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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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九)

    台阶像通往地狱一样,似乎没有尽头。

    由于没有光亮,李想只能像一个盲人一样摸索着向前,每走一步,他都会深吸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失足跌落,然后又战战兢兢地继续摸索着向前。李想觉得前方似乎有一只长着巨口的怪兽,在等着他羊入虎口。可是,从迈下第一个台阶时,李想便回不去了,所以他只能咬着牙,艰难地向下走着。

    李想多么希望黑暗之中能够飘出一缕光亮,或是一两句声音,能够打发一下死寂的无聊。可是,令李想绝望的是,不论他如何呼唤,回应他的只有他自己空荡荡的回声,可是这仅有的声音却让这幽静的环境更加空旷了,像一颗心飘在群山中,每一次心跳,都无人知晓。

    经过摸索,李想已经大概能够估计出台阶的长度和高度:长约三十厘米,也就一步的距离,高度约二十厘米,不能走太急,不然会失去重心,一头栽下去。隐约之间,李想觉得自己的方向一转再转,应该是螺旋式在向下。是啊,他已经无聊到再猜测自己的方位了,或许再过几个钟头,他就会在脑袋里导演一出山洞奇遇的冒险故事了。

    约莫又过去了半个钟头,李想依然如之前一样高高伸出小腿,试探地用脚尖触地,然后另一条腿也抬起伸出时,他忽然失去的重心一下子被弹了回来。在他有点儿疑惑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一盏莲花灯徐徐亮起。借着昏暗的灯光,李想方才看清自己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台,想来这就是隐藏在长廊之下,某处特别的所在。他终于可以放下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一边喘着大气,一边在心里埋怨是谁设计的台阶,居然也不配一个壁灯,若是不小心摔了,不知要在病床上躺多久。

    “我原先以为,你会找人借一盏灯下来的。”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从莲花灯后传出,紧接着走出了一个戴着欧式礼帽和圆框玻璃眼睛的中年男人。男人的眼睛是蓝色的,像一颗宝石躲在眼睛之下,流露出睿智又深邃的光辉。他还有一嘴灰白的大胡子,配上他整套的手工西装,看起来愈发像一个体面的绅士了。

    “我也以为这么奇妙的地方,会有电梯什么的,或者最起码应该配一个领路的侍从。”李想颇为不满意地说道。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知道也没用。”李想继续一脸无所谓地回答道。

    “给你讲个故事吧。”那作绅士模样打扮的人找了一级台阶做下,看着火光说道:“你看你面前的火光,它徐徐燃烧,向周围不断散发着光和热,可是坐在远处的我们却并不能感到十足的温暖,甚至也只是能借着昏暗的光勉强看清眼前的情况而已,而更远处依旧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我们无从知晓。可是,不知道难道就可以视而不见吗?你看,莲花灯的火苗在摇曳,说明四周有风吹过来,可是没有人知道风到底来自于何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火苗就会熄灭掉。而那些风,来自哪儿呢?显然来自于我们看不见的黑暗,来自于我们常常忽略掉的黑暗。”

    李想盯着眼前的火苗:一会儿熊熊地跳跃着,一会儿又扭曲地挣扎着,有时候差点儿就熄灭了,可是又奇迹地重新燃烧。“你想说什么?你不会就想告诉我,你这儿的空气能流动吧。如果是这样的比喻,未免也太过肤浅了。”

    “你错了,比喻越肤浅,反而说明的效果越好。这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如果很花里胡哨的比喻,最后却连道理都说不明白,那只能是花拳绣腿,故作深沉。”那人站起身来,走到了莲花灯的面前,为莲花灯加了一个灯罩。“你在长廊外,能看到这个长廊的全貌吗?不,你只能看到它的外表,而当你走入长廊,会见到一个又一个人,你也只能有限地和他们聊几句。就算走到这里,你甚至连自己走过的路都不知道。你说,这是不是很可悲?”

    “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可能了解这个世界的全部。”

    “如果是这个道理的话,那我早就明白了。”

    “你觉得我在和你讲哲学?不是的,我本身不是一个哲学家,我是一名医生。”

    “医生?我还以为你是一名商人。”

    “不,我是一名医生,一名专门医治人们心理创伤的医生,人们叫我弗洛伊德博士。”

    “原来你就是弗洛伊德!”李想有些惊讶。

    “原来你知道我。”

    “我对你的了解不多,但是不了解你的话,会让别人觉得我没有常识。”

    “那你肯定知道我一般收治什么病人了。”

    “书上说,你收治的患者大多身患癔症,通俗点儿来说,就是疯子,或者精神病。”

    “通俗一点儿,可以这么说。不过,我收治的病人,更多是患上歇斯底里症,而不是精神病。真正的精神病和疯子,与癔症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什么区别?”

    “癔症只是曾经的心理阴影在受到强刺激下偶然发生的精神错乱,是可以平复的。而长期的精神紊乱和疯癫,我也无能为力。毕竟,我是一名医生,不是上帝。”

    “都一样,离他们远一点儿就好了。”

    “你这是个错误的观点,最起码,你对他们不够了解,或者是你显得有些肤浅了。”

    “哦?肤浅?”

