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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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五)

    九

    致亲爱的林舒:

    亲爱的林舒,你知道吗?我差点就等到你了,或者说,要是你结婚再晚那么一年,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你面前去认识你去追求你了,但最后还是差了一点点。

    我刚满三十岁的时候,对我的编辑生涯帮助巨大的恩师在退休的前一天将他坐了二十多年的报社副主编的位置交给了我,我由此成为了报社最年轻的副主编,在报社的位置又高了不少。同年,我凭借另一部杂文小说入围了当年的省级文学奖,并最终斩获了最佳新人作家的奖项,也因此我顺利地成为了省作协的一员。我主笔的文章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发表在省报、乃至于全国报纸等有分量的报刊上。兢兢业业地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不管是在新闻传播领域还是文学领域,我都算是颇有成就。对于重视资历和年纪的文字行业,我其实已经可以算完成了一个很令人惊艳的出场。哪怕现在还没有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但对于多数人而言,我已经可以算是接近了成功。当初那个初入社会的小子立下的承诺似乎已经快要兑现了。但更令我欣喜的是,我离追求你的目标又进了一步。我就是靠着这份期待度过了过去的近十年。

    再过两年,我的十年之约就会如期。届时,我会以父母年迈为由向报社主编申请调令,从漂泊了多年的北方回到我记忆最深处的平城,回到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平城。在那里,我会让你第一次认识我,而我也要换一个身份去重新认识你。到那时,我一定会用我积蓄已久的爱意向你许诺,陪伴你度过剩下的人生。

    这些年,我的基本工资一直在稳步上涨,稿费也赚了不少,除去房租水电和日常开销以及每月给父母寄回去的钱,七八年间我积攒了不少钱,足够在平城买一栋挺大的房子了,到时候再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修,安置上几件利落温馨的家具,我就能拥有一个和你一起经营爱情和亲情的家了。我已经足够有能力可以为你提供一个相对宽裕的生活了。我已经不是那个会因为顾虑一件礼物的价格而瞻前顾后的人了,也不再会害怕同你在一起后会让你同我一起吃苦的穷小子了。我从未觉得我的人生可以在而立的年华迎来那么令人迷醉的幸福,我知道,是那个一直在我心中陪伴着我的你在保佑我,一定是的。我从没有见过天使,但我相信你就是我的天使,让我不再籍籍无名,让我不再卑微如泥。

    我从未如此激奋地相信快要实现我的宏愿,在此之前,我从未相信。而当梦幻的现实真真切切地降临到我的面前时,我既感激所有帮助援救过我的善良的人,又害怕这一场美好得有点不真实的梦会突然惊醒。我不知道明天我会不会身无分文,会不会大喜过望之后悲从中来,会不会从美梦中清醒过来。但三十岁的我此时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我快能娶到你了,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再错过你。我再也不想忍受见不到你的苦楚,再也不想当一个只敢静静地躲在阴影中看你和别人牵着手,我再也不想成为那个你连名字都不曾记住过的从前的我了。我已经熬过了八年,再有两个自然年,不足一千个日子,我此生最宏大的愿望就将能实现了。等我!我无数次都在心底念着这两个字,从时间开始倒数之后,这两个字在我心底的分量就开始越来越重。

    获悉我最近喜事连连的朋友也来信祝贺,还带来了一个同样很让人幸福的消息,他上月刚刚成为了一名父亲,同样在而立之年,他和妻子迎来了属于他们的爱情的结晶。人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间就慢慢结婚,慢慢地从一个男孩儿变成一个男人,然后变成一名父亲。同身份一起转变的叫做责任,无形地落在人的肩头,叫人感到沉重的同时,也叫人感到幸福。他将自己耿直的幸福全部投注到给我的信中,恭喜我的话没说几句,一封长信竟大半都在说他家儿子是如何的粉嫩可爱,如何的顽皮好动,如何的惹他手足无措又让他爱不释手,说他第一次见到从产房中抱出来的儿子时竟像一个孩子一样满眼热泪,说他第一次给孩子换尿片是被滋了一嘴,说他视若珍宝的小子每天晚上叫着哭着睡不着觉是多么地磨人……我仿佛能看到这个同孩子一样是第一次适应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份的男人正拥有着我幻想过很多次的生活,看起来鸡飞狗跳,又踏实美满。他在信中还郑重其事地嘱咐我,叫我有时间一定抽空去见见那个素未谋面的小侄子,还自卖自夸地说我一定会喜欢上那个小子。平时不太爱开玩笑的他还打趣似的叫我准备几张大红的钞票,否则他可不愿意让儿子认我做干爹。他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初为人父的欣喜,我仿佛能看到他挠着满是发屑的头发抱着孩子在对我痴痴地憨笑。

