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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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二)

    (二)

    晴天会让人有一个好心情。

    木香像是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很是自在。家是一个人漂泊在外最好心灵港湾,可以让人拥有安全感。但待久了,那份安全感被母亲的唠叨和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慢慢消磨殆尽,家就成了争吵的安乐窝,成了发了霉的面包片,让人想逃出去透透气。

    邻居舒婷阿姨正在打扫自家院子中的花园,暴雨侵袭过后,原本板板扎扎的盆栽无一幸免,院子一片狼藉之色。看清来人是木香后,舒婷阿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摘下沾染了泥土的橡胶手套,朝木香这边走了过来,满怀欣喜地说道:“是木香啊,回来这么久了,难得见你出来散心,有空上我家里坐坐,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蛋黄酥和水果蛋挞。最近还从朋友那里新学会煮糖水,我一直苦恼没有人陪我一起品尝呢!有机会你一定来试试,给我提提意见。”

    舒婷阿姨一家是在木香上初中的时候搬过来的。说是一家人,其实就夫妻两人,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有孩子,木香后来才慢慢了解到。舒婷阿姨和她的丈夫同是安南大学的教授,为人很亲切随和,不会端着学术的架子。周末的时候,木香经常去舒婷阿姨家串门,舒婷阿姨每次都会给她烤各种美味的小点心。虽然母亲天天在木香耳边念叨,别总去麻烦人家舒婷阿姨,人家研究工作很繁忙,老去打扰很不礼貌。不过木香总是上一秒左耳朵听进去,下一秒就从右耳朵倒出来了。只是稍一个不注意,木香就把母亲的叮咛忘得一干二净,听到舒婷阿姨一邀请就哒哒哒地跑到她家里去了。每次她都会和舒婷阿姨聊很久的天,很多在家里不想对妈妈讲的小秘密,很多女孩子之间的小心思,很多青春期的烦恼和憧憬,她都会选择告诉舒婷阿姨,而不是顽固不化,天天就知道说让她不要给家里找麻烦的母亲。木香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舒婷阿姨是她的妈妈该有多好,这样她就可以每天都吃到好吃的水果蛋挞了。不过她从来没有和舒婷阿姨说过这件事情,因为她怕舒婷阿姨听来会生气。

    舒婷阿姨其实是一个很不幸的人。舒婷阿姨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因感情破裂离异,母亲就带着她回到了老家。她绝情的父亲在离婚之后就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样,再没有来过半点儿音讯,更不必提寄来一点儿微薄的生活费。母亲说,从此以后,她就没有爸爸了,那个男人就当是出了一场意外死掉了。而为了养活她,母亲将小舒婷交给了外婆照顾后,就只身去了外地打工,除了过年,几乎很少回来,所以舒婷阿姨其实是外公外婆养大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更多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模糊的形象。

    至于她的父亲,舒婷阿姨说可能早已经在别的地方与别的女人组建了新的家庭,也可能真的是死了吧。每次说到这里,舒婷阿姨的眼睛里都闪烁着盈盈的泪光,不过她终究足够坚强,泪水始终不曾真正掉落下来。那时候的木香还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十多年不闻不问,为什么连一封信、一句话都不曾捎带过。除了那个人已经悲凉地死去,木香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不过想必他的坟冢也是孤苦伶仃的吧。

    舒婷阿姨曾经告诉小木香,她小时候一直很羡慕那些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的孩子。木香说,我也喜欢爸爸妈妈陪在我身边,可是妈妈有时候会骂我,还总叫我去做这做那,天天在我耳边唠叨,很烦人。舒婷阿姨说,可是你的爸爸妈妈始终在你身边啊,你生病的时候,他们会带你去医院打针、喂你吃药;你过生日的时候,他们会给你准备礼物和生日蛋糕;你开运动会,他们会一起去给你加油;他们还会陪你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坐摩天轮……而那些,她都没有经历过。木香想了想,觉得确实好像是舒婷阿姨说得那样,不过她还是觉得妈妈有点儿烦人。

    舒婷阿姨还说,有时候有一个人在你耳边念叨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木香当时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即便到现在,每当母亲在她耳边不停念叨,她还是会像孙悟空听到紧箍咒一般头疼不已。不过,在外地上大学的时候,每当她想家时,第一个拨通的,总是母亲的电话。不知怎么地,那时候,她总是格外需要母亲的唠叨。当然,这个她也没有对母亲说过。而每次打电话,说到一半,她也像赌气似的说道“把电话给我爸吧”!

    后来,舒婷阿姨靠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奋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度过了一段甜蜜而幸福的时光。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应该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会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但舒婷阿姨后来被查出因身体原因无法怀孕,虽然多方辗转求医问药,但始终没有办法生养孩子。所以,木香似乎理解为什么舒婷阿姨会这么喜欢和自己待在一起。如果她和叔叔有孩子的话,应该也差不多和木香一般大了。

    舒婷阿姨的丈夫也是一位大学教授,好像是研究西方历史的。之前木香在他们家里玩的时候,叔叔闲暇时会在一旁给木香做一些手工的小礼物,像用纸折的青蛙、用很细的竹篾编的灯笼、还有用核桃做的竹蜻蜓。木香猜测上学的时候,叔叔也是这般为舒婷阿姨制作小礼物的,心灵手巧又知识渊博的男人,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舒婷阿姨说,女人没有办法生孩子,叔叔面临的来自各方的压力并不小,可是他都一一化解了,如果不是有叔叔,舒婷阿姨或许早已经放弃了生活的希望。舒婷阿姨还说,叔叔是她漫漫长冬里唯一的温暖的希冀,是她用所有不幸换来了珍宝。木香看到,舒婷阿姨的眼睛里泪水打着转,脸上却盈着笑,像一朵细雨之后的玫瑰,绽放着幸福的美。

    他们夫妇两人很少出门,木香估计他们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看书看报做研究,因为木香研究生期间的导师也是这样的生活习惯。大学老师好像都是这样的,看书看文章,写报告,写论文,然后再看书看报告,没有什么新意,相当无聊,不过他们好像又都乐在其中。

    想到自己回来好几天,一直窝在屋子里,还没有去舒婷阿姨家拜访过,木香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忸怩起来,不过想来舒婷阿姨不会在乎,便又开心地说:“舒婷阿姨,这怎么好意思,本来回来应该请你到家里坐坐的。正好我等会儿去买菜,今晚您和叔叔要不来我家吃饭吧?咱们好久没有见面啦。”