    “对,大多癔症患者平时和普通人一样容易相处,性情温和,热情开朗,当然有一小部分会内向一些。即便是自闭症患者,你以为他们就一句话都不会说吗?不是的,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而已。所以,很多人对精神障碍类的疾病认知还很少。其实,很多病人看起来和普通人本就没什么两样,而且为了保护自己,病人大多时候也不希望自己被当做病人。”

    “是这样的。没有人想要被当做异类,区别对待。”李想赞同道。

    弗洛伊德拾起地上的莲花灯,对李想说了一句‘跟我来’,便径直往前走去了。

    李想没有迟疑,也跟了上去。

    “你就没怀疑过我是一个胡说八道的江湖术士?专门骗你这种落魄的文艺青年?还有半桶水的所谓现代人。”弗洛伊德半开玩笑地说着,语气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像是卡膛的猎枪。“毕竟,现代人看病都不喜欢去医院,而喜欢在搜索引擎上给自己诊断了。”弗洛伊德玩笑地说道。

    “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就不曾怀疑,因为一旦怀疑,我想我就变成了我口中的精神病患者。而且,我也学过医学,别把我和那些对医学一知半解或者根本一无所知的人归为一类。”

    弗洛伊德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香烟,借着莲花灯的火点燃,然后单手娴熟地将香烟放入了口中。一阵灰蒙蒙的烟雾慢慢升腾起来,像一把利剑割开了冥冥暗涌的黑夜。

    “你这话说得也不对,世上的绝大多数都有精神方面的困惑。有的人天生敏感,一切风吹草动在他们眼里都会纤毫毕现,即使是瓦砾间窸窣而过的风声,在他们耳朵里也会锣鼓喧天。敏感之人,比迟钝之人,更容易体察人情之细微变化,也更能够为那些变化所困扰而导致精神疲乏。有的人天生多疑,再平常如水的一切,都会被他们的内心编排成一出明争暗斗的戏码,然后陷入无尽地阴谋与轨迹之中。他们不愿意相信别人,因为他们觉得每个笑意盈盈的人背后都暗藏着腌臟的心眼和狭隘的胸怀。有的人天生易怒,他们的眼睛如同黄蜡,他们的脸色涨如猪肝,他们的脾气暴躁如同时刻准备爆炸的火药桶,一点就着,一爆炸就无人可以生还。他们喜欢将愤怒宣泄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在相互折磨中相互愧疚,在火焰燃烧之后遍体鳞伤。有人的天生冷漠,别人给予他温暖的爱,他却视之如靠近冰块的火焰,既想要靠近以求片刻的温存,又生怕靠得太近,被完全融化。他们的心是热的,情感却是冰冷的,他们是孤岛,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溺亡……世上的人太多了,这太多的人又有太多的烦恼,他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他们周遭的一切,潜移默化之间形成了他们的性格,却又在不知不觉间埋下了缺憾的暗线。”

    弗洛伊德停了下来,转身将莲花灯递给了李想,又深吸了一口香烟说道:“每个人都有精神问题,有的就像你手中的莲花灯,在一定的契机之下燃烧火焰。有的则像我手中的香烟,缓慢地燃烧着,浓烟一阵又一阵,温度也比火焰差不了多少,只不过是看起来文雅一些,轻柔一些。更多的,是我们周遭的茫茫黑暗,蛰伏着等待着,偶然有一丝光亮,就照出了躲在黑暗下的不堪和污秽。所有人都有精神问题,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没有。”

    “什么东西?”

    “没有脑子的东西。在科学的观点看来,没有了思维和意识的物质基础,一切的后来都无从说起。就像没有人类,就不存在人类文明一样。”弗洛伊德的语气里,是不容置辩的冷酷。

    兴许是意识到他的结论太过绝对,他换了一个轻松的语调说道:“当然,有些有脑子的人,也不一定有思维和意识,比如从小就在狼窝里长大的孩子,还有生下来就和鸡生活在一起的人类。所以说,有时候,这个概念里的人,还要有几分社会学的概念元素存在。不过,这多数都是一些极个别的特殊情况,提一嘴不过是为了严谨一些罢了。因为,做科学的,除了要解释真理,还要应对一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所以话不能说得太满。”

    “你这是中国哲学的论调。”

    “不,这是科学。”

    “什么是科学?”

    “科学就是我所得出的结论,都基于我所选择的样本,以及定量和定性的研究与分析,而不是一切都靠自己凭空臆断。”

    “那那些有一定智力水平的动物呢?比如猩猩,海豚,以及一些有大脑组织的动物呢?他们会有精神困扰吗?”

    “人类总是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万千年进化历史最成功的,这不是没有原因的。猩猩是和人类在生理结构上最为相似的物种,现代进化论观点认为,人就是从很早以前的古猿开始的。所以,人们也觉得,或许一百万年、两百万年之后,猩猩会成为另一个智慧物种。而海豚吗?它连工具都不会使用,如果通过海洋馆里饲养员训练出来的特级演员就觉得他们能够进化出人类一般的智慧,那你还不如相信你家里养的宠物狗也可以。我从没有见过有任何马戏团跑出来的动物可以完美地融入人类社会的,当然科幻片除外,毕竟他们最擅长让原本平平无奇的生物变异成怪兽或者高智慧生物什么的。”弗洛伊德掐灭了烟头,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真正让老虎钻火圈的,不是他们进化而来的智慧,而是鞭子和牢笼,是指望着它们赚钱的人。而且,你看那部科幻片里的人类会允许另一种高智慧生物的存在?人类在面对未知的高智慧生物的第一反应不是接纳,而是消灭,这一点,就连对人类都一样。你我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类,熟读人类的历史,应该心知肚明。”

