生意往来。”
跟着黎家的一个小厮,拐了几道门,大致明白了陈、黎两家的关系,便到了中堂。
中堂上坐着一位老者,颇显富态,陈子豪快走了两步,上前行礼,老者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便转向陈庆之几位,陈子豪便逐一做了介绍。
老者便是此地的家主了,黎德文,大家一般叫他黎翁,互相见过礼后,黎翁发话问道,
“子豪此前不是让人带信,说是过两日才回转吗?怎么今日就急冲冲的过来了?”
“劳黎翁挂念,小子本来是逢家父之命去说服白马窑的范师傅一家迁到南海的,再把惠州府那边的铺头清掉,因家父觉得此番鞑靼出兵,只怕是要变天,所以预先做些筹划。”
“哦?范师傅也回来了?他肯去南海?”
“还没,范师傅让几个徒弟随小子先去广州,他过几日和掌柜的他们再一起下广州。家父答应他,去了南海,若实在不成,就再开一个窑。”
“鞑靼那边的消息是那蒲老三传来的?”
“哦,算是。”
“蒲老三那是和鞑靼人有仇,不免有些夸大,你父亲也是,惠州那边刚立住脚,这就弃了,可惜啊。”
陈子豪原本也有过类似的心思,但今天和陈庆之几人聊过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鞑靼人此次是铁了心要灭了大宋啊,就蒲三叔之前说的那些,真让鞑靼人打到了这广东来,怕是只有家破人亡了。再说,黎翁说起父亲的不是,陈子豪也不好杠上,便将话头往陈庆之身上推,想着陈先生肯定是有办法说服这固执的老头的。
“好叫黎翁知晓,小子这次在惠州,遇见几位先生,天文地理,无一不晓,只言片语间便见这天下大势分说的明明白白,便是连家父和蒲三叔走南闯北多年都没这般见识,把那鞑靼人的兵峰所向算得是一清二楚,小子便想请几位先生尽快南下广州,和家父和蒲三叔见面详谈......”
陈庆之正在品饮料,黎家拿来待客的不是茶水,有点像是后世的糖水,甜甜的,依稀有点沉香的味道。
这会听陈子豪提起自己,便竖起耳朵,之前并没有听陈子豪说过什么蒲三叔,估计是陈父的合伙人之类了,似乎陈子豪对这个三叔很是敬重,听黎翁说起,便忍不住辩解了一二。
只是不知道这个蒲是不是阿普杜拉的那个蒲,如果是的话,那就极有可能是阿拉伯人,此时的阿巴斯王朝已经被蒙古人给灭了吧,那这样的话,这位蒲三叔仇恨蒙古人也是正常,想来西亚那块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接受蒙古人,越是文明的国家越是不喜欢蒙古人吧。
不过虽然听陈子豪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帮忙说服这老头,陈庆之却不抱什么希望,租金收入者都是趋向保守的嘛,尤其地主这种阶层,但话还是要说的,
“黎翁,可是觉得这次鞑靼人打不到广南来?”
“陈先生,我大宋南渡一百多年了,之前和金人打,现在和鞑靼人也打了几十年了,可曾有胡人打到过广南来?”
“黎翁可是忘了侬智高旧事?”
“不同的,那是僮蛮。”
“可现在的大理也在鞑靼人的掌握,他们随时可以再破昆仑关。”
“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这广南遍地是山,那些胡人来了作甚?马都跑不了。”
陈庆之还待再说,却听到堂外传来两人说话,
“父亲此言差异!”
“二郎休得胡言!”
眉目颇为相似的两位青年走了进来,看来是这黎翁的儿子,其中后面个子稍高的还转头冲陈子豪扬了扬眉。
“父亲别理会二郎,他就是一门心思想出海。”
黎翁倒是没见到有生气的样子,还是笑眯眯的向陈庆之介绍自己的两个儿子,黎伯卿和黎仲卿,矮个的是黎大郎,序了下年齿,比陈庆之小了五岁,高个的是二郎,和陈子豪同岁,都是29,两人还是好友,这会相见,都在那眉开眼笑呢。
因为这一圈介绍而打断的话题,黎翁似乎完全没有再续的意思,陈二郎想接着说话,也被黎翁拦住了。
“难得子豪过来,陈先生几位也是远来,想来都有些辛苦了,大郎、二郎,你们陪他们自去饮酒休息,为父年老,就不跟着你们扫兴了。”
说话间,和陈庆之几人打了招呼便往后走了。
其实,陈庆之明白老头的言外之意,就算胡人来了又怎样,总得要人种田吧,两千年来,这么想的地主那是一抓一大把,任谁有一堆没法带走的固定资产,都是会舍不得啊。
陈大郎很稳重,这些年来主要都是在家里帮着父亲打理田产;陈二郎则是个好奇宝宝,逮着陈庆之几人不停问,到了后面,竟然和陈默两人说得兴高采烈,呃,这是说明现在的陈二郎的科学知识水平相当于小学二年级?
再到后面,倩女幽魂派上了用场,难得的没有蚊子的广东秋夜啊,大家都很尽兴。
搭着小美的肩膀往客房晃悠,抬头看见星空,突然想起了因为牛X哄哄的科幻片才知道的那首诗,
不要温和的走进那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