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
繁体版

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流(十一)

    李想试探地来到飞来峰边缘,深谷之中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叫人生畏。李想心底打起了退堂鼓,想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可待他回头,先前的道路早已消失不见,整个飞来峰像一座孤岛矗立在山谷之中,偶尔的一两声鸟鸣,更显得孤峰的绝峻。

    尽管两腿止不住地颤抖,可李想心中也是明白,孔德老头并不会加害自己,于是硬挺着瘦弱的身板站在了飞来峰的边缘。

    “孔德老头,你为老不尊,下次再见到你,一定要你好看。”

    或许是觉得不够解气,李想还骂骂咧咧地往外吐了几句脏话。然后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喊之后,飞来峰上便彻底没了人影,只是偶尔飘出几句明显颤抖着的咒骂声。

    “我就要死了吗?没想到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足智多谋,胸怀天下,竟是要葬身在这无人的空谷之中。不甘心呐。”

    在空中不知翻滚了多少圈的李想早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在脑海里最后闪过一段零碎的记忆之后,李想闭上了眼睛。

    如果…如果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的话,好像也不错。记得当年小龙女也是从悬崖一跳,于是后来的蜜蜂翅膀上都纹上了字。而阿紫抱着乔峰的一跳,也成全了一段注定无法善终的虐恋。悬崖,多么好的意境啊!或许很多年后,这里会开出一朵美丽的小花,她淡雅娇弱,又甘于寂寞。她的根就生在李想的骸骨上。这样一想,死亡好像也就有了几分幽暗的诗意。

    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的几个瞬间,李想居然没有想到父母,没有想到朋友,没有想起曾经的爱人,也没有想到自己拥有的一切,只是闪过一朵花的身影。上辈子,或许李想就是生于这山谷中的野花,就生在让人望而却步的绝壁上,生在无人问津的风光里。

    可是他的不甘心,又要说给谁听呢?他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纠结的人,既想要纯粹,又想要浑浊,拿不起,又放不下,看不透,又不愿活在迷蒙里。所以在最后黑暗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时,他还是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一根稻草,一根藤蔓,一条毒蛇的尾巴。

    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李想一下子又重新找回了对身体的掌控,他像一朵蒲公英,慢慢落到了地上。从濒死,到重生,像是有人哈了一口气,李想便又活了过来。

    “玩笑开得真大呀,下次能不能不要玩这么吓人的游戏。”李想心底苦涩地暗叹道。

    约莫离地面三五十公分的地方,那一股神奇的力量又一下子消失了,李想像断翅的鸟儿,跌到了地上,狼狈至极。

    “不是吧,真有顺风耳啊,这么远的吐槽都能听到。”李想仿佛又看到了孔德老头为老不尊的模样,打诨道。

    他像一只翻过来的乌龟一样躺在地上,短暂地庆幸着劫后的余生。

    他年轻一些的时候,有过一个梦想:去登一次世界上最高的山,去跳一次伞,去冲一次浪,去蹦一次极。当时他信誓旦旦地以为这一切可以很容易就实现,可是等他长大一些,离开了他视为囚笼的学校和家,义无反顾地投身熙熙攘攘的社会之后,他发现曾经那些轻狂的梦想,一点儿一点儿磨灭在了忙碌的工作之中。

    所以,二十岁的时候,他没有爬过雪山,没有冲过狼,没有跳过伞,没有蹦过极。三十岁的时候依然没有。所以,他现在的腿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山谷中云雾缭绕,明媚的阳光根本到不了谷底就被山谷中跳出来的狂风给撕碎吞噬了。李想只能模糊地感受到稀薄的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温热感,像是母亲的手轻柔地拂过孩子的脸庞。是的,那是母亲的温度。

    可没等李想好好温存这难得的美好时刻,一个嘲哳的男人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宁静。

    “喂,小子,你赶紧从那儿起来,躺尸呢换个地方躺,你把我的蚂蚁压死了!”男人的声音粗鲁至极。

    李想被吓了一跳,忙从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他从一些轶事志里看到过,阴暗的山谷中常常听到奇怪的声音。莫非是见了脏东西?李想心里发毛,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周围人,甚至连鸟都没有。山谷里很寂静,寂静得像没有生灵出没,李想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和因为慌张吞咽口水的声音。

    “喂!”李想喊了一声,“你是何方神圣,不要装神弄鬼,我告诉你啊,我可不怕你。”可是李想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并没有底气。

    “就这胆子,也敢一个人下来。小上没有告诉你,我这儿很危险吗?记得之前就有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年轻人,最后因为自己盲目的无知被鬣狗吃掉了吗?”男人笑了起来,声音格外渗人。