    “这不是我需要讨论的问题。”李想逃避地答道。

    “不需要吗?曾经人类选择踏上土地,你没有做出选择,因为你还没有出生;曾经人类将精神病患者送进医院,像牲口一样监管着,你没有吭声;曾经的战争和杀戮,你没有出生,所以也没有吭声。在你无法决定事情的走向时,你毫无过错。”

    “即便有过错,又如何呢?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学过科学,应该不至于相信无动于衷可以改变世界吧。”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弗洛伊德将手中的烟蒂扔出去好远,在黑暗中燃起了一根火柴。

    “你觉得,火柴的光和你手里灯的光比起来如何?”

    “火柴很快会熄灭,而灯会一直燃烧。”李想不假思索地说道。

    弗洛伊德回过头看着李想,想要从他怯懦又迷茫的眼神中读出一些年轻的不甘和反抗,可是他失望地发现,这个人的眼睛里装满了一望无垠的混沌,偶尔闪过的一丝清明,像是弱水河畔飘过的树叶,不过多久就会沉入水底。

    “火柴的确会熄灭,甚至不需要风,可是莲花灯也不会一直长明,一阵风吹来,它就熄灭了。没有火焰会一直燃烧的,从来都没有,但是我手中小小的火柴却可以在燃尽之后,又重新点燃。”说完,弗洛伊德又划亮了一根火柴。“你看,只需要轻轻一划,火柴便又亮了起来。”

    李想看着弗洛伊德手中的火柴燃烧,然后又熄灭,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神情。他一针见血地说道:“你知道的,人生不像寓言故事,开解也只适用于需要开解的人。而我,已经不是那个会天真相信童话故事的孩子了。”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些残酷的回忆,像是投入水池中的墨,晕染了一池的无力与悲哀。

    “你的眼睛里没有光彩了。”

    “我早就没有光彩了。”

    “那我无能为力了。”

    “哦?为什么?”

    “你会想着去拯救一心想要寻死的人吗?人要死,你是拦不住的。”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当做没有看见。”

    “是啊,当一个人自己都已经放弃生存,没人能够救他。就像这火柴,其实吹灭它的不是风,而是选择点燃它的我。只要我不点燃它,它就永远不会熄灭。可是,我想看那一簇一闪而过的光,所以我会毅然决然地点燃它。一切尽在我手,就如同你,一切尽在你手。”

    “我?我能决定什么呢?我什么也决定不了。”

    “真的什么也决定不了吗?”弗洛伊德反问道。

    李想迟疑了一下,思索地说道:“可是,这束光,太微弱了,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你看,在莲花灯没有点亮之前,这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你根本看不见躲在黑暗里的我,可是灯亮了,你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两个黑暗中的人可以借着灯光交换一段故事,分享一份心情,而这寂寥了许多年的地底也可以亮堂一下。不是所有人都是黑夜里的篝火,可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山野溪流间的萤火虫。你发不发光,选择权在你。而这一次,你有得选,而且选择的结果对你而言,很重要。”

    李想看着自己手中的莲花灯,疑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安慰我,你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吗?”

    “因为我是一个医生,我有义务对我的病人负责。”弗洛伊德严肃地说道。

    “你也觉得我有病?”

    “你没有病,只不过是比普通人容易多一些困扰,容易多愁善感,容易钻进死胡同里。”

    “为什么我会经常疑惑?”

    “因为你比普通人更敏感,也比普通人更缺乏关爱。”

    “这是你们一贯的说辞吗?见到每一个孤独的人,都说他们缺乏关爱。”

    “某种程度上,这的确和每一个失败的人说,他身上有一些失败的因素差不多,因为你知道的,成功的人,天赋、努力、积累、经验、机遇缺一不可。而失败的人,你可以找出一千万个理由说明他的失败,努力的人,你可以说他欠缺天赋;聪明的人,你可以说他缺乏机遇;勇敢的人,你可以说他莽撞直率;一贫如洗的人,你可以说他没有助力。劝一个失败的人接受自己的平凡和失败,远比让自己成功的人反省自己的缺点来得容易。因为,你知道的,成功的人的失败都闪烁着熠熠光辉,而失败者似乎连呼吸都浸透了失败的灰暗。每个人都擅长找原因,但只有很少的人能成功。你的病,也是这样的。”

    弗洛伊德来到李想面前,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莲花灯。“跟我来。”他说道。

    李想跟着他来到了一处迷宫的入口。弗洛伊德提出要向他要两根头发,李想没有迟疑就从头上揪了两根递给弗洛伊德。

    “接下来我们做一个实验,实验的内容就是我用你的头发创造两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的人,然后把他们放进这个迷宫里。这个迷宫的设计和一般的迷宫不一样,一般的迷宫只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可是我的迷宫有无数个出口,通向无数种可能。你和我是这个实验的操纵者,每当试验品遇到需要抉择的问题时,我们需要做出我们的选择,而这样的选择会帮助试验品走得更远,最后,我们就试验品的结局做一个对比。怎么样,你愿意与我一起完成这个游戏吗?”

    “我可以陪你一起进行实验,但是在实验开始之前,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弗洛伊德爽快地回答道。

    “你的实验进行的内外动力是什么?这些人为什么要一直往前走?”