    说来不怕被你笑话,我曾经幻想的图景里,我会同你结婚生子,成为一个守护家庭的丈夫和父亲。孩子要生两个,性别不重要,但但要成双成对,当然,最迂腐的想法自然是一男一女凑一个“好”字。但只要是你我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都会给他们我最好的爱护。我甚至还想过他们的名字,一共三种可能,我每一种都顾虑到了,共总取了四个名字,两个女孩的,两个男孩儿的。给孩子取名,一是要注重字词本身的美好寓意,二要有你和我的名字或者经历,这些我统统考虑到了。你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有多开心吗?任它是一场黄粱美梦,我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如果我同你一起,如果你不喜欢我对未来的筹划,我们再慢慢商量,都可以听你的。男人对女人服软不是耙耳朵,不是没本事,恰恰相反,那说明他们很爱自己的妻子。是啊,我从未如此地渴望组建一个家庭,我孤单太久了,思念也太久了,久到似乎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但是我心底里对简单温馨的家庭的希望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与日俱增,我孤单太久了,我的心在荒芜的世界漂流了太久了。在我获得了另别人羡慕的名利时,我的心远比最贫穷的人空虚。我大抵是不愿再品尝寂寞的滋味了,所以才甘愿在你面前坦诚这羞耻的欲望。你是我一生唯一想同你宜室宜家的女人,从来都是,一直都是。

    可马上我就看到了令我心碎的消息。朋友说,你上周给他发了婚礼请柬,说婚期定在下个月中旬,举行婚礼的酒店就在他结婚时的那家酒店附近等等。后面又说了近来发生的一些琐事,诸如他在工作中开小差被领导教育了一顿,诸如最**城的菌子上市正是新鲜之类的,我没有仔细地看下去,因为我的眼睛早已被和你有关的简短几句话晃了眼睛,脑子里一片晕眩,像有人敲了笨钟一般直嗡嗡作响,渐渐地看不见听不见,连手中的信悄然从手间滑落都自觉。约莫是一分钟,亦或者只过了几秒钟,我再次捡起信纸,反复地确认消息的真伪。我当时心中有一个天真乃至于愚蠢的想法:如若朋友的这等长信写到这儿就停笔该多好,亦或者避之你的事不谈该多好。那我就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你即将同另一个男人步入婚姻殿堂,不知道我心爱了很多年的你和我的可能渐行渐远,那我就会依然怀有期待去奋斗,去为我们,至少是我所幻想的我们的未来去奋斗。那样,在你结婚后可能已经成为了一名母亲时,我再发现一切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所有的愤怒都转嫁到没有将消息带给我的朋友身上,我要用我的扭曲的偏执去报复朋友真诚的善良。或许那时候,我会没那么伤心。可是,我终究做不到自欺欺人。尽管我千般万般地不愿意相信,尽管我因无能而愤怒,尽管我幻想它只是一个不那么可爱的玩笑,但我知道你即将与人结婚了。委屈和悲伤顷刻间化作一条汹涌的河流将我淹没,绝望化成狩寻的鲨,漫游在我四周的不是缤纷远离的小鱼,而是一颗一颗沾满我的回忆的水滴,那是我十六岁就积攒的苦涩,那是我的悲伤,那是我的疼痛,那是我的眼泪,那是我被人抢了去的玫瑰。