    李想瞬间如坠冰窟,可是他还是强装镇定,狐假虎威道:“既然你知道是阿上让我来这儿的,我相信你不会是坏人,所以可否出来一见?不会连这都不敢吧。”

    “你的伪装很拙劣,一点儿不如变色龙,甚至不如一只枯叶蝶,你看你头上的汗,简直像淋了雨似的。”男人看出了李想的慌张。“不过,我还想问你个问题,我对你而言是个陌生人,见或者不见,其实无关紧要,你为什么还要激将地约我出来见一面。”

    “因为害怕。”李想如实说。“未知总是给人以一种惊险的好奇,吸引着飞蛾扑向火。可是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当一个人看不清前方的未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实时,他的好奇心就会瞬间变成恐惧。恐惧,是会吓死人的。”

    “如果因为未知,因为恐惧,就放弃了探索,那就永远只会裹足不前。”

    “可是,如果你都不愿意出来见我一面,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谁放在这里的一段语音。”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看到真实的人,会让我感觉安心一点儿,不然我总感觉自己周围飘着一个没有着落的鬼魂。”

    男人笑了,笑声中透露出一股玩味,还有一丝怜悯。“人还真是社会性的动物啊,一个人的时候,连说话都会觉得害怕。”

    李想没有着急否认,因为男人说得很对。一个人的时候,李想只能自己对自己说话,可是不到一天,他就会感觉索然无味,发狂似的希望有一个人来陪他说说话,一句两句,不必太多。这样能让李想感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现身吗?亲爱的生物学家先生!”

    “哦,你怎么知道我是生物学家?”

    “一直待在谷底,而且话语中还充斥着奇怪的动物比喻的人,不是生物学家,就会是杨过遇到的一直大雕。”

    “杨过?这是何方神圣?”男人疑惑。

    “一个相貌俊美的故事角色而已,在中国很受欢迎,每一个男人都希望长成他的模样。”

    “这样的话,的确可以在繁衍中占得上风,毕竟男人女人,都喜欢基因优秀的配偶,而长相,也是基因的一部分。”

    “你的逻辑还真奇特啊。”李想平和地说道。这个人的解释,进一步坐实了他的猜测。

    不知怎么的,这里的人,都喜欢故弄玄虚,真是一群长不大的老头。也不知外人见了他们的样子,是做何的感受。

    “人们总是喜欢用他们最熟悉、最了解、最有把握的东西比喻和形容,这对于他们而言,远比那些浮夸的、不知名状的修辞,来得适合。就像每个动物都会有他们最熟悉的味道和方位一样。”

    “你承认了。”

    “这没什么难以启齿的。”

    “那你为什么还不露个面?”

    “其实,我一直在你周围,只不过你的观察能力实在是有点儿差劲。”

    话音刚落,李想身后一米远的草丛中慢慢探出一个头发青绿色的垢面老头。老头的脸似乎很多年没有洗过了,眼睑周围结满了不知道是苔藓还是蛛网的东西,要不是眼珠子里闪烁着一股清澈的光,就算真叫人看成一个野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么久都没有发现。现在的人,眼睛都是长来做装饰的吗?竟都退化得不成样子了。”

    李想见多了老头的吐槽,早已习惯他言语的辛辣,反笑讥讽道:“没人会猜到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居然是一个人伪装的。”

    “最好的伪装不是模仿环境,而是彻底成为环境,只有这样,你才能观察到最真实的景象。”

    “放一台摄影机就好了,何必如此麻烦。”

    “年轻人总是怕麻烦,可是有些东西只有眼睛看到的才精彩。”

    “看什么?”

    “蚂蚁。”

    李想不解问道:“看蚂蚁,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伪装?”

    老头似乎在思索要如何用浅显的语言让李想明白,可是想了半晌,好像连他也忘了为什么自己要如此一派行头在这里看蚂蚁。他窘迫地挠了挠头,终究还是想不起来,于是只能含糊地蒙混道:“越是寻常所容易忽略的,越值得花功夫去观察,这是偌大的智慧。”说到这里,老头好像来了灵感,又故作深沉地加了一句“而且,观察如果只是匆匆一瞥,那看与不看没什么差别,真正的观察还要加上思考。”说完,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沾沾自喜。

    李想自然不知道老头心中的算盘,继而追问:“蚂蚁就是蚂蚁,在常见不过的昆虫罢了,有什么道理可言。”

    老头没有附和,没有反驳,指了指李想的鞋子。李想低头看去,几只黑色的蚂蚁尸骸正安静地躺在自己脚底,生机断绝。“你刚才就是想提醒我,我踩死了蚂蚁,对吗?抱歉,我不知道你正在观察它们。”

    老头挥手赶走了正在蓬乱的头发中找虫子的鸟,走到了李想的面前。他比李想高了一个头还多,像一棵老树。“死都死了,道歉有什么用,总不能一命偿一命吧,那样的话,你一个人,好像不够啊。”他看着李想,惊悚地笑了出来。