    弗洛伊德似乎早有预料,脱口而出说道:“这个问题很简单,欲望。欲望是一个很美丽的词,它也是人类区别与动物的一个很重要的条件。你或许知道,在别人看来,我是探究人类最原始、最本能,也是被那些圣母一般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嗤之以鼻的丑陋欲望。不过,你知道的,人的身体里装着三个自己,一个是禽兽,一个是人类,一个是天使。人们总是喜欢把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把肮脏龌龊下流的欲望夹在双腿之间,不敢也不愿叫人看见。但是,藏起来并不意味着不存在,而我就是把那些肮脏挖掘出来揭示给世人的存在。”

    “欲望?真贴切的词语啊!”李想感叹道,点头应允了实验。

    “好的。”弗洛伊德大手一挥,两根头发变成了两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实验开始了,现在我们可以选择两个试验品的家庭,选项如下:A.农民家庭;B.教师家庭;C.富人家庭;D.自定义。”

    “为什么一开始就要选择家庭?而且,就赤裸裸地以经济为划分标准。”

    “听说过一句话吗?贫贱夫妻百事哀。据数据统计,每一百对夫妇,经济状况较差的夫妻双方的离婚率更高。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也替代不了情感的安慰与陪伴,但是富人可以用钱解决很多物质的问题,而穷人在遇到经济问题时,总是会产生烦恼、压力、仇富等负面情绪,夫妻双方也更容易爆发冲突。”

    “那对农民夫妻感情如何?”

    “他们的婚姻很不健康,或者说时刻处在破碎的边缘。男人十八岁的时候花了五千块钱娶了十五岁的女人,然后他们在没有任何避孕措施的情况下,有了三个孩子。他们耕种着三亩地,喂养了两头牛和几头猪。男人农闲时,会外出务工补贴家用。而女人则在家操劳着家务,喂养牛羊,料理庄稼,照顾孩子。农忙的时候,男人会回来帮忙收割庄稼,带回来一些钱,能够买米面,剩下的会被女人存在罐子里,留着买明年种地的花费。最初十年,他们的感情虽说偶有争执,但是还算和睦。他们经常为男人在外赌博而争吵,男人气血方刚,虽然说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可是总想着一些歪门邪道的发财路子,所以沉迷赌博,常常夜不归宿,为此他们打了很多次架,吵了很多年。现在,他们即将迎来第四个孩子。”

    “那教师的家庭呢?”

    “两个人是大学时期的恋人,接受过高等教育,毕业后选择到一个城市工作,事业稳定但是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工资收入不高不低,如果两个人要一起出去旅游,还得好好计算一下开支。所以,算得上小富,但是离自由还有一些距离。但是他们的感情很稳定,双方从没有吵过架,更没有离婚的想法,结婚十多年他们依旧如新婚夫妻一样甜蜜,这一点很惹人羡慕。同时,男人是一个重点中学的年级主任,如果他运气好,在退休的时候,应该可以爬到副校长的位置。女人是一个学科的带头人,很是果敢干练,他们是真正珠联璧合的夫妻。”

    “那,他们的孩子?”

    “年轻的时候,他们决定丁克,所以没有孩子,但是一次意外,女人怀孕了。母性泛滥的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男人也同意了。这就是孩子要去到的家庭。”

    “那富人呢?”

    “富人就比较简单,男人很多年前是一个街头混混,没太多文化,可是好在脑筋灵活,所以抓住机会,一步步成了一个大老板,手下有煤炭、餐饮、娱乐很多项目,不说富甲一方,但是生活无忧是可以满足的。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女人没什么社会经历,但是好在足够温柔体贴,男人带女人出去,总是很有面子。而你,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接下来,轮到你做选择了?”

    “能否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弗洛伊德点头答应。

    “为什么要在孩童的时代就做选择?孩子是最没有选择的权利的。”

    “因为,人生就是身不由己的啊。”

    “不过,”弗洛伊德话锋一转,“你现在不是有选择的自由了吗?难道说,你早已经不会做出选择了?”

    “我害怕做选择,因为怎么做,最后都会后悔。”

    “可是,我偏要你做出选择呢。”弗洛伊德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辩的严厉。李想曾经在中学老师身上见过这种严厉,后来他就被罚抄了一整遍课本。

    “我选第一个,因为我就是在那样的家庭长大的。”

    “好,那实验开始,我选择第二个。”

    “为什么不选择第三个?”李想问。

    “选第三个,我怕你落差太大。”弗洛伊德一脸坏笑道。

    李想看着迷宫中的试验品:一号试验品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出生了。那晚的天空没有星星,村子里的狗叫个不停。女人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另一个女人则在一旁鼓励着女人,男人在屋外无奈地抽着烟,他的怀里是刚满一岁的女儿。终于,在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中,一号出生了。

    二号试验品的母亲早在第一阵宫缩前就提前到了医院准备生产,在丈夫的陪护下,她被推近了产房。她的身边有医院里最有经验的产科医生,以及几位助产护士。她痛得很厉害,几乎要虚脱了,可是好在无痛针的效果起来后,她便感受不到痛觉的存在了。在两个小时的产程后,她和二号被推出了产房。产房外,丈夫拉着妻子的手,女人的父母也来到了女儿的身边,关心着她的身体。她很疲惫,可是却很感动,因为爱她的人此刻都陪在她的身边。在一家人的期待下,二号的故事开始了。

    “你知道吗?刚才一号差点儿就胎死腹中了。它缺氧了好几分钟,而他的母亲也差点儿死于大出血。”

    医院里,每年都有十万分之四左右的产妇死亡,而没有去医院的产妇,死亡率则是五分之一。

    “可是,他活了下来不是吗?”