    “好啊,等我收拾完院子,再回去烤点儿小蛋糕和小饼干,正好两家人一起聚聚。不过你叔叔可能来不了了,他今天被邀请去一个大学做讲座,得明天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我们两家人可以再组织一次聚会。不过这雨下得有点儿糟心,除了你叔叔种的文竹,剩下的花都被淋得不成样子了。昨晚应该把它们搬回屋子里的。”舒婷阿姨的语气里有些惋惜。木香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本来开得艳丽的月季花也同木香家里的那株牡丹花一样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花蒂,像一只掉光了毛的鸡。即使是出了太阳,它也高兴不起来,一直哭丧一个脸。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木香帮舒婷阿姨给娇弱的花加了一层薄膜顶棚,又将篱笆修护了一番。过程中,舒婷阿姨像很多这个年纪的大人一样问了木香工作和情感的事情,听到木香找到了工作,还是在曾经读书的高中,很是为木香开心。还说要叫叔叔给木香买一份礼物,庆祝她找到工作。木香知道推脱不了,礼貌地道了声谢。她们的关系似乎从不曾疏离过。

    之后,木香边干活边给舒婷阿姨讲了很多大学时候的趣事,舒婷听得很开心,也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给木香讲了很多自己当年读书时候的事情。其实木香和舒婷阿姨从上了初高中之后便很少这么亲密地唠家常了,毕竟课业繁忙,基本没什么交际的时间,尤其是木香上了大学之后,整日要处理各种事情,和家里联系也不太多,很多时候都几个星期才打一个电话。而舒婷阿姨工作也很忙,两个人其实联系得不多。但是感情就是这样,有些人即使许久不见,也不会觉得陌生疏远。只不过每次问到感情,木香言语总会不自觉地躲闪,舒婷阿姨自然察觉到木香的警惕和闪躲,便识趣地将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问最近都在看什么书。木香感激舒婷阿姨的体恤,便借坡下驴同舒婷阿姨说了自己最近读过的一些书。遇见舒婷阿姨也读过的,两个人会一起讨论一下作家的写作手法、故事的情节设置、人物的性格和启发,简直讨论得不亦乐乎。相似的话题,她偶尔会和父亲讨论,不过因为两人读的书相同的不多,所以聊得始终不够热烈。而舒婷阿姨或许是与木香同为女性地缘故,所读过的书籍喜好相近,书单里自然很多相同,讨论起来也更有深度,而不至于马踏浅草,甚至鸡同鸭讲。即使是舒婷阿姨没有读过的书籍,她也愿意安静地听木香讲解,津津有味地聆听,这让木香有一种极强的满足感。所以,这一个小时两人都过得很愉快。

    院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婷阿姨看了一眼时间,意犹未尽地让木香洗洗手去买菜,别耽误了时辰。木香虽调皮地说,妈妈知道她帮了舒婷阿姨的忙,不会说什么的,如果她真唠叨,就把舒婷阿姨这尊大佛搬出来威慑一下她。但一看时间确实不早了,再不去买菜,买不到新鲜的蔬菜瓜果还好说,更有可能商贩们都收摊回家了。招待客人,连菜都没有就贻笑大方了。而且,两手空空地回来,就算木香又天衣无缝的借口,也终究难逃一顿犀利的臭骂,而且还是劈头盖脸的那种。

    木香向舒婷阿姨道了别,踩着路上坑坑洼洼里的积水,像一个在海边散步的小姑娘似的往菜市的方向走去。她其实一直是一个小姑娘,只是长大了一点,看起来像一个大人而已。其实,她的童真,她的单纯,她的幼稚,她的活泼和顽皮,一直蕴藏在她的身体里,只不过这一副身躯被人压着按着脊背码上一堆事情,于是她小孩子的一面便被重担压在了地底,暗无天日。

    天上的白云像可乐泡沫一样慵懒地躺在湛蓝如洗的巨幅蓝绸画布上,清风吹拂,它们又变成了草原上游牧的白羊,在倒挂着的草场上悠闲地散步。她忽而想起了一句民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木香虽然身在城市,周围的汽车和高楼在不停地提醒她这一点,但她的心此刻是在旷野的,在奥地利山脉起伏村落的古老村落,在瑞士的低山草场,在中国西北一望无垠的草原。她仿佛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山脉,看见了圣洁穹顶的雪山,看见了一片瓦蓝色的镜子一般清澈的湖泊,看见了飞舞的经幡和虔诚信徒吟唱的颂歌。“哞啊~哞啊~”,她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像是一头水田里犁地的老牛,想靠呐喊来证明,她还年轻。

    心情愉悦的人看待世界,总会不经意地加上一层喜悦的颜色,以至于木香的步调越发轻盈。生活本该是什么样子的?难道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

    走到菜市场,原本安静的集市早已随着晴朗的天气沸腾起来。零售的农人或用篮子或用背篓将刚从自家菜园子里采摘的果蔬摆在油纸布上。他们没有固定的摊位,城管也不会问这些临时来挣点儿小钱的商贩收取在他们眼里微不足道的管理费和摊位费,因为一背篓土豆,小贩也就只能挣个二三十块。如果家住的近一点儿,或者可以搭一个三轮进城,这些钱算是净钱,可以买点儿生活所需的米面回家。如果家离得远,又没有代步工具的,来回还得出几块车钱,剩下来的就没多少了。同这些上了年纪的商贩,木香几乎从来不讲价,因为她知道他们是如何辛苦得来到这里的,自己也不是什么落魄得不得已的人,没必要为难这些艰难讨生活的人。她最是瞧不起有些人说买个新款手机,买个平板电脑,买个所谓偶像的周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买了。买个水果,买个蔬菜,偏偏扭扭捏捏挑拣上半天,结账时还窸窸窣窣地磨蹭,为一毛两毛的利争得面红耳赤,挂称的时候,稍微轻一点儿都不行,临走之前还要偷摸顺走几个,好像给了商贩天大的面子。可怜这些城市的商贩,辛苦种出来的瓜果,竟给人似骗似抢似的分了去,还不自知觉察。越贫穷落后的地方,这种劣根的脾性就越普遍,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悲哀的事情。

    再往里是市政府专门建成的果蔬集散市场,每个摊贩都有自己的五六平米的水泥墩摊位,一年要上交几百块的管理费用,还要自己负责好区域的卫生,年度检查不合格还得罚款。这里的果蔬种类更齐全,不仅有当地应季的果蔬,还有外地、甚至是外国进口的水果,只要用钱可以买到的,在这里几乎都可以找到。这里是批发商的地盘,买卖东西都是几十斤几十斤的计数,果蔬需求量较大的饭店和一些小区的超市基本都是在这里拿货。再往里走是买卖鸡鸭鱼肉牛羊和各位飘香调味品的肉市,规模同菜市差不多大。