    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装模作样地抽咂着。浓烟呛人得很,又苦又酽,就像嚼一堆没有营养的干草一样。但在猩红的火焰的亲吻下变得很烫,那种让口腔、呼吸乃至于意识都麻痹的浓烟很让人着迷。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一下子地失去了,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因为在最好的医生看来,它正健康地跳动着。惊奇的是我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的表情,眼泪就更无从谈起了。似乎时光已经蒸发了我眼睛里仅有的泪水,晒干了我暗暗呻吟的痛苦,觉得难受,又说不出到底哪里难受,像被人四面八方地闷了一拳,心肺都一下子沉了下去,要休息很久才会好。

    风知道那一夜的我咬着无辜的嘴唇在书桌前坐了多久,只是第二天要动身去上班时才发现嘴唇好像粘了一层熟洋芋黏糊,竟是被风吹干了,两蠢分开便不小心撕出了血。明明是晚上,我却像被按在太阳下晒了一宿。我不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或许应该去上班,但我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此刻只想懒洋洋地栽倒在床上。但我的大脑却无比清醒,它提醒着我,我并不需要休息。或许我应该给朋友回一封信,毕竟寄信到平城得一个多星期。是的,我要给他回信,告诉他我会回去看他,我要认他的孩子作干儿子。我好想他们啊,朋友,父母,他们是我此时最后可以想念的人了。我脱下钢笔的笔帽,沿信纸打头处轻轻磕了一磕笔尖,那是我写东西时的习惯。可那天的一切都那么地不听话,那支我使用了两年多的钢笔硬是滴不出一滴墨汁,气得我直接将它扫进了垃圾桶,哪怕它是我用那部以你为主角的小说的耗稿费买的。待我挺久之后将它从脏兮兮的垃圾桶重新捡起来时才发现它只是笔胆中的墨水空了,加满就又能写字了。

    我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工作了。我就是在那时向报社请休了一个月的长假。但我的第一站却不是我曾与你提及的XZ,那是更之后的事情。给朋友回的信里,我只敷衍地写了一句“不日便回,勿念”,就踏上了返回南方的列车。连我都自觉诧异,为什么这个时候最先跳进我脑海的地方是家乡。

    平城,这座我离开了多年的城市,就是行程的终点。我并没有告知朋友我已经提前到达,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候。我在隔三中不远的旅馆租下了一间屋子暂住,第二日就联系了车马去往你和朋友出生并长大的家乡。朋友不止一次给我推荐过那座小镇美丽的风景,再加上你的缘故,我早想找时间好好游览一番。按照我的设想,这本应该是我和你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是的,我又想到你了,哪怕这份想念在这个时候那么地不切实际。本应该是你在我身前引路的,本应该是你给我讲述你在这座小镇从前的点滴的,这座小镇本应该再承载一对恋人的甜蜜记忆的。但现在的你即将步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我的等待,我的期愿,那么不幸地破灭了,可能这就是造化吧,弄得人直把镜花水月化作一场惆怅的春水。以后,你的爱人,也是你的丈夫会在你身侧陪伴你呵护你守卫你,以后陪你来到这里的人也只会是他,一切都我没有关联了。以后我也再没有可能来到这个地方,索性就趁着这个时候一个人来了却这桩心愿。

    小镇位处两山之间,沿河岸蜿蜒,一条平静的清水河从每家每户脚下流过,而河上人家密稠,处处飘着宁静的灰烟。两岸青山相对,路人与我说你们唤它作郎君山和阿妹山,一南一北深情凝望,极为妥帖,也只有这么诗意的地方才能孕育这么芳雅无拟的你。火车从郎君山脚缓缓开过,白茫茫的蒸汽从绿皮火车头顶呼呼地往外冒,像一支迎风飞舞的小旗,点染这山间的青天。我在一家僻静的小店住了下来,白日里就四处溜达,或沿着崎岖的山路登山远眺,或顺着公路漫步游行,有时候还会蹲在河边看游水的孩子捉鱼、游戏。

    不时会看见古老的水车舀水灌田,会看见小镇周围的农民在稻田里打草除杂。我曾经也是农民的孩子,所以时常撩起裤脚下田与他们一同劳作。不同于小时候被父母拽着拉着不情不愿地下田,不知是不是没有生存压力的缘故,被太阳无情炙烤着的我只觉得热汗淋漓,竟十分舒爽。