    “是啊,这个故事还能继续讲下去。”弗洛伊德大手一挥,两个家庭的孩子都已经躺在了摇篮里。

    一号试验品正躺在田埂上,一个翻身,他就会掉下去。可是,他却异常地乖巧。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他被晒得很黑,像一块木炭。而他的母亲,正在不远处割猪草。而他的父亲,则在为了家中的欠债而奔波。这是他的童年最寻常不过的一天。

    二号试验品则躺在摇篮里,他的外婆刚为他冲好奶粉,待他睡醒午觉之后,外婆还会为他准备好辅食。妈妈下班后吃完晚饭,会推着他到楼下散步。小小的他,会遇见其他小孩子,以及一些很友好的大人。他从小就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大,从来不缺别人的关爱。

    “你知道吗?小孩子刚出生,他会有口唇的欲望,他会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攀附在母亲身上,吮吸乳汁,即使吃饱了也不会罢休。在得不到满足时,他们会寄希望于奶嘴或者手指。显然,一号试验品是得不到满足的,这种亏损会缓慢地积累着,在某个阶段集中爆发出来。这是生物的本能,没有办法通过后天弥补的。”

    “所有的欲望都应该得到满足吗?欲望能满足吗?”

    “道德极高的人才能克制欲望,剩下的人,全都是被欲望支配的动物罢了。”

    “口唇会在各种各样的食物的味道的填充下满足,肛门的欲望会被排泄那一刻的快感满足,性欲望会被年轻时候的自慰满足,潜伏期会有最激烈的逆反心理,而生殖期自慰已经满足不了人的欲望了,他们急切地需要与他人耳鬓厮磨,接吻,做爱,男人和女人都可以。这就是一个人,一个被欲望支配的,最简单不过的人,和我们的祖先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人们会用很多美丽的借口粉饰欲望,然后在一个旁若无人的地方,更放肆地倾泄出来。”

    李想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却说不出来。

    “你不用着急反驳我,咱们接着看下去,这个实验还没有结束呢。”

    某一天,一号的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因为男人将辛苦挣来的钱全都输了,不仅如此,男人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第二天,债主就找上了门,女人阴沉着脸看着债主带走了猪圈里养了一年的肥猪,眼泪绷不住,刷地掉了下来,可是没有哭出声,只是背对着墙,无力地攥着拳头。在债主离开后,平静的家里终于炸开了锅,女人一句一句的咒骂诉说着这些年的委屈,男人低着头不说话,一号在哥哥的怀里大哭着。那一次,女人第一次想要离开这一段婚姻,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因为赌博而吵架,可是女人原本想着待肥猪出栏,加上丈夫务工的收入,明年就能盖一间新房。她当初嫁进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图的就是男人的勤勉踏实,可是现在的光景,早就让人没有了希望。她以为自己可以劝男人走上正道,可是十多年的时光过去,除了失望,还是失望。那一天,她摔烂了家里几乎所有可以摔的东西,孩子们颤颤巍巍的像受惊的小鸡依偎在一起。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的可怖场面,一辈子也不会。

    同一天,二号的母亲怀疑自己的丈夫出了轨,因为她在丈夫的车上看到了一条不属于她的女士丝巾。于是,那天夜里,她把丝巾扔到了男人面前,男人努力地解释着,可是女人却没有了听下去的欲望。在怀疑的那一刻,一切在她心中就有了答案。她收拾了行李,回了娘家。只留下二号和父亲在家里。

    “你猜故事的结局会如何发展?”弗洛伊德问道。

    “一号的父母会为了孩子继续维系他们的婚姻,不过不是因为和解,而只是单纯因为孩子。女人随时可以净身出户,然后重新找一个人嫁了,可是男人不会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而男人不可能戒除赌瘾,不过他会克制,因为他不再是从前自由随性的小伙子,他现在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是一家之主。而二号的父母,会在短暂的冷静之后,重归于好。因为那条丝巾不过是一个抛锚的女同事不小心遗留在车上的,只需要找几个人对峙一下就可以戒除误会。如果二号的父亲真的出轨了,那么二号的家庭顷刻之间就会土崩瓦解。不过,二号的父亲不像是会出轨的人。”

    “哦,你怎么知道?”

    “之所以知道一号,是因为我说过,一号的家庭环境和我的家庭环境很像,而二号则是你的选择,如果你选的是一个失败的结局,那么如何对比。”

    “不错,你很聪明,你比很多人了解婚姻。不过,我不想和你讨论婚姻,我是一个心理学家,是一个医生,不是一个婚恋咨询师。你知道吗?父母的每一次争吵都会在孩子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种印象可能是暴力,也可能是对于人际关系的疏离,也有可能是情绪管理的失控。语言的暴力和肢体的暴力会像基因传递给孩子,而这种暴力无法消除,而且会像炸弹一样潜藏在人的身体里,在某一个时刻,“嘭”地一声炸裂开来。”

    “真的无法抹除这种影响吗?”