    时值三点多钟,菜市场里便很热闹了。赋闲在家的老头老太和一些有钱人家请的保姆早已拎着菜篮子逛了有一会儿了,因为这个时间点的菜最是新鲜,不过价格自然也要贵一些。木香在菜市口感受了一下穿梭于瓜果蔬菜的烟火气息之后,也没入了或挎着个篮子奔走或在摊位前扯着嗓子吆喝的人流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涌进菜市场,采买的热闹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八九点钟。菜市不同于商业街,商业街只周末闲暇会人流熙攘,而菜市则日日人来如织。民以食为天,人们可以几天不逛街买衣服,但不能一天不吃饭,不管是在家做饭,还是外出打馆,菜市永远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菜市的老板们赶着渐多的顾客,悠闲了一个中午,慢慢吆喝着开了张。“看看咯,最新鲜的冬瓜、西瓜、哈密瓜,不新鲜不要钱!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喂……”、“这是上午刚从蔬菜大棚里收的蒜苗,您买点儿回去炒个回锅肉,美得很喂……”、“货比三家才不吃亏,卷心菜、白菜、油麦菜、生菜,各种五花八门的小菜全都妥妥的,买十斤送一斤”……哪怕卖的小菜只是普通的青椒土豆萝卜,巧舌如簧的摊主也会拼命地吆喝叫卖,虽然难免有几分王婆卖瓜的意味,但多的是他们对生活的热情。哪怕是平素很少来菜市的木香,也很快被这浓烈的叫卖热情感染了。

    木香是喜欢热闹的。她喜欢人来人往的穿梭接踵,喜欢毫无血亲姻亲的陌生人之间真诚的善意,喜欢嘈杂的口音之中的人间烟火气。生活之中,最至关重要之事,无非三两件:口腹之欲有三餐满足,情感之欲有亲友爱人慰藉,生命之欲有健康医疗保障。剩下之事,无论得到或失去,都不是什么悠关根本的要紧事。已得到的,应该感激;已失去的,应该释怀;正在经历的,应当真诚地享受。

    不知何时,木香对生活竟看得如此透彻了,连她自己都惊异于这一伟大的发现。可即便如此,她也深切地知道,懂得和做到之间,有着一道深邃的沟壑,虽看似一线之隔,但实则天堑鸿沟。道德文章谁都能说上几句,可浑浑噩噩的生活不是谁都能活得明白的。

    木香总是不时地陷入一种悲哀的思考中,就如现在,她应该同其他人一样在各个摊贩中间周旋买菜,而不是像一个痴呆的老人望着前方怔怔地发呆。明白过来这一点后,木香便按照母亲列的清单在市场里采购起来。她还悟出了一个道理:今天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睡一觉明天起来再想,如果还是想不明白,就去多做点儿目前能够做到的事情。人不可能一出生就明白所有问题,但是想要明白所有问题并不能只是靠拍着脑门想象。

    一个半小时后,木香拎着两大袋食材从愈发稠密的人堆里挤了出来。不知是狭小的空间容纳了太多人后空气流通不畅,还是手头袋子里的食材略显沉重,木香只觉得又闷又热,脚底板磨得生疼,额头上也早已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后背早已打湿一片。

    其实,单单买母亲列出的晚餐清单上的食材花不了这么多时间。但木香想着既然邀请了舒婷阿姨吃饭,两家人又是好久没聚,又自掏腰包加了几个菜。至于厨师会不会做,她倒是不担心,因为好像就没有母亲不会烧的菜。而在买菜的间隙,她还抽空去小吃摊嗦了一碗凉粉,耽搁了一点儿时间。

    待她正计划着是打车把食材尽快送回去,还是悠哉悠哉散着步走回去时,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而她抬头望去,转而笑逐颜开起来——父亲正站在前面不远处一家商店门口等着她呢!

    木香的父亲在人群中很显眼。一身稍显臃肿但熨帖得当的灰色老式西服在满大街尽是短袖短裤光板拖鞋的菜市场里相当扎眼,那是母亲的杰作。母亲早在父亲出门的前一晚便搭配好了父亲第二天上班要穿的服装,今天穿哪件衬衫配哪条领带,穿哪一双鞋,甚至是袜子的颜色和长短,母亲都要一一亲自搭配。木香常暗自佩服母亲的耐心,如果换做是她,自己的妆束尚且随意对付,万万不可能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在父亲出门的行头上。但母亲总说,在市里文化局工作,便既要顾及官家的脸面,还要有一身文化人的派头,不能学那些天天吹擂自由潮流的黄毛小子们穿个花衬衫戴个大链子留个娘里娘气的大长头发便自称是文艺。木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天天缭绕在厨房油烟和家务琐碎中的母亲能说出来的话,而且她破天荒地第一次无比赞同母亲的观点。不过,父亲严肃正经的装束,实在是与菜市场的气质,相差得大了些。

    见木香走了过来,木香父亲开口说道:“听你妈说你来菜市场买菜了,想着怕你应付不过来,我过来搭救一手。但我好像来得有点儿晚了。”父亲的语气里捎带着一丝姗姗来迟的尴尬。

    木香赶紧圆场道:“不晚不晚,您这来得正好。我本来还打算打个车回去呢,估计是上天不想我破费,就给我送了一个免费的跑腿。”在父亲面前,木香自然无需端着架子,说话都调皮了几分。在母亲面前叛逆,在舒婷阿姨面前乖巧,唯独在父亲面前,木香可以玩笑调皮一番。

    “那就好,那就好,说明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用处,不至于遭了自家闺女嫌弃。”父亲也一改官家人正经严肃的作风,自我调侃了起来。

    “呸呸呸,我看谁敢嫌疑我们家木大叔老的。美国一位著名作家说过,‘成熟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资本,只有幼稚肤浅的人才会嘲笑一个成熟的男人。’”

    “尊敬的木香女士,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敢问您提到的哪那位美国著名作家姓甚名谁啊。木头大叔才疏学浅,竟未曾听闻过,但由衷敬佩其才学无双,还望您不吝赐教。”

    木香见父亲同她演起了戏,故作正经地说道:“原来博学如您也有知识的盲区啊,不过好在您有一个学贯中西的女儿。那位美国著名作家全名为弗朗西斯·杜德森·杰罗姆·卡列尼·亚历山大,为了方便记忆,我们就姑且叫他弗朗西斯吧。弗朗西斯是美国现代主义作家,集超验主义、意识流写作和荒诞喜剧写作手法之大成,唯一的遗憾是,他现在还不很出名。不过,我相信,只需三年五载,他就可以先斩获普利策,再拿诺贝尔,成为和海明威一样的国民作家。”说完,她还一脸得意地看了父亲一眼。其实世界上根本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不过世界这么大,千奇百怪的人很多,说不定还真的有。但那位仁兄或许是个英国人,或许是个澳大利亚人,也有可能是一个印度人。好吧,假如所有的条件都满足,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看过木香写的小说,将这拗口的名字抄袭了去。