    家里早已不耕种田地,二弟在城里找了一个营生,小妹嫁至了他乡与丈夫一同经营着一家小有营收的餐馆,姊妹三人多少都会往家里寄钱。我和二弟不愿早早结婚,所以没什么大的花费,便是劝父母租了家里多余的土地,只自留一分三分的,种点儿绿菜瓜果。父亲近两年依旧会外出做工,即便上了年纪但身体仍不失健壮,不似我一般瘦弱,只是气力渐衰,重活做不持久,但叫他闲下来必然是不肯的,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衰老的事实。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没有劝他安心养老,只是常常叮嘱他少碰重活,所以过年回家常能听到父亲在后院叮叮当当地捣鼓自己的木锤玩意儿。二弟曾劝他学学村头几位老头打打牌下下棋,他全装作听不见,只是嘴里念叨着“你和大老啥时候娶个媳妇,给你妈和我生个大胖孙子,我就不捣鼓这些玩意儿,一心给你带娃,保准不叫你忧心。在此之前,别天天招呼我同那群喝两口老酒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老头玩在一起,不对头不合玩,糟心得很。”母亲倒是乐于从繁重的体力工作中退下来,闲暇常上街赶集,也学了点儿乡里农妇们常用的土方子养起了沧桑的肌肤,就连饭后喂猪赶鸡的事情也一概推给父亲,只顾着拎着针线成日成日地坐在村口同村子里的亲戚姨娘们挑花刺绣摆十里八乡的龙门阵。我一直好奇,这些生平都没走过多远地界的婆娘是如何能把几十里上百里的方圆人家的杂事都整成如数家珍的模样。

    辛苦耕耘了大半辈子,他们忙碌的生命终于得以缓慢地安逸下来,这或许就是一个普通人平凡的一生,年轻时放荡不羁地潇洒着,到了年纪娶妻生子,为撑起一个家,为养育几个娃而努力着,等娃娃长大了就可以安心老去。一代又一代人就是按照这种生活方式繁衍生息,共同耕耘着世界这一方偌大的土地。我真的很想带你见一见我的父母,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因为他们家儿子的眼光向来都很好。我也很想见一见养育你的父母,向他们致以我的谢意,感谢他们生养了你,感谢他们将你教育成了那么文静优雅的你。父母真的很伟大,伟大到让我觉得一直在逃避婚姻的我有些自发的卑微。

    傍晚时分,我作别了今日收留我同他们一道做活的农户,捡了一根树枝将鞋子挑在背上扛着,拖着一双在淤泥里搅拌得不忍直视的脚,哼着白天里学来的歌“五月里来大太阳哦,晒得小哥心慌慌哦,赶紧快把禾田锄哦,秋收香米送美娇娘哦……”,一支歌,以奇异的力量治愈着我,竟叫我生出了一种快乐的力量。

    小镇的夜晚是宁静的,起码在镇子最边缘的地方是这样。天一黑,乌黑的夜幕就探出了一颗颗的明亮,约莫是亮星繁硕的缘故,墨黑的天空竟慢慢变成了深蓝色,不时地闪烁着耀眼的璀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那么美丽的星空了,那是城市里永远无法见到的奢侈景象,那是人们一直在失去的美好。晚间不如白天那么炎热,没有睡意的我便会在昏黄的灯光下写作,写下这段突发奇想却又蓄谋已久的旅行中的收获。城市很繁华,车水马龙之间,人们竞相奔走,活得很匆忙,在那里写出的文章很深刻很现代化,但与此同时也很压抑很工业化。在那里赚钱的速度比高速飞驰的小汽车的速度还要快,但是赚的钱也和小汽车排出的尾气味道一样臭。小镇也有灯火,但不会彻夜通明,这里有城市该有的,也有城市没有的,能撇去很多飘在心上的浮抹,能沉淀下心里难得的宁静,很适合写些清新的淡雅的文章,我喜欢火气不太大的文章,一直很喜欢。