    “你知道的,如果父母感情融洽,孩子会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他会积极地看待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和探索欲,充满自信,面对困难时,第一反应是去解决,而不是逃避。而如果父母的感情过于冷漠或者时常争吵,甚至偶尔有家庭暴力,那么孩子的心底会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这种阴影会伴随孩子的一生,他们在应对类似的情况时,往往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在面对新的环境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回避而不是积极的适应和接受,一直在暴力之下的孩子更容易服从,不敢反抗,他们天生敏感自卑,明明更需要关爱,却更加谨小慎微,别人给予他们的爱,他们也要像见到灼热的火光一样先退后一步,才能慢慢接受。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后天能够遇到真正理解关爱他们的人,那些曾经的伤痕就会在时间的疗愈下慢慢愈合。可是,这样的童话故事太少,毕竟没有人会愿意接近一个连关爱都要审查一番的胆小鬼和可怜虫,所以他们大多的结局,是重复父母的悲剧。家庭的悲剧,像毒一样,在孩子幼年的时候就种下了。不信你看……”弗洛伊德再次将视线转移到迷宫之上,玩味地审视着下方的一切。

    三岁的时候,二号上了幼儿园,哪怕在此之前,他早已经学完了幼儿园的基础课程。他上幼儿园,一来为了锻炼社交能力,融入同龄人群,二来也算是一种独立,一种不再依靠父母,学着与别人相处的独立。而三岁的一号还在玩着泥巴,他一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拎着一把木剑对着大树砍上一整天。他有梦想吗?我想有的,他应该是想当一个盖世英雄吧。不过,拎着木剑一通乱挥的一号应该是快乐的,哪怕他的快乐像他脚下的土地一样凹凸不平,可是那一刻,他的快乐纯粹而简单。

    六岁的时候,二号上了当地最好的小学,他是幼儿园的明星,学习成绩好,又乐于助人,所以很受欢迎。二号的父母已经决定将二号作为清华北大的苗子培养,本科毕业直接出国深造,成为炙手可热的人才。而彼时的一号,刚刚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书包进入学堂。他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像爸爸一样的打工人?还是一个放羊娃?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一间下雨天会漏雨的学校的老师很严厉,如果作业没做完,就会被竹条抽手板心,所以他从来不敢不交作业。至于考试,他能够写自己的名字就已经知足了,他可不指望自己能够考很高的分数。

    “你看,他们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已经出现了。接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走向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一个,成为某个领域的精英人才,另一个,重复他们父辈的生活。一切早已经注定了。”

    李想听着弗洛伊德的话,没有回应,眼睛里是一片默认的悲哀。

    十年后,一号初中毕业,他原本考上了高中,可是家里没有钱供他继续上学,他也不想再待在学堂,所以他辍学了,像他的几个哥哥一样。而二号不负众望地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他成绩优异,品行良好,而且还多才多艺,这一切离不开他父母不计成本的教导。要知道,他一年要上十几个补习班,还会去参加各个大学的夏令营。他有时候会觉得疲惫,可是看到父母脸上的笑容和台下同学的肯定,他就会生出一股继续努力的冲动,所以他总是做得最好的那个人。他深知父母的不易,所以他唯有用更好的表现才能报答父母。他唯一有一个疑问就是,这一切是不是他想要的?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感觉到由衷的快乐?

    十八岁的一号成了万千务工人群中的一员,他相貌平平,没有一技之长,所以看起来很不起眼。他开始想念学堂,想念同学,想念一个曾经让他心动的姑娘,可是这一切都只是回忆了,现在他每天都要面对水泥和石灰,面对没日没夜的工作。他每天都很疲惫,所以一下班倒头就睡,他希望在梦见那些失去的从前,可是每次叫醒他的,都是新的一天的闹钟声。有人的一年是过了三百六十五天,可是他却好像把一天重复地过了三百六十五遍。他也不总是这样想,只不过一旦这样想起来,他就会悲伤好久好久。没有人罚站的日子里,他开始想念那群整天嬉皮笑脸的兄弟了。

    而十八岁的二号,已经成为清华大学的一名大学生,他是同学的榜样,是老师的宠儿,是父母的骄傲。他仍然记得升学宴那一天,他的父母包下了最贵的酒楼,摆满了排场,祝贺他的人坐满了大堂,他像一个成功人物一样在人群中打着招呼。那一天,他收到了一大堆礼物,有名贵的西服,有从国外带回来的手表,有各地的特产,还有不知名讳的女同学的情书。他喜欢学校里一个漂亮安静的女孩很久了,可是那天的升学宴,她却没有来,他也没有拆开那一堆的情书。终于,第二天,他鼓起勇气,来到了女孩的家,在她家的楼下大声地叫着女孩儿的名字,女孩红着脸跑下来对他说这样影响不好,他却抱起女孩,看着她红彤彤的脸表明了爱意。他第一次向一个人表明自己的真心。女孩红着脸,笑着答应了,那一天,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二十三岁,一号在父母的安排下,像远方亲戚介绍的女孩子提了亲,一条火腿,一条好烟,两瓶好酒,两三万的彩礼,这亲就算说成了。那个姑娘他见过几面,长得同他一样黑,很爱笑,胸前的一对奶子很丰硕,养孩子的话,奶水一定很足。一号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他从来不知何为喜欢,虽然知晓自由恋爱,可是更知晓自由恋爱与他无关,所以,娶一个同他一样的农村女子是他最好的选择。结婚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伤心。那一夜,他的手抚摸着姑娘细腻的肌肤,一阵疯狂的激情过后,他成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男人。第二年,他有了一个孩子,成了一名父亲。