    “我道歉,只是因为我打扰了你,而不是因为我踩死了几只蚂蚁。要知道,对于一个蚁群而言,这几只蚂蚁不过是几万分之一,死就死了。礼貌从来都只是人类的规则,对其他的生物,敬畏也好,怜悯也罢,不过是绝对实力的对比之下,不同的选择罢了。”李想表面平静,实则充斥着不容置辩的霸道。

    老头先是意外,随后饶有兴趣地再度打量着这个刚才还胆小如惊弓之鸟的男人。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是一张草率地糊了五官的大饼,叫人看不见平静的面容之下的汹涌。

    “口气很狂妄啊,难道你不怕我发怒,挥一挥手,就将你打得灰飞烟灭。”

    “你要真是一个暴戾的老头,我踩到蚂蚁的那一刻,你就应该一巴掌给我扇一边儿去。”

    “你觉得我不敢?”老头声音拔高了几分。

    “不,你敢,但你不会。”

    “之前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随意揣测别人,不然会吃大亏的。”

    “有,不过他们都是好人,可能因为我比较幸运吧。”

    “不,也可能是你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

    “无所谓,不过这和蚂蚁有关系吗?”

    “那几只蚂蚁在死前还以为只是天黑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天色变暗时,蚂蚁的一条腿会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抽动,同时释放一种叫信息素的东西,那是他们的交流信号,意思是:加把劲儿啊兄弟们,快下班了。”

    李想很佩服老头子的想象力和幽默,附和道:“还真形象啊,就好像他们和人类一样。”

    老头子弯下身,将几只蚂蚁放到了一起。没一会儿,剩下的蚂蚁就将自己同伴的尸体当成了食物,简单切割之后拖回了巢穴。“没人告诉你,自然界中蚂蚁、蜜蜂是最有社会性的生物吗?”

    “社会性指的是什么?是群体生活,还是社会分工,抑或是他们的家庭结构?”

    “你说得不够具体,准确一点儿叫组织结构,你刚才说的都算。”

    “可是,海里的鱼,天上的大雁,沙滩上的螃蟹,草原上的狮群,他们的种群规模可都不小。”李想记起了自己曾经在电视机上看到蓝鲸捕食鱼群的场景。与别人惊叹鲸鱼的磅礴不同,李想的眼睛一直紧紧跟着抱团在一起的鱼群,它们像一阵海底的旋风,在大海之中卷起一支生命的歌章。即使死亡会不可避免地到来,可它们最后的挣扎仍是让人觉得震撼。

    “社会性和数量没有必然联系,如果要说数量,你看那些烦人的蚊子,看水里的蜉蝣,它们难以计数,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一种生物,可以展示出蜜蜂和蚂蚁那样近乎完美的组织方式。”

    老头随手捡了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然后又化了一条条横线。“你所说的种群里具备一定的社会性,鱼会在有威胁的情况下选择抱团,以此降低单个个体的死亡率,也就是说,每一条鱼都有死亡的可能,也都有活下去的可能,它们的命运,完全取决于鲸鱼的食量。而螃蟹产卵和游向海洋的群体行为完全是生物的集体本能,它们回到海洋,依旧是一个个个体,没有合作,也没有交流。人类有一个词语,很贴切地形容了这个现象。”

    “乌合之众!”李想脱口而出。

    “是,单纯数量的堆叠是毫无意义的,哪怕它们体积上,空间上看起来更加具有压迫感,可它们依旧只能沦为高级捕食者的零食。蚊子只会让你觉得烦,但是不会吃了你。”

    “每年都有不少报道文字杀人的新闻呢!”李想玩味地说。

    “那不过是新闻搏人眼球的套路而已,谁都知道,杀死人类的是蚊子身上携带的病毒和细菌,单单蚊子嘴上还没有女人指甲长的口器,可杀不死皮糙肉厚的人类。”不过,他又补充道,“虽然偶尔的确会有几个小倒霉蛋死于蚊子叮咬后过敏造成的休克。”

    “那天上飞过的候鸟?大雁、企鹅、野鸭,还有每年冬天飞向食物充足的南方的候鸟呢?它们靠着从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轻盈的身躯和骨骼,在领头鸟的带领下,飞越千山万水,长途跋涉,最终到达目的地。它们与海里的鱼、无序的虫比起来,又当如何呢?”

    老头又在地上画了一个三角形,边画边说道:“确实,你注意到了呢,天上飞过的候鸟与无序的虫鱼不一样的。每年的冬天或是春天,季节变化,食物开始匮乏,栖息地提供不了鸟儿繁殖和养育后代的条件时,鸟儿就会自发地聚集到一起,然后以一种特殊的信号,选出一只领头鸟,开始迁徙。”老头又在三角形里圈出了一块地,说道:“一百只鸟类中,或许只能选出一只领头鸟,所以后来的科学家们尝试观察和解剖过领头鸟的身体结构,你猜发现了什么?”