    夜深难眠时,我就在旅馆的小阳台上泡一杯茶,细数天上繁硕的星宿,玩趣地猜想哪一栋房子是你的家,你的足迹曾出现在哪一条溪流,以此打发寂寥的时光。这近十年,我从没有如此放松过,像是一瞬间从囚牢里得到了解脱,心里堆积的抑郁情绪都扫了个清空,一如这座小镇青柠色的河水。

    我去看了朋友曾给我推荐过的悬棺,他曾说那个景观上过电视。我到的时候棺椁下方用铁钉加固过了,显然有了现代人为的痕迹,木棺的黑漆在风雨的侵蚀下脱落得差不多了,正徐徐走向衰老,终有一天会如其中的遗体一样腐朽,成为山下泥土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忌讳,我心里莫名凉悚,只堪堪在远处站了十来分钟就离开了,再远一些那仿佛长在岩壁上的棺材竟像一颗颗即将挤破豆荚的黑豆,扒在峻峭的山体上。

    这里总是下雨,像四川盆地一样成天雾蒙蒙的,下雨更是常有的事情,和我家那整年迎着太阳的山里不一样,这里像是上苍从地图上点画的江南,生在西南群山里,让被视为蛮夷的人们知晓温婉的水边。你就是生在这里的,便是这一方土地上养育的女子,给从山里走出的我带去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温情。

    明明我应该心痛的,但是一想到你,仍是会开心,仍是连呼吸都变得顺意,连心跳都更强烈。我还爱着你,这是一生都不会渝约的信条,我依然想要同你生活,想要与你一同奔赴未来。但是一想到你可以和爱着你、你也深爱的人一起结果,一起组建家庭,以后还会有孩子,我由衷地为你感到开心。我只是羡慕那个爱你的人,他该是有多么幸运,上辈子积攒了多少功德,才能够娶到你。不过这一次没有了妒恨,羡慕之余便是祝贺。既然你都已经决定同一个男人共赴未来,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我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哪怕代价是永远地失去你。

    不,我已经拥有你了,你一直在我心里,填满我空虚的内心,我拥有你的十六岁,十八岁,每一刻,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我也将继续拥有你未来的每一个时刻,看着听着你成为母亲,成为孩子的依靠,成为长辈,成为为人敬爱的师长。顾城说过:“为了避免结束,所以避免了一切开始”。是啊,不开始,就不会结束,虽然有不甘,有遗憾,但好在风轻云淡,不会有悲伤,不会有心碎,不会有忧虑,不会风波迭起。所以,也许早就注定了,这便是最好的结局。我曾假设过,倘若我们真的结合,但是我突然发现有一天自己没有那么爱你,那会是一个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又或者,你在与我生活的过程中感到厌倦,想要离开,我是不是会以失去你为代价,答应给你自由。我花了一生的时间思考求索,最终没能得到一个开始的机会,但换来了爱你一生的选择,也换来了我一生的心安。从这一方面说,我从未失去过你。

    想来你也明了我此行的目的,是的,我的确想见一见我的小侄子,想见一见一别数年的朋友,但我最想要见的还是你,亲爱的林舒,我深爱的林舒啊!

    我在小镇住了一周,随后回了一趟家。回家的时候,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父亲外出帮隔壁村的人家定做木制家具去了,要半把个月才会回来。许久不见,我和母亲的距离似乎疏远了很多,她喋喋地说着最近村里又发生哪些大事,谁家有嫁了姑娘,谁家生了孙子,哪家老人又与世长辞。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尽管那些人我从未听说过,也不会有什么交情。我给她讲一些我圈子里面的事情,她同样兴致不大。唯独扯到让我结婚生子的话题上时,她眼睛简直可以放出光,话茬子根本收不住,甚至还开玩笑说给我物色了几家的姑娘。看着她日渐佝偻的孤独身影,我心中泛起了一阵酸楚,而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如果我没有离开这片土地,也许会如他们所愿娶妻生子,在农田里耕梓。但是我离这片土地已经远了,渐渐远了,以后还会越来越远。母亲有些喋喋不休的唠叨激起了我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由你结婚带来的恼怒,于是我以一种极恶劣的语气向母亲吼道:“够了!你要结婚就自己去,别天天自作多情地操心我的事。你以为你谁啊!”似乎是被我凶狠的语气刺激到了,母亲而后半小时内把她能想到的积累了半辈子的脏话狠话全抖落在我身上,我听不下去直接转身回房间将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放上肩头,径直摔门而去。之后的半个月,假期最后几天才带着一身的轻松返回平城。