    而二十三岁的二号,正在飞往国外的航班上。四年大学,他参加了很多社团,拿下了很多奖项,也换了很多女朋友。他现在,正在一架通向未来的飞机上,飞机的这头是这些年的积淀,那一头是他历经抉择之后的理想。或许他会回来,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他是梦想的淘金者。

    三十岁,一号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在他和妻子的努力下,他们盖起了一栋两层的平房。他的第一个孩子也已经上了小学,曾经没有好好念书的他,不想再让孩子过上自己这样的生活,所以他对孩子的教育很用心,乃至于有些严厉。他有些悔恨,如果自己当初坚持去上高中,好好学习,或许一切会不一样。他现在过得还算可以,但是他粗糙的手和年迈的脸颊却在告诉别人,他过得并不轻松。他现在唯一的快乐,就是下班之后,能够有几分钟自己的时间,静静地吸一口烟,然后再回家面对一地的鸡零狗碎。他的婚姻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妻子是那么地贤惠体贴,即使面对他偶尔的脾气,也不会爆发。可是他在这一段婚姻中,早已经感受不到爱情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妻子生产之后发福的身材,或许是因为她日益粗糙的皮肤,又或许是日复一日的单调让他曾经的激情一点点被平淡占据。或许,到他这个年龄,生活才是比爱情更重要的任务。而爱情,与一个很好的生活搭档比起来,似乎可有可无了。只不过,如果再来一次,他或许不会这么早结婚。

    三十岁的二号已经在美国一家大公司逐渐站稳了脚跟,成了公司的一名高管,每天全世界到处飞,商量公司事宜。与其说他是在给别人打工,不如说他在为自己打工,因为就在去年,他和公司董事长的女儿结婚了。他们是硕士同学,两人在逐渐了解之后确定了心意,二号出色的工作能力又得到了未来岳父的赏识,所以便留在了美国工作。现在,二号的妻子正在几百万美元的别墅里养胎,明年,他就会一个孩子,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他会偶尔想念曾经的女朋友,但是他知道,现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他创建了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世界各地贫困的孩子。从小他就觉得,每个人都有得到关爱的权利,既然自己已经有能力做一些事情,那就不能对此视若无睹。

    六十岁的时候,一号背着箩筐,走在山上。他喂了几头牛,每天都要吃不少草,好在他身体还算硬朗,上山割草还是能做到的。行情好的时候,那些牛能买几万块钱,除去一些成本,他还能为自己和老伴的棺材本攒下一些钱。他的几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不常回来,虽然每次回来都要给他递一大笔钱,可是他知道,他们也有用钱的地方,所以也就不麻烦他们了。而他的老伴,这几年身体总不见好,时常要去医院打针输液,于是他就买了一辆三轮,驮着老伴上街打针。他虽然还想出去外面走一走,可是有一个人需要他在身边照顾着,所以他的梦想,也只能永远藏在心中了,最后等他闭上眼睛,带进坟墓里,这一生也就结束了。过去几十年,他就觉得好累,好想快点儿结束,可是等真的到了快要老去的时候,他又想时间慢一点儿,可以让他好好和过去告个别。

    六十岁的二号,终于迎来了他的退休生活。孩子接手了企业,他再也不用为此操劳,退休后的他每天和妻子到处旅游,见识世界上的风光。他终于有时间停下来歇一歇,惬意地享受生活。父母在前几年去世了,原本他想要接他们到这边住,可是他们却说住得不习惯,所以为了补偿,他只能给父母准备了充足的养老资金。两位老人走得时候都很洒脱,唯一的牵绊就是对方。二号一想到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就不免有些伤怀。不过人总有那么一天的,而且他这一生算起来也不算虚度,他没什么愧疚,也没有什么亏欠。他现在,只想好好享受生活。他想写故事,用一生的阅历,去写一部值得被铭记的故事。故事的题目都想好了,就叫《浮萍》,讲异乡的漂泊和幸运,讲风土和人情,讲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八十岁时,一号去世了。他的老伴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他自己躺进了棺材里,省去了别人搬运的麻烦,可是盖上盖子这件事,就需要人帮忙了,想来他一生没有得罪太多人,所以应该有人愿意帮这个忙。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他最大的贡献就是为国家培养出了一个教师,一个公务员和一个工人。

    八十五岁时,二号在一家医院里停止了心跳,他的遗体会被捐赠给医疗组织从事医学研究,他的遗产会留一部分给妻子和孩子,另一部分捐给基金会,继续帮助穷人。他的书籍出版之后一下子就成为热销书,于是他在七十多岁时还经常登上颁奖台。就在他离世这一年,他的代表作被拍成了电影,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电影奖。他的一生,生于中国,死于美国,成就属于全人类。他是一个真正的伟人。无数人为他的离开感到悲伤。

    “结束了。”弗洛伊德说道。

    “结束了。”李想附和道。

    弗洛伊德问道:“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李想看着渐渐拉上帷幕的迷宫,淡淡说道。

    “你选择你出生的家庭,可是你没有选择一个和你一样的命运。”

    李想回头望着一脸疑惑的弗洛伊德,笑道:“你又没规定,我必须要按着我的人生做出选择。而且,你不觉得,一号的结局才应该是我本来的宿命吗?”