    “我猜不到,因为我觉得这些鸟长得都差不多。要知道,曾经所有人都觉得爱因斯坦的大脑结构异于常人,可是等那些满怀期待想要解开天才的谜底的人违背伦理解剖了他的大脑的时候,最后只潦草地丢下了一个他的褶皱比普通人更深这样没什么意义的结论。”李想如实说道。

    老头笑了,“真不知道你是瞎蒙的呢,还是早就知道结果。不过还真让你说对了,头鸟的生理结构其实和普通鸟类差不多,不过整体而言,头鸟对磁场的感应能力更强一点,这可能来自于上一代头鸟的遗传,是刻在所有鸟类基因中的。”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头鸟因为一些意外,比如被猎枪射中,不幸死在了路上,会有其他的鸟立刻顶上来,带领族群继续寻找适合繁衍的栖息地。”

    “对,不过可能需要适应。要知道,数量众多的好处就是在你没有绝对的不可替代性时,你随时能够被替代。甭管你做了什么,很快就会被忘记。时间是一条一去不回的河流,足以冲刷很多生命的痕迹。”

    “这种无谓的感叹可不像你一个生物学家说出来的话啊。”

    老头站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从被染成叶绿色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擦得锃亮的眼睛。戴上之后,李想竟觉得这人真像一个老学究了。

    “偶尔会生发出一些无谓的感叹罢了。不过,这和我们讨论的话题没有关系。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觉得鸟类的社会性如何?”

    李想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有些糊涂,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也没空理会一个古怪的老头的牢骚。“它们有一定的社会性,因为他们会在生殖、繁衍、迁徙的事情上呈现出一定的组织性,即不同的分工,以及执行。不过,这感觉就像是临时组成的联盟,等这些事情完成之后,首领就变成了平民,直到下一次迁徙来临,它才会再次唤醒自己的能力。如果它不小心被猎人一枪打下来了,那它们会选出新的首领,反正只要能够到达合适的栖息地就行了,不是吗?”

    老头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像一块长了木耳的朽木,沉郁又深邃。不过,如果注意到他的眼神,能够看到其中流露出来的欣慰的光。“看来你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笨嘛,你的想法是正确的,这种组织性和社会性是临时性质的,并没有形成一套统一的、完整的、有坚决执行能力的组织制度,所以它们的社会性很松散。要知道,迁徙完成之后,它们就会分散在不同的栖息地,找一个或者多个伴侣,组成一个家庭,繁衍和抚育后代。它们的角色是多变的,短暂地脱离组织也没有关系,只要别被天敌吃掉,或者不相信撞在树上就行。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它们只需要记得,差不多的时候,听从内心基因的呼唤,记得一年一度的回迁就好。”

    “你是想说,它们的组织结构,并没有延续性吗?”李想反问。

    “不,我刚才其实已经回答你了。它们失去了一个首领,很快就会选出新的首领,它们今年从北方迁徙到南方,春天的时候又会从南方迁徙回北方。从很久以前,它们就这样了,不断地迁徙,不断地繁衍新生命,年复一年。”他的语气温和平静,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可是,我也说了,它们的组织很松散。今天,它们的首领命丧黄泉,明天,就会有新的首领临危受命般继续它之前位置上那位的使命。它就像一个公车司机,将雁群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就撒手不管了。所以,它们的组织结构很松散。”

    李想不知道老头话里的玄机,只不过在他看来,如果能把这样的差事顺利完成似乎也不错,每年只需要上两趟班,然后就能够有很长时间的假期。

    “你是不是觉得,大雁们到达目的地之后,各自繁殖养育自己的后代,扩大种群规模,这样的方式似乎还不错。”

    李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鸟类在地球上存在了近两亿年,依旧没什么变化。”

    李想摇了摇头。他并不是生物领域的专家,虽然他小时候没少看动物世界,可是让他在老头面前班门弄斧,他没那样的脸皮。

    “因为,它们的社群除了迁徙,并不能从事很多创造性和组织性更强的活动,比如捕食,比如狩猎。所以,你会发现,鸟类在自然界的地位永远不高不低,吃的永远是浆果、昆虫、鱼虾,偶尔会有生猛一点儿的金雕和鹰隼能够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老头看到了李想眼中的疑惑,并没有做过多解释。之前的他似乎是一直蹲坐在地上观察蚂蚁,所以李想并没有看清他的全貌。可当他把李想一个人撇在身后,兀自往前走去,李想才发现这个身上粘着蛛网的老头竟比李想高出一两个头。“他的块头真大。”李想在心底感叹道。不过,他还在后面加了一句,如果在家乡那边,这个身高很适合去打篮球。