    父亲听完,只意味深长地咧嘴大笑,良久才恍然大悟一般回道:“看来还是读的书不够多啊,竟不知世界文坛涌现了一位年轻才俊,看来有时间要专门品读一下这位先生的大作。能让我们木香女士给予如此高的评价,可不是随便一位不入流的作家能够做到的。”说完,这位木头叔叔又敞着嘴大笑起来,一点儿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发福的肚腩也像受了感召,像皮球一样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木香生怕它会把西装的纽扣给啪地一声崩飞。

    木香见信口胡诌扯的谎被父亲狠狠嘲讽了一番,一脸无语地看着自家父亲,眼珠骨碌一转,佯装威胁似的说道:“木子李同志,您再这么不厚道地嘲笑您的女儿,当心她回家就把您上周偷偷在后院抽烟的事情告诉母亲大人。到时候嘛,嘿嘿,我就等着看好戏了。”

    木头叔叔知道自己有把柄落在姑娘手里,收敛了猖狂的笑意,赔着笑脸求饶道:“嗯…木香同志此言差矣。俗话说得好,君子应以理服人,不可学小人也。”

    木香见自己的招数奏效,越发有恃无恐地说道:“君子?本姑娘虽足智多谋,又生得沉鱼落雁,可终究一介女流,那受得起君子之称。君子需行得正坐得端,知行合一,道德高尚,先做表率。我一介小民,一肚子鬼点子和坏水,实在是无法比肩君子之流。”要说木香油嘴滑舌的功夫,几乎十有八九承袭了眼前的父亲。毕竟,母亲同她唠家常时,没少吐槽过父亲年轻时候的油滑。每个父亲心里都住着一个顽皮的小孩,不过是当爹之后,慢慢学着摆起了又高又臭的架子。

    “哦哟,一介女流又如何?女流就不需要高尚道德啦?女子就必须三从四德啦?女孩子就必须要为男人马首是瞻啦?非也,非也!陈年之旧习怎可带入新时代中来。啧啧啧,看来我们木香同志的思想境界还有待提高啊……”稍一个不注意,木香便被木头叔叔找到了言语中的破绽,反将了一军。

    眼看时间不早,西边的阴云也渐渐往这边靠过来,快下雨了。木香想到家里母亲还要等食材下锅,便率先投降。“行,木子李同志,您赢了好吧。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您是不是考虑帮您可怜的女儿拎一下东西呢?我手都快拎断了。”

    听到女儿的请求,木头叔叔立马从木香手里接过袋子放到了停在身边的电动车上。他本就是专门来接木香的。

    “走吧,再耽误下去要淋雨了。我没带雨伞。”父亲说道。

    “雨伞,我带了……”说着,木香下意识地伸手拿伞,可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攥在手里的伞不见了。她飞速回忆了一下,从菜摊到肉铺,再到她沿途逛的一路,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那家卖凉粉的小摊上。

    父亲说想不起来丢在哪个地方就不要了,回去再买一把新的。可是那把伞木香大学一直用到现在,早已不是随便一把新伞就可以说替换就替换的。

    “爸,你先把东西送回去,我回去找找,找到就回去,晚饭之前一定到家。对了,回去后给我妈打杂的事情,就由你帮忙代劳啦。”父亲不知晓伞的故事,只当是木香想要偷个懒,也没计较什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便先行骑车回去了。

    父亲走后没几分钟,木香就在卖凉粉的小摊找到了那把伞。原来摊主见顾客把伞落在了自家摊位上,抬头一看人已经没了影踪,怕被其他人顺走,就收了起来等人来寻。人来人往的,丢东西是常事。

    木香本想再吃一碗凉粉以作感谢,好让摊主可以早点儿卖完回家。如果不是为了营生,谁不愿意坐在家里喝茶看书呢!可是再吃一碗,木香估计就走不动道儿了。于是,木香又想直接给摊主点儿钱作为答谢,可是转而便打消了这个俗气的念头。他们虽生活得困苦,但骨子里有自己的傲气,是不会无端接受嗟来之食的。这与那些打着生活不易的旗号,行各种苟且之事,还要把脏水泼向外界的人很不一样。世俗是被道貌岸然的坏人玷污的,这与是否贫穷、工作是否辛苦没有关系。

    木香有些无能为力,最后只是留下了一句‘有机会还来您这儿吃凉粉’的承诺,就逃跑似的挤进熙攘的人群。有些话,每个人都说得出,却不知何时能够做到。

    待她从菜市出来时,天空已经飘起了细雨。父亲应该已经不负所望把食材送回家了吧。木香这样想着。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母亲一边数落着父亲没有等木香一起回家,一边忙活在厨房的袅袅炊烟中。而舒婷阿姨精心制作的小蛋糕和甜品也已经送进了烤箱。所有人都在为生活做着准备,而似乎只有她显得那么百无聊赖。

    是的,她的心情蓦然变得同小雨淅淅的天气一般忧郁了。快乐是短暂的,人间热闹的烟火气息也是短暂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唯一长久的,就是别人日夜积累的成长和自己一成不变的无为。

    木香撑着泛旧的雨伞沿着回家的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拐了几个路口之后,菜市场的喧嚣便远远地消失在了身后。

    单元楼、工厂、车间的人们到了下班的时候,不消一会儿,从各个地方汇聚的车流就把原本空旷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路口的车辆从这一个红绿灯排到了下一个红绿灯,而且还有车辆正络绎不绝地赶来加入晚高峰大军。这个阵仗要一直持续一个多小时,每个工作日早晚都如此。这时候的汽车,大抵看不出太多风驰电掣的影子,更像一只只呻吟着缓慢移动的爬虫。

    木香没有这样的烦恼。她即将工作的学校为教师们安排了宿舍,就在学校内,平时上下班她根本不需要赶早晚高峰。她甚至可以不用做饭,或许是口味不太挑剔,教师食堂的饭菜她吃着还不错,便宜又还健康。这样可以给她省出不少时间备课和做一些课余的事情,看电影或者看书什么的。时间花在这样的事情上,远比用来仓促地赶路有意义得多,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可是她也明白,不是所有都能在工作的地方的安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具备她所拥有的条件。这么一想,她倒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或许,这就是这世界的常态吧,各个又各人的烦恼,各人又有各人的幸福。

    周末她还可以回家,母亲虽然会在她的耳边不停唠叨,但是还是会照顾她的饮食。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去舒婷阿姨家蹭吃蹭喝,相信舒婷阿姨也不会反感。她家离学校三十分钟脚程,散个步的功夫就能到。要是实在懒得走,还可以让父亲下班时,骑电动车来接她回家。