    离你的婚礼还有几天时间,我抽空回了趟三中拜访了一下当年的高中班主任,同他聊了很多事情,有关事业,有关学校,有关生活,细细数来,我们已经十来年没见过了。十多年的时光在他利落的短发上留下了一片斑驳的灰白,很早就微凸的肚腩丰满了不少,嗓子更是喑哑了许多,不如当年那般洪亮,但精气神还是和当年一样饱满。事业上,本就是喜欢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的他已经慢慢悠悠地坐到了教科处主任的位子,我看再往上估计是不大可能了,但中规中矩地干到退休,好像也不错。我本想趁机去偷偷见你一面的,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又怕被别人看到,当然我其实更害怕被你发现,到时候免不了让彼此都尴尬,便放弃了念头。

    之后的几天,适逢假期,我与朋友一家度过了温馨的假日,并和三岁的小侄子结下了深刻的情谊。而最后一天,我同朋友一道去参加你的婚礼。是的,我终于还是决定去见证你的幸福。无论何时,我都希望你知道,世界上不止你的父母、朋友希望你获得幸福,我同样希望,哪怕你对我一无所知。

    新郎高大帅气,婚庆的喜悦更是让他浑身散发着一道亮眼的荣光。他稍比你年长了几岁,不到三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是一家国企的中层干部,不可谓不成功。而他的身世同样光鲜,父亲是平城颇有影响力的公司老总,是常出现在地区经济报上的人物,母亲是中级法院的法官。如此地家世背景,不禁让人赞叹你择偶的眼光。贫穷的地方是不适合读书的,为糊口度日就要花光那些贫穷的人所有的力气,哪儿还有时间和精力读书。娴静的气质只能在富饶的环境中温养出来,就如同玫瑰只适合长在花圃里一样。这是一桩天造地设的良缘,所有人都这样觉得,似乎只有这样的婚姻才不会让你受委屈。也只有你温婉如玉又不失慷慨大方的气质才能让别人发自心底地觉得你不曾高攀。

    典礼上,新郎身穿一身红色的中式礼服,整个人意气风发,仿佛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告诉到场的宾客他即将迎娶到他这一生最珍贵的宝贝。随后出场的你着一身雍容的玫红华服,脚踩闪着亮片的水晶高跟鞋,长发如墨,如瀑般轻垂于肩。脸上特意巧饰了艳丽的浓妆:红唇殷腮,珠眼轻眉,饱额挺鼻,如古代官侯家的小姐。珠宝首饰同样惹眼:玉珠缀颈,银环垂耳,玉镯环腕,珠宝恰如其分的精美并未喧宾夺主,反倒衬得你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气。华服如盛开的玫瑰花瓣轻轻落在你身上,衬得你颈似白鹅,细腰如蛇,皓腕如雪,指如柔荑。你只需静静地站在精心布置的礼堂中央,就足够惊艳,足够美丽了。那天的你,美得动人心魄,美得独一无二。

    我努力平复自己悸动的心,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盈满眼眶。看着我深深爱着的你同别人结婚,我明明应该心痛如绞,明明应该悲伤得死去活来,但看到你盛装出场的那一刻,我竟是那么开心。开心的是我爱的你嫁给了一个可以带给你幸福的人,他可以欣赏你的静美,可以让你感到幸福,可以分享你的欢喜分担你的悲伤,他可以陪你去做很多你曾经不敢做或者没来得及做的事情,他可以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他是爱你的,你也深爱着他,你们偶然相识,你们知心相知,你们热烈地恋爱,你们激烈地争吵,你们包容着和解,你们一同归化未来,你们一同经营爱情。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攥在手里才会感到满足,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要得到。我是爱你的,并且会一直爱你,这种爱可能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但蕴载着最纯粹的真