    “嘿,等等我。”李想可不想一个人待在丛林里,谁知道密林中会不会突然窜出一头猎豹将他吞入腹中。这种死法,李想可不太喜欢。

    老头走得很快,给人感觉他要赶回去将今天观察到的一切写个报告。科学家似乎都是这样的,看到什么就写下来,然后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说不清是在思考,还是在单纯地发呆。

    “嘿,据我所知,迁徙的鸟类不是唯一的社会性生物,不还有其他的生物也是群居的吗?比如……比如……”李想在脑海里搜索着电视节目上介绍过的科普知识。

    “猩猩!猴子!还有一些灵长类动物!”李想激动地列举了几个。

    “然后呢?”老头淡淡地说道。

    “还有,角马?海豚?虎鲸?”李想的嗓音渐渐弱了下去。

    “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出来的答案吗?自言自语的小不点儿。”老头又恢复了严肃而又玩味的神情。

    “呃……电视科普节目,我记得曾经有一期电视节目上是这么说的。”李想回答的时候,明显有些心虚。

    老头没有预兆地停了下来,李想反应不及,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老头的后背很厚实,竟撞得李想往后退了几步。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想,略有遗憾地说道:“电视节目?哦,现在还有人相信那些节目的可笑结论吗?虽然他们一般不胡说八道,可是,年轻人,我问你,你知道那些结论是怎样得出来的吗?你真正在生活中观察过那些或许在你印象中早已顺理成章的事物真实的模样吗?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结论有可能并不一定适合所有的可能。”说到最后,他似乎有些失望,喃喃地说道:“现在的人似乎都有个通病,永远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会反问,不会思考,不会质疑,甚至连书都不会多读一点儿。这样,即便是有人信口开河,夸夸其谈,估计也是发现不了的吧。”这个世界,或许就是这样,即便进化了几千万年,也是这样丝毫没有长进的吧!

    李想的心愣了一下,如坠冰窟。他有点儿后悔自己自作聪明的搭话,因为在眼前这个喜欢开冷笑话的人面前,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失望,心如死灰的失望。

    老头抬头看了一眼面前沮丧的男人,抬头说道:“没事儿,你不用往心里去,我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喜欢揪着一件小事,发泄一下自己窝囊的脾气。你权当没有听到就好。”他其实不必抬头就能看到眼前男人的全部,可是他努力提起眼皮,才能让年轻的男人看到他眼里流露的,并无恶意的关心。

    “事实上,如果把群体动物都归结为社会性动物的范畴,那么所有的生物似乎都是社会性生物。”他解释道。“可是,所谓社会性,显然不单单只是三三两两的动物聚在一起吃饭睡觉这么简单,它是一套复杂又精密的体系,大到生殖繁衍、异地迁徙,小到狩猎分工、食物分配、权力划分。”

    “这世上,没有天然就具有组织性的生物。和一种生物的生理结构变化一样,生物的组织性也是在与环境的不断适应和群体生活中慢慢进化而来的,这一点,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一样。即便是那些独来独往的动物,他们为了繁衍生息,也会表现出一定的组织性,尽管那种组织性比鸟类来得更为随意。”

    “那么,更高级的动物组织形式是什么呢?”李想问道。

    老头似乎终于从李想嘴中听到了一个稍微有些水平的问题,“是分工,根据每个生物的习性和特性进行的专业化分工。当然,还有一些人认为权力阶层也是社会性的一部分,但就我多年的观察而言,劳动分工的水平才是社会性最直观的体现。所以,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鸟类的分工水平很低,所以它们的社会组织,看似密切,可是实际并不团结。迁徙的角马、羚羊,或者其他类似的动物也差不多。所以,不要光从种群的数量断定种群的社会组织性。”

    “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李想思索一番之后说道。

    老人点头示意李想继续说下去。

    “那像狮子、鬣狗、狼群等群体性狩猎,并且对于猎物的分配、领地的争夺、配偶的争夺有着严格的等级秩序和活动规则的种群来说,他们是不是这个世界上社会性较强的生物了呢?”