    当初木香不是没有想过留在外地工作生活,可是一想到租房、交通、水电、洗衣做饭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偏偏她还一件都应付不过来,她便断绝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可能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要强争胜的人,从小在父母的呵护下也没经历过大的波折,所以从来没有独当一面的勇气。她宁愿待在这个自己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的小城市,也不想带着沉重的负担和难以想象的压力留在人人都向往的大城市。大城市不适合她,也不适合和她一样的人。虽然大城市总是闪烁着鲜亮的光晕,但背后掩埋了多少梦想和沧桑又有几个人真正的知道。她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父母还在,身体健康;自己拥有一份工作,既能养活自己,也能实现价值。

    她不需要为披着便捷外衣的车子受累,也不需要为了一栋房子拼命,更不需要无休无止地操劳维系着家庭。她一直都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长大,也不想要长大的孩子。因为大人的世界,太多委曲求全会让人不开心,太多身不由己会让人变虚伪,太多一地鸡毛会让人对生活丧失期待。如果可以选择,很多人都想回到小时候,不止她一个。但是木香也知道,纵使我们再厌恶这个糟糕的世界,我们也无法完全隔绝同世界的联系。唯一能够逃离世界的方式,是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亦或者离开这个世界。

    木香有时候会想到死亡。死亡从来都是一个可怕的词汇,幽暗、绝望、冰冷。死亡之后,人的呼吸心跳停止,大脑不再思考,血液不再流动,肉体在自然的分解下慢慢腐烂消泯,变成一杯土壤和一堆坚硬的白骨。或埋在花圃之下成为滋养花草的养料;或成为山岗之上随风而逝的沙砾;或撒向大海,沉入水底。或许有人会记得他们存在过,他们的言行还在影响着下一代人,他们留下的宝藏还在福泽后世。或许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历史的书页上,会有一百个两百个字和几个赞美的词汇形容他们,他们的故事会被当做光辉事迹被人争相传颂,他们的情感生活会被猎奇的人们当做风流轶事津津乐道。这便是他们的全部了,如果他们不生孩子的话。其实,很多人是不会被人类的历史书铭记的,他们至多能够出现在一本薄薄的家谱上,留下一个并没有什么传奇色彩的故事和一个并没有特色的名字。这就是死亡,最真实的死亡。那些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只是走出了时间’一类富有哲理的词句,不过是教化仍在世间的人的安慰之语罢了。早在千年之前,孔夫子便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是面对死亡,除了那些已经对生活没有期待和遐想的人,谁又能做到真正的坦然,谁又能从容不迫地面对自己生命的终结。

    面对死亡,恐惧是再正常不过的啦,多少人因为害怕死亡而变得忧心忡忡,变得轻信鬼神和迷信,歇斯底里一般疯狂地想要追求永生,可是最后却事与愿违。真正超越死亡本身的,是释怀地接受和坦然地对待,是珍惜年轻和接受年迈,是将自己有限的生命投注到无限而伟大的事业上去,让自己的生命长度变成生命的质量,让自己的精神一直长存于世。不是有一部电影是这么说的吗?真正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被人彻底遗忘。再富有哲理的话,也只是安慰只是启发,真正的生命活在无尽的创造里。这算是快三十岁的木香悟出的属于自己的道理,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这句话两百多面年前就有一个中学生说过了。

    约莫是木香生性淡漠的缘故,她对生死看得淡薄,因为她知道她改变不了已发生的结果,也阻止不了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但她的人性也还没有全然泯灭,至少对于她有限生命相逢相遇的人,她看得重要也很珍惜她拥有过的每一秒。

    木香的父母早已不再年轻,木香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得到的呵护和成长,全是父母用心血灌溉的结晶。父亲退休后,或许还能和母亲快活地拥有几年全然无忧的生活。那时候他们虽然渐渐年迈也不再年轻,可是还不至于疾病缠身,不至于一场风寒感冒便卧床不起,不至于记不清东西。但他们终究已经是六点钟的太阳了,在为人间带来最后一簇绚烂晚霞之后,终归会日薄西山。

    这太可怕了!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父母会离她而去时的想法。她不敢想象陪在自己身边一生的人逝去之后,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是个安逸惯了的人,这种让人绝望又无法回避的结局令她苦不堪言。父母百岁之后,她会是这个家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届时她已经将近半百,再不会有人拿她当孩子。她最悲哀的结局,或许是随着父母的脚步一同而去,但那不是父母愿意看到的,他们想要看到自己的女儿坚强幸福地生活下去。木香想,这或许是他们一直催促自己结婚的原因。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应该学着做一个大人,起码先结一个婚,生一个孩子,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可是,如果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搭伙过日子而缔结的婚姻,和一座牢笼有什么区别。钟书先生说过,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内的人想出来。箫伯纳也说过,想单身就单身,想结婚就去结婚,反正最后都会后悔。似乎从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好吧,即使别人说得再有道理,最后还得她做出选择,而选择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命题。木香想起青年的植树曾同她讲过,世界上最简单的题,就是试卷上的单项选择题,选对了就有分,错了就没有分,没有模棱两可的答案,如果有,就是试卷出错了。现在想来,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生活的答卷太难了,难到没有选项,没有正确答案,难到没有人可以打分。

    木香彳亍的步伐停了下来,因为她惊讶地发现,这已经是自己今天第二次想起植树了。此前的很多年里,她总共也没有想起过植树几次。

    (三)

    第一次想起植树,是遇见长谷的那天。

    那是大二一个秋天的傍晚,刚结束一日课程的木香下学后便和几个闺蜜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她记不得电影讲的是什么了,好像是一部古典的中式风格的电影,剧情很普通,普通到电影还没放映到一半,观众已经走了大半。木香她们为了礼貌,也为了从心理上挣回电影票钱,好不容易挨到了电影结束,不过中途也三三两两地睡着了好几次,才终于煎熬地看完了。

    木香觉得这样的电影能够上映,是对观众的侮辱,是中国电影的悲哀。不过,那些电影的制片人和导演想必不会有这样的良知,他们心里想的一定是,能放映、有人买票、能圈钱就行,质量和反馈不要也罢,反正他们从来没有打算拍续集,更没有打算对观众负责。所以,短命早夭对他们来讲,没什么不可接受的。木香有些可惜那几个演技还不错的演员,他们演得很努力了,可是挑选剧本的眼光实在是不敢恭维。化腐朽为神奇的事情在电影行业虽偶有发生,但是断然不会发生在这部电影上了。因为这样无内涵、无卖点的电影,从头到尾都腐朽得不可雕琢。鸡蛋里挑骨头是难事,不过尚且还可以做到,只要随便找个茬就好了。但强迫公鸡下蛋定然是无法做到的,任何一个有判断有认知的人都无法坦然地提出那么无理的要求,除非昧着良心地自我欺骗。她已经能预料到,之后的几天社交圈子里便会传出某某演员演技奇烂无比拖累了票房一类的新闻。木香知道这种片面的评价有失公允,但是作为选择剧本不当的代价似乎还情有可原。而从来不会有新闻怒斥某某导演、某某编剧、某某制片昧着良心圈烂钱。