    “是,我一直以为你会重复你父母的一生,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过着平凡地农民生活。”弗洛伊德如是说道。

    李想笑了笑,冷静说道:“我也觉得我会是那百分之九十中的一份子。可是我运气比较好,我遇到的老师,大多喜欢我,而且也颇有才华,所以成绩一直不错。我的父母虽然时常争吵,甚至会打架,可是这激励了我成为一个性情平和的人,我会把所有负面消极都留给自己消化,然后对待别人尽可能地乐观积极。我会害怕与别人接触,但我知道,这世上多数人都是善良的人,所以我也会努力去遇见很多有趣的人。不过,你有一点儿没有说错,我的确有一定的交流障碍,所以我错失了几段本可以圆满的恋爱关系。我渴望被爱,可是又害怕别人的爱。我恐惧婚姻,因为我从父母挣扎扭曲又痛苦的婚姻中看不到太多美好,不过我还是希望和我爱的人组成一个家庭,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黑暗会让人心中留下阴霾,可是也会驱使着人,去努力化成光亮,驱散黑暗。我一生平安顺遂,幸运多于不幸,算是很有福气,我也不希望浪费这天赐的福气,所以便把爱带给了更多人。”

    “你确实是个例外。”

    “你知道的,科学也不过是一门工具而已,最终主宰工具的不还是人吗?千万不要把科学的数据看做是百分之一百确定的结论,因为,百分之九十的意思,就是还有百分之十的例外。只要有例外,总是值得相信的。”

    “那你不遗憾吗?你本来应该有更好的未来的。”

    “你听过二号的心声吗?即便成功如他,也还是会有遗憾,而失败如一号,也有满足。其实怎么选都会有遗憾,与其一直纠结过去,不过好好对每一个选择负责。这样才好让以后的满足多一些,遗憾少一些。”

    “那现在,你还害怕选择吗?”

    “不瞒你说,我依旧害怕选择,但是我知道,只要选定了,就要一直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哪怕我也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未知的希望,还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其实,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李想说道。

    “你说,医学问题,还是哲学问?最好是医学问题,毕竟,那是我的老本行。”

    “你见过很多奇葩,对吧?”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他们很正常,只不过会和大部分人有一点儿不同而已。所以,不要称呼他们为奇葩,那有些不尊重人。”

    “对不起,请问,那些少数人,心理有困扰的人,他们患病的原因是什么?”

    “有很多原因。孕妇容易在产前和产后患上抑郁,这是因为怀孕的时候,人体会分泌很多激素,所以孕妇的情绪容易波动,时而很兴奋,时而很低沉。这是一种没有办法过多干预的事情,毕竟女人一辈子都会活在激素的影响之下,男人不是没有,而是相对比较轻一些。还有一些精神压力,其实来自于社会环境。从前那些怀孕的妇女之所以会焦虑,唯一的原因就是她们害怕自己生不出儿子,而被家庭看不起,受到冷落,那是落后的传统的思想决定的。而现代孕妇焦虑的原因,一方面,她们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一个新生儿可能二十四小时不断地打乱她们日常的作息,休息不好,吃不好,产后恢复也不好,在这个过程中。女性必须居家,短暂切断和社会的联系。现代女性,不仅仅只是一个生育的载体,更多是一个母亲,一个要负责孩子未来的教育和扶养的责任的母亲,还是一个妻子,一个要维系家庭的重要角色,还是一个女孩,需要关心,需要克服激素的折磨,还有产后恢复的痛苦,她们还是公司的职工,还是一个社会角色,她们要面临残酷的竞争还有不公平的歧视。这些因素,随便拿出一个,都能给人带来更大压力,如果这时候,丈夫和家庭没有提供太多情绪的支持和生活的帮助,一个人的情绪是很容易崩溃的。”

    “而更多的,这个世界,除了真正生理性精神障碍的患者,比如孤独症,自闭症,脑瘫,还有各种变态癖好者,大部分人的精神焦虑来源于社群环境的压力,每个人都逃脱不了。”

    “确实,想要完全没有烦恼,很难啊。”李想感叹道。

    “对啊,系统性的问题,说着容易做着难。这就需要一个人,有着很稳定的精神内核,能够抗压,抗不了压就不要既要又要,该放弃就放弃,不要执着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而且,要增强适应能力,去广泛学习,跟上时代发展,懒惰的的人会被落下的。”

    “谢谢,我明白了。我好像,知道自己的路要怎么走了。”

    “看来,你已经有了决断,那是时候送你离开了。”弗洛伊德笑道。

    “这边右手边,往前走,你会看到一部电梯,它会带你上去的。”

    李想向弗洛伊德道了谢,打着莲花灯向电梯走去。

    弗洛伊德的身影一点点隐没在黑暗里,先是他冷峻的轮廓,然后是他的大衣,最后是他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其实,敢于披露人性最阴暗,最原始的欲望,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勇敢的品质。这样的人,我李想很佩服。”

    电梯门打开,李想再次郑重地告别了这里。他的旅途还远未结束,但是只要心是坚定的,那就不会害怕。而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不管未来多么艰难,也永远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