    “如果你说最强,我或许会把你直接一巴掌扇飞。可是,你很油滑,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李想根本没有想要掩饰自己的讨巧,因为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面对一个淫浸几十年的老学究,打肿脸充胖子,显然不如含糊其辞地蒙混过关来得好。这是社会交给他的生存之道,金科玉律,屡试不爽。

    “算是吧。其实对于哺乳动物,虽说在生物链中处于相对较高的地位,可是对于自然界而言,他们的力量始终还是太小了。一场滂沱的大雨,或者一场烤干大地的干旱,就能让他们束手无策。

    所以,他们很聪明。他们知道个体的力量终究有限,可是群体却能够迸发出超越个体的战斗力,所以它们组队狩猎水牛,狩猎角马,狩猎比自己大得多的猎物。然后,按照权力关系对猎物进行分配。它们还具有极强的领地意识,所以你能够看到雄狮即使不去打猎,也要每天溜达着在领地边缘撒泡尿宣示主权。而除此之外,雄狮就只有在雌狮发情的时候才会稍微活跃一些。”说到这里,老人难得地大笑起来。

    李想跟在老人身后,思考着老人的这番话,一路无言。

    “对于世界上的动物而言,世界上只有两件重要的事情,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件,就是生存和繁衍。所有的组织性和社会性,其实也是动物生存发展进化出的适应手段而已。”老人继续说道。“所以,在他们的世界里,只要能吃饱饭、不至于渴死饿死、能够将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这就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至于他们是否会彼此之间开一些无聊的玩笑、会不会在分别时潸然泪下,会不会对死亡和世界进行思考,我们对此鲜为人知。”

    “我们都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的吧?”李想答道。

    “是的,对于不可知之物,我们只能一边心怀期待,一边努力按照人类已知的方法手段去尝试在漫长的黑幕中撕开一个口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口子,让人们看得稍微清楚一些。至于,撕开的口子是否是这个世界的真相,那并不是我们需要关注的事情。”老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一开始就觉得黑夜之中是一片漆黑,那么就永远无法一窥片段的黎明。而,有,总是比没有好一点儿的吧。你说是吗?神秘的虚无主义者。”

    李想并不意外眼前的老人知道他心中所想。自从他来到这个地方,他就知道,自己所想要拼命隐藏起来的秘密,就和国王的新衣一般自欺欺人。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随即问道:“那为什么和我说这么多?”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说服你,企图完全说服一个已经拥有独立意识和自我性格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从有思想开始,一个人就不再是因为几句简短口号刺激便能不顾一切的傻小子了。他们会有一腔孤勇的时候,可那是他们听从了灵魂的思考之后的勇敢,而非花言巧语之下的冲动,以及巧言令色之下的盲目。而那些,我都是不屑于去做的。”

    老人走到了一条溪流边,忽然蹲了下来,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怜悯的悲伤。

    李想循着老人的目光看去,一条赤黑色的细线正如流水一般摆动着,再定晴细看,黑线之下是一只只挥舞着头顶触须的蚂蚁。它们或是迷了路跌跌撞撞走到了水边,或是远征队伍被暴涨的水流截断了归路。而那个身材高大的老人,此刻就静静地看着脚边的小家伙们,出神亦入神。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和你讲这么多吗?我可以回答里。不过,你得先帮我一个小忙。”

    “你说。”

    “去帮我搬个石头,再捡几根木棍来,长一点儿的。”

    等李想完成这一切,老人依旧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蚂蚁。

    “好了。”

    “走吧。”

    老人站起身,跨过小溪,将背影留给了在潺潺溪流上排着队过河的蚂蚁。

    “为什么不直接将蚂蚁送到对岸?”李想问道。

    “听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吗?路已经铺好了,能不能找到路,能不能趟过河,就是它们自己的事情了。”

    老人约莫走到了此行的终点。两人面前是一间造型古朴的木屋,看上去有些年头,房檐上长满了绒绒的苔藓,像是一只在丛林里静卧的绿色甲壳虫。

    “这就是我家了。要不要进去喝一杯?茶?或者来点儿酒?今天是个适合喝酒的天气。”

    李想点了点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竟然有些怀念酒精在喉咙里灼烧的感觉了。

    “来杯酒吧。”

    “稍等。”

    十分钟之后,老头端着一杯翠绿色的酒放在了李想面前,而他自己,索性直接拎起酒瓶灌了起来。约莫是身材高大的缘故,李想一只手无法握住的酒瓶,在老头手里像一只迷你的口服液。

    “喝吧,这是用丛林里一种独有的植物种子汁液酿造的酒,世上只此一家有,别的地方都喝不到。”

    “这酒有什么名字吗?”李想问道。

    “没有名字,它就是一杯烈酒,一杯酒鬼爱之如命,厌酒之人避之不及的烈酒。”

    “哦!”李想忽然朗声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翠绿的酒液像刻刀一般滑过他的口腔,撕扯着他的喉咙,最后带着浓烈的辣感和似有若无的腥味瀑布一般落到胃里,为身体带来热浪与麻醉。

    “无名之酒,才是好酒。”