    木香几人一路吐槽着来到了一家提前预约好的餐馆吃饭。餐馆里已经坐了好几桌人,有两桌看起来学生模样的,有两桌看起来像家庭聚会的,只剩两张空桌了,生意还算热闹。刚坐下,服务员就拿着菜单走了过来,对木香等人报以礼貌的微笑后,静待着几人点菜。见几人犹豫不定时,娴熟地推荐了几样特色菜,为了打消她们对价格的顾虑,最后还加了一句本店对学生有八五折优惠,保证量大管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一类的话。木香不禁暗叹服务员看人识物的细微缜密,微微有些动容。

    下单之后,服务员快步将菜单送到了厨房,为木香她们上了茶水和几套餐具,礼貌地报以微笑并她们几人稍作等候后,便又忙碌地去伺候另一桌新进来的客人了。

    木香她们等菜之际又闲聊了最近一些娱乐的花边新闻,某位十八线明星和谁传了绯闻,谁谁又要出新歌了,谁谁又爆出了丑闻。言谈之间,她们又聊起了近来发生在学校和课堂的一些事。班里谁和谁处了关系,老师又找谁喝了茶,哪间宿舍又闹了矛盾……女孩子的话题,似乎永远也说不尽,哪怕是一个从未见过听过的人,她们也能聊上一整天,甚至不需要知晓事情的真相。

    约莫是聊天时太无所顾忌,她们常常没有预兆地哄堂大笑,难免引得周围人投来或是好奇或是不爽的眼光,不过终究没有人来走过来警告她们不许大声喧哗。众人看过来时,她们几人霎地便羞赧红了脸,害臊地低下头尴尬地沉默不语。待别人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这边的动静时,便又有人大胆地续上话题,几人又絮絮交头接耳漫谈起来,漫无顾忌,直到下一次再为所有人瞩目,才重新收敛起来。不过约莫是习惯了几个年轻人不太礼貌但是生气活泼的渲染,整个餐馆的氛围也热闹了起来,其他桌的人也不时爆发哄笑。大家推杯换盏之间,言语的声调早已慢慢不再拘谨,这才是吃饭应有的氛围。毕竟,走出这家氤氲着热气的餐馆,便要迎接冷瑟的晚风。

    长谷是在餐馆最热闹的时候走进来的,那时已经没有空桌,要吃饭就得排队等着。他们一行三个人,一个穿着一身运动装,身材很壮硕,像是练过体育的,从他身上穿的篮球鞋和湖人的帽衫不难猜到;另一个稍微有点儿浮肿,顶着个小肚腩,一条肥大的蓝色牛仔裤的裤腿长长地拖在地上,脸上的胡子很长,似乎很久没刮了,看起来很邋遢。长谷(木香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是最后一个走进来时,木香只觉得这人太瘦弱,哪怕身上穿了一个厚的羽绒夹克,她还是觉得这人像一个瘦长的衣服架子。她一度怀疑这样的架子能不能撑起脑袋的重量,而待她顺着骷髅架一般的胳膊腿往上打量时,长谷警敏的目光也正打量着她。木香脸色刷地红了,假意镇静地往四周扫视了一圈后别过了头,不敢再朝这边看过来。

    他们应该只是随意走进了这家店,并没有预约,得等其他桌的客人吃完撤了才能坐下来。不过他们似乎不赶时间,索性要了几条板凳在等候的区域里蹲下喝起了啤酒。

    木香见过不少竹竿似的人,高的矮的大的小的不少,所以除了衣架,一时并没有联想到太多,她只是觉得人群中似乎总有几个看着就弱不禁风孱弱不已的长人。他们一定缺少了储存脂肪的基因,又或是他们一日三餐全吃不沾一滴油的素菜,还有可能他们上辈子是吃斋念佛的和尚,是从西域赤脚来到中原的苦行僧,他们似乎天生就长不胖。长谷给人的感觉就是那样,而且兴许是他同两个身材浑圆魁梧的朋友站在一起,看起来更似一只被小鬼勒住裤腰的瘦鸡了。

    可是他给木香的感觉很是熟悉,木香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木香描述不清。阴郁但又热烈,迷惑但又清醒,冷漠但又亲切,拒人千里却又嫉妒渴望被关爱。只是简单地眼神交流,这些信息就自动跳进了木香脑海中,以至于她恍惚间走了神。朋友们自然发觉了木香的异样,忙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木香搪塞着应付了几句没事儿,又重新参与到了朋友们的讨论中。

    在饭菜诱人的香味中,木香很快便忘了眼神和感觉一事,她一天要见太多人了,很多人今天见过,明天便认不出来是常有的事,更何况眼神这种根本没有什么特征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累了,看来今晚要好好休息。

    没一会儿,木香她们隔壁的一桌人就吃完走了,长谷三人便坐到了那里。他们应该在讨论篮球,木香高中时曾听班里的朋友聊起过篮球,所以虽然木香不会打篮球,但一些相关的知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上篮,比如挡拆,比如NBA,比如乔丹、科比和奥尼尔。至于其他更详细的,再不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木香刻意窃听他们隐私的谈话,实在是三人的嗓门太大,不需要刻意去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便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木香她们耳朵里。

    ……

    “你说今年科比单核带队拿下总冠军后,能不能追上鲨鱼的历史地位?”长谷问道。

    “我看悬。鲨鱼奥尼尔什么人啊?几十年一遇的天才球员,进入联盟没几年就大杀四方,在内线翻江倒海,无人能挡。当年科比和鲨鱼三连冠时,虽说科比还没有现在成熟,可是就算换今年的科比,数据和鲨鱼也没办法比。三连FMVP可不是说着玩的。”有点壮的男生说道。

    “不过,现在科比和鲨鱼都是四个总冠军。如果今年湖人稍微运作一下,补强一下阵容,明年也不是没有机会卫冕,毕竟科比这两年的状态,是他生涯的巅峰。他肯定想要趁此机会,再拿一个冠军。不管是为了超越鲨鱼还是为了站到篮球的最高点。鲨鱼始终老了,不复巅峰时期的统治力,再打两年应该就快退役了。科比好像也三十二岁了,不知不觉小飞侠已经成为老大了。等他们退役后,我们的青春,好像也快要结束了。不知道到时候,还应该喜欢谁。或许谁也不会喜欢了吧,毕竟再没有人能像科比那样牢牢地抓住我的心。”长谷的言语中,有些唏嘘,有些感慨。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乔丹退役之后,很多人也以为篮球界群星凋敝,可谁能想到联盟又涌现出了科比、鲨鱼、纳什、卡特、韦德等诸多明星,而且现在小皇帝詹姆斯也在成长。不会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年轻人。”那个邋遢的男生应道。

    木香有些诧异如此文艺的话竟出自她觉得最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之口,不由得臊红了脸,为自己愚昧的偏见感到羞耻。

    之后他们聊了很多新近发生的新闻,待菜上好之后,便安静下来吃起了饭,不再言语。

    兴许是太久没有这样的聚餐氛围,这顿饭木香她们吃了两个多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她们对聊天侃八卦似乎有一种狂热的迷恋,往往筷子没有动几口,嘴上却叽叽喳喳讲了半宿。最后,实在是肚子里再装不下东西,嘴皮子似乎也磨破了一层皮,她们才恋恋不舍地走出餐馆。如果不是太晚回学校要被批评教育,几个女生一起外出又很危险,她们还想换一个地方继续聊天。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能一直聊的:哲学和女人们的八卦。这两样东西还有一个共同点,从没有一个人认真听清对方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只自顾自地讲着自己的故事。而且,这些问题还没有答案。

    秋天的晚风已然没有夏天的炎热了,对于刚从热闹饭店出来的木香她们而言,这样的风吹得人很舒服,像是可以吹走所有的烦恼和压力,让人轻飘飘地随着落叶飞上云端。虽然知道落叶终究是要掉下来的,但有那么一刻它确实飞舞在空中,空荡无依,像鸟雀,像斑斓的蝶,鹰一样轻旋、蜻蜓一样点水、热气球一样升空,最后才飘飘然然落到地上。木香想起了一句诗,天空没有我的痕迹,但我曾飞过。说这句话的人,是亚洲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的泰戈尔。

    夜已经深了,街道上偶有闪烁着车灯飞驰而过的汽车。它不必再蜷缩在冗长的车流里,可以稍微肆意地驰骋在大道上。路上的街灯投下一簇昏暗的光,可以照着不让人走失在城市里,不至于撞上围墙和栏杆。

    原本秋天夜晚是应该可以看见星星的,可天空中不知何时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不过,没有星星并不太要紧,因为那天的月亮格外圆,格外亮,像极了李白眼中的白玉盘,似切得剔透的萝卜片一样悬在东山。月亮太明亮时,是看不见太多星星的。木香觉得如果月亮有性别,这时候一定是个女人,一个极为高傲的女人。她不允许其他的星辉争抢她的风头,她要做天上最引人瞩目的存在,她要所有人一抬头便能看到她。她让这晦暗的世界恍恍如白昼,却又不赐给爱慕她的人一点半点的温热。她是那么冷清,是那么孤傲,那么绝情。所以,上面的宫殿才会叫广寒宫,上面住的人才会是个叫嫦娥的女子。她就只适合叫人远远地看着,不可以碰触接近,否则就一身凌厉。所以,天蓬元帅猪八戒醉酒调戏了嫦娥后,被贬下人间投了猪胎。这样看起来,月亮应当是个女人,不濯风尘的女人。

    回学校的路约莫一公里,同行几人都不是娇贵的主儿,便玩着闹着漫步似的往回走。不知何时吹起了北风,秋日的萧瑟一下子降临了,淡薄的稀疏的云也改换了颜色,似沾染了炭墨的狼毫,将这夜绘得更深邃了。

    木香心头忽然泛起一起惊悸,像是被一阵阴冷的风吹进了心里。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了刚才坐在隔壁的三人,他们离木香几人十米左右,似乎正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木香突然地回头好像让几人没有防备,他们惊慌地回过了头。甚至还停下了脚步,弯腰系起了鞋带。待木香转回身来,她感觉那三个人的步子又移动起来,在铺满了落叶的街道上,竟一点儿细碎的声音都听不到,可是木香知道,他们在一直尾随在她们后面。

    木香凑到姐妹的耳边,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告诉了她们。刚还沉浸在聚会氛围中的几人立即像打了个寒战似的惊醒了过来。

    “我听一位学姐说,去年她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个变态,跟了她好几条街,嘴里还说着调戏的话。你说咱们会不会也遇到变态了呀?”一个胆小的妹妹担忧地说道,几乎快要哭了起来。

    “我前两天才看过一篇新闻,一个独居女性被变态流氓尾随跟踪杀害,好像就发生在隔壁省。我,我感觉我的脚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我害怕。”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姐姐也慌了神。

    木香自然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在此之前,她以为那只是存在于社会新闻中的偶发事件,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可是,她觉得自己今天十有八九要遇上了。真倒霉,下次再也不大晚上出来了。她在心里懊悔道。几人已经明显惊慌失措了,那个胆小的妹妹说话时甚至已经有了哭腔。木香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要崩溃,但她不能崩溃。万一,她是说万一,身后几人早就盯上了她们,那这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跟踪尾随。虽然她们人数上比对方多一个人,但是她觉得如果那三人真的决定以身犯险,身材壮硕的那一个就可以撂翻她们两三个。比力量,她们是绝对没办法和他们抗衡的。所以,只能智取,要拖住他们,一定要拖住他们,拖到人多的地方,拖到他们不敢铤而走险。在此之前,她们绝对不可以乱了阵脚。

    木香深吸了一口气,余光往身后瞟了一眼,见三人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口中念念有词地在商量些什么,强忍镇静低声说道:“姐妹们,不要慌。现在大家都把手机紧急报警电话打开,待会儿万一发生意外,先报警。一定不要反抗,先稳定他们的情绪,然后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如果,如果他们打算实施犯罪,我们就分开跑,跑到有人的地方,找学校的保安,联系班主任,让他们帮忙组织救援。会没事儿的,我们会没事儿的,放心。”

    木香的手在颤抖,脚也在战栗,她的额头上早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她从未感觉如此紧张过。

    “现在,听我说,我们走得快一点儿,但是不要跑,要假装得自然一点儿。记住,一定不要慌。”

    同行几人虽然心中惊恐,可终究不再是一惊一乍的小孩子,很快同意了木香的方法。她们手挽着手,顾不得窈窕婀娜般优雅从容的步态,顾不得矜持的妆容,明显迈大了步子。一步,两步,三步……寂静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沉重且急促的步子踩在干枯的落叶之上,每一步都显得格外地响。她们不是在散步,像在逃亡。不,不是像,她们就是在逃亡。

    可是,身后三人似乎不想善罢甘休。木香听到了身后落叶被碾碎的声音,像咔嚓咔嚓的剪刀搅碎了一朵朵迎风招展的花朵,干脆而绝情。她仿佛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是的,如果落入这群人手里,她的命运将会同他们脚下的落叶,同剪刀刀锋下的花朵一样香消玉殒——他们从来不怜惜花朵!