    老人并没有劝阻李想,自顾自地往嘴里灌了几口烈酒。

    屋子里出了咕咕的喝酒声,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待到老人手里的酒喝到一半,他的脸上渐渐像傍晚的夕阳,晕染了最深沉的酒色。“我叫科特鲁伊夫,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好,但是图方便,这么些年也就这么用过来了。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这个微醉的老人对着李想说道。

    李想以为自己一杯酒下肚会马上醉倒,可是他等了很久,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大脑却依旧清醒着。他抬头看着窗外,暮色正在丛林的阴影中隐去最后一丝天光。他空洞地目睹着这一切,并不欣喜,并不悲伤,耳畔响起科特鲁伊夫的自白。

    “我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在我那个普通家庭还要计划着橱柜里的面包还够吃几顿时,我每天都能够喝上清晨刚从农场送来的鲜牛奶,以及面包坊新鲜出炉的面包。这样的生活,我足足过了快四十年。四十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不怎么思考问题,整天混迹在属于上流阶层的舞会中。今天从这个女人的床上醒来,明天从那个女人的家里衣衫不整的出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几乎一点儿对于人类、对于社会有益的事情也没有做过。是的,确实一点儿没有做过。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取悦我自己,然后继续钻研如何在明天取悦自己。”

    而在我四十五岁那年,我的父亲去世了,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刻,他是一个整天都很忙碌的人,听管家说父亲是我们当地工会的主席,还是什么慈善组织的重要人物。总之他很忙,一星期见不到他几次,而每次见面,他除了像管家问几句我有没有好好念书,有没有乖乖听话之外,就又匆匆离开了。所以,事实上,我对于他的去世并没有表现出一个儿子该有的悲伤。

    我继承了他的遗产,继续着贫穷人家羡慕的富贵人的生活,哪怕那种生活我早已习惯了。别人说我是个窝囊废也好,说我只是投了一个好胎也好,反正他们既不能过上我的日子,也不会让我的日子过得更差,所以便随他们说去吧。那时的我,似乎想要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可是,越富足的生活越空虚,大概到了我五十多岁的年纪,我终于对于我的生活感到了厌倦,于是我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我要把我所有的资产都捐给我父亲的慈善机构,把钱都留给需要它的人。而我,在留足了自己生活下去的钱之后,背上了行囊,跟着一个流浪的植物学家进了山。对了,你现在喝的酒,就是按照他交给我的方法酿造的,不过,他好些年前就死了。真可惜啊,他明明比我还年轻。”

    李想的眼睛里流转着一抹复杂的情绪,是疑惑,更是意外。于是他开口问道:“有没有人觉得你有病?”

    科特鲁伊夫又咯咯地大笑起来,他似乎就在等李想说这句话。“事实上,当时那个植物学家也是这么问我的,结果你猜我怎么回答的,我说,在我离开当天,我的家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人们一边在我家大肆地歌舞,一边抿着美酒数落着我的种种不堪。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走得太晚了。不过,我也庆幸自己走得还算早,不然就看不到如此有趣的节目了。”他像是在讲述一个和自己全然无关的笑话,说完之际,又灌了一口酒。

    “我没有心寒,因为我和那些人本身就不算太熟,我也没有伤心,因为他们说的确实都是事实。只不过,当时的我,有点儿不解。于是,在这里建了一间小屋之后,我把剩下的钱全都换成了酒,在这里住了下来。”

    “我跟着那个植物学家学习了很多丛林里谋生的本领,我第一次惊奇地发现,不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好像更有趣,也更有成就感,哪怕这种成就感对于很多人而言微不足道,但对于我而言,他们远比蜂蜜还要香甜。所以,在植物学家死掉之后,我很伤心。我第一次感到那么伤心,简直心都要碎了。于是,我喝了很多酒,睡了很多天,醒来又哭了很久,流了很多眼泪。”

    “后来呢?”

    “后来?我忘了,我记不得我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因为时间对于我这样的孤家寡人而言,除了提醒我按时吃饭和睡觉,并没有太多意义。不过,每次感觉无聊,我就会去河边钓钓鱼,虽然一整天有可能什么也钓不到。不知是在那个植物学家身边耳濡目染,还是这片丛林给我了前所未有的灵感的缘故,我开始慢慢观察起自己身边的世界,从花草树木,到虫鱼鸟兽,慢慢地,我开始想起很多书上的知识,总觉得曾经生涩难懂的理论在我眼前慢慢清晰。终于有一天,我有了一个新奇的想法,我开始超脱自己看到的一切,在脑海中编织起一套动物的种族行为规范,然后慢慢地填充,最终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它才成了你听到的模样。”

    李想知道科特鲁伊夫说的是动物的社会性理论,作为接受了现代化教育的人,李想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多么高明的发现,起码赶不上进化论或者食物链。但李想不会着急否认别人引以为傲的发现,因为不拘泥于框架,敢于在人人奔走的道路上另辟蹊径,本身就很了不起。无数个震古烁今的发明,往往都来源于那些笨拙有趣的发现。千万不要嘲笑别人的梦想。这是李想这么多年自己摸索出来的道理。

    “其实,你应当还要有疑问的?”