    木香感觉身后的脚步离她们越来越近。十米、七米、五米、一米……哪怕她们在尽力地逃亡,可是这条几百米的道路好像一下子变得几百万公里一样漫长,连周围的街灯也变得愈发幽暗,好似闪烁着淡蓝色光焰的鬼火,指向一条通向末日的旅途。木香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

    “嘿,那个……前边那个同学,你们别跑啊……”

    一个沙哑低沉的人声在身后响起,与此同时一只手拍在了木香肩膀上,让人毛骨悚然。

    木香大脑刷地一片空白,她几乎呆滞在了原地,握着姐妹的手也痉挛一般地松开。她全身抖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自己像一摊烂泥一般快要瘫软在地了。她找不见了手机,不,毋宁说手机她依然握在她的手里,可是她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愣在原地,连按下报警电话都做不到。那只手像恶魔施了咒语的定身咒一般将她牢牢地禁锢在原地。

    待朋友们发现她不见了,回头大喊“木香,小心身后”,她才猛然从呆滞中惊醒。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转身便将自己的包砸了出去,那人吃痛地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她不假思索地便用尽全身力气往那人脸上挠了过去,脚下还不停地踢着踩着,口中还不停地大喊:“走开,死变态,不要过来,我报警了……走开……走开。”声音从惊恐到尖厉,再到疯狂,最后几乎已经绝望。她感觉自己被两个人拖开架了起来,她仅有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完了,今天在劫难逃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也顾不得去擦,因为她的双手被两个人紧紧束缚住了。

    几个姐妹几乎尖叫着跑了回来,同两个壮汉扭打在一起,说是扭打,不过是将身上可以扔出去的物件一股脑儿地砸了出去,用尖锐的指甲又抓又挠地给两人身上添了一条条划痕。混乱之中,木香从两人的束缚中挣脱了出来,一口咬在了健壮男人的手上。她原以为男人要反手一个巴掌将她甩翻在地,可他只是骂骂咧咧地退了两步,另一个肥胖的男人见状,也悻悻地退了几步。

    就在木香等人打算报警时,那个被木香踢倒在地的男人狼狈地起身,洪声说了句:“木香同学是吧,我们不是坏人,刚还在你们隔壁桌吃饭呢。你们走后,老板娘收拾桌子时,发现你身份证掉了,我看你好像也是大学城的学生,就说帮忙把身份证还给你。可是我们有点忸怩,正商量着由谁上去还呢?你们倒好,像逃命一样跑起来了。我们怕你回学校以后又不能出来,就想着追上把身份证给你。哪想到被你们当成了尾随的变态。”说道最后,他的声音低下去不少,正义的言辞中也多了分委屈的意味。换作任何人,本想着乐于助人做件好事,结果挨了打不说,还要被报警送进警局,必然很受伤。说罢,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张身份证。木香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套了个粉色卡通图案外壳的身份证,同时还看到了那人手臂上鲜艳的红色抓痕。

    木香心中自然有几分愧疚,但仍没有从被恫吓地余波中清醒过来,她缓了缓神,羞愤地说道:“虽说你是出于好心,可是大晚上鬼鬼祟祟跟在一群小姑娘后面,像鬼一样一声不吭,还动手拍人肩膀,实在不像礼貌人干的事。我们本是不想善罢甘休的,不过看在你们身上添了几道红印子,有个兄弟还被我咬了一口,咱们就算是扯平了。我向你道一声谢谢,你也应当给我们道歉,我这绝非得理不饶人,因为我们真的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如果你们要闹就去闹吧,我的学校就在前面,我可以带你去找老师。”木香很想看看这群人听到如此强势凌厉的语气时的反应。

    “你这姑娘心眼也太多了点儿吧,我们给你送身份证,被你们莫名奇妙又打又骂,你一句敷衍的道谢就完了?不用道歉的吗?”肥胖的男人气愤地说道。

    正当木香以为几人不会善罢甘休时,那个高瘦的男子罢了罢手说道,“算了,我相信这几个姑娘也不是什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人,咱三个或许是长得太磕碜了,给人当成了坏人。不过木香姑娘啊,咱也不能这么泼辣,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

    “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除非你钻进他的皮肤里,走来走去。美国作家哈珀·李的作品《杀死一只知更鸟》中,父亲阿蒂克斯教育女儿斯库特时说的话。”木香接过话来说道。

    “然后呢?”男人看上去有些得理不饶人地说道。他的表现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木香原以为他只是想在她面前卖弄半两文采,便想着压他一头,可是这个人的表现更像是偶然听说过这句话,在被木香压了一头后反而露出了一种对学习的热情。因为木香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殷切的期待。

    “这是一本关于偏见的书,很多人都这么说。不过,我觉得这是一本教人在没有了解事情的真相前保持省慎态度的书。”

    “呃……等我回去读过再同你探讨一下。马克思说过,只有经过实践检验的认识,才是普世的真理。不过,看起来你对文学挺有研究啊。”

    木香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人实在是不按套路出牌。

    “好了,今晚的事呢,都是误会,大家也都没有坏心眼,就让它过去吧。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要不交个朋友。我叫长谷,是哲学系一年级新生,请多指教。”说着,长谷伸出了他瘦长的右手。不过看到两条鲜红的指甲抓痕后,迅速换作了左手。

    木香从他指尖抽出了自己的身份证,转过身走了几步,思索再三,背着身对后面的三个人说了句:“对不起,先入为主地把你们当成坏人是我不对。如果有机会的话,改日请你们吃顿饭,当做道歉了。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中文系的。”

    回宿舍之后,木香总是觉得她好像在哪儿见过长谷,他的身形,以及感觉,还有眼神。在离开的时候,木香曾偷偷回首看了长谷等人一眼,那双之前给人感觉混沌以至于深邃的眼睛,竟荡漾着一种让人久违的温暖。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植树。她想起那种久违的温暖的来由了,那场开学演讲时的大雨浇灭了领导教化学生的欲望,让大家得到了解放。可是被解放的人远不止木香一个,所有人都以为被大雨打断演讲的植树会很气馁,可是木香还是远远地看见了挂在他黝黑面容上释怀的微笑。那个微笑,和今夜长谷即使被抓被挠差点儿还被扭送警局可还是在误会解除后蔚然出现在脸上的笑容一般让人觉得温暖。

    她记得《杀死一只知更鸟》的最后一章阿蒂克斯还说了这样一句话:“当你最终了解他们时,你会发现,大多数人都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