    李想点了点头,诚实答道:“我可以说,我的疑问不止一个吗?”

    “哦?”科特鲁伊夫笑着灌了一口酒之后说道:“你说。”

    “在你的心目中,最完美的社会性动物模型是什么?应该不会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些动物吧。”

    “你很聪明,的确不是。在我心目中,最完美的社会性动物模型,是蚂蚁和蜜蜂。”科特鲁伊夫语气相当坚决,“按照我之前的逻辑,分工越精细,权责越清晰,秩序越严谨,执行越高效,动物的社会性便越强。而蚂蚁和蜜蜂是我在丛林里观察到的最完美的两个种族。”

    “它们拥有着很多共同点:第一,蜂王和蚁后拥有着超强的繁殖能力,它们的一生都可以不断地进行繁殖,以扩大种群规模。而在自然界,繁殖是延续基因的唯一的手段,而大量的繁殖,则是文明延续的必然要求。第二,它们拥有着严格的分工体系,蚁后和蜂王负责繁殖,雄蜂和雄蚁负责受精,工蜂和工蚁负责日常的工作,兵蚁负责保卫蚁穴。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它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蚁后身形肥硕,一辈子都无法移动位置,所以它只能在子孙的环伺之下,一直生产,直到死亡。它们创造了一个蚂蚁帝国,可是却永远只能躲在幽暗的地下度过一生。工蚁既要给整个族群喂食,又要照顾蚂蚁宝宝,还要外出觅食、修建蚁穴,它们的一生注定劳碌,直至死亡,而死后会有新的工蚁替代它们的位置,如此循环。而兵蚁从出生开始,就是为了保护身后的族群,所以它们的生命一般只有两个结局,相安无事到死去,亦或者在保卫家园的战斗中死去。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它们的严密的社会组织性让它们可以创造出超越它们个人能力的事物,也就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蚂蚁和蜜蜂的伟大不在于它们可以举起超过自己体重许多倍的东西,而在于它们构建了全世界最精巧的建筑和最平均高效的运行体系。这是超越它们本身的生理构造的创举,人类至今也无法解释这一切,只能归功于自然界的奇迹。是啊,你看,那些被你不小心踩死的蚂蚁,是多么的无与伦比了。”

    说完这些,科特鲁伊夫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他这些年待在这里的所有发现,对于别人而言可能微不足道,但对于整个一生都像废物一般度过的他而言,发现这些,已经足够让他的一生感到欣慰了。

    有的人一生也不会有任何的发现和创造,他们平淡地完成这个社会再简单不过的重复化工作,然后慢慢老去,被新的零件代替,最后在岁月中慢慢蒙上尘埃,慢慢生满铁锈,最后像从未来过世界一般离开。他们来过?来过!他们留下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

    李想若有所思,随口说了一句,那它们应该感觉不到自由吧。

    科特鲁伊夫的肩膀好像颤了一下,随即又很快平复过来。

    “是啊,它们的自由,在哪里呢?在一个岗位上工作到死,在需要的时候就牺牲,然后新的替代者出现。自由,似乎对于它们而言是一件奢侈的东西呢!不对,它们的世界里,没有自由的概念。只要一直待在黑暗里,就不会觉得自己身处黑暗。只有见过光明的人,才会觉得黑暗如同地域。”

    烈酒带来的强烈的晕眩感在这一刻像一颗炸弹一样在李想的大脑中引爆,他眼前的世界开始迷离了起来。事实上,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个他想了很久,依旧没有答案的问题。亦或者,他早早有了答案,只不过那样的答案太让人绝望,他才会一再地希望那只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问题。

    “那人类呢?作为地球最高级的智慧生物的人类呢?创造出了最辉煌的世界文明的人类呢?”李想在彻底醉倒之前,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科特鲁伊夫干脆地回答到。

    “这样吗?”李想嘴角挂着不知是苦笑,还是欣慰的弧度,沉沉倒在了桌子上。

    不知道吗?确实是的。科特鲁伊夫这样问自己。他的一生确实是没做成什么是,或是他醒悟得太晚了,又或是他天资属实是愚钝,他的一生也只有一件事值得传说了。

    值得吗?那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发现,不过对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那是他自己的生命,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那是他从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找到的,有那么一丝艺术的东西。

    李想听不见科特鲁伊夫的独白,他的世界正天旋地转,树木正拔根而起悬挂在天上,大地上正呼啦呼啦跑过一群长着手脚的金鱼,兔子在大口啃食着豺狼的皮。

    而小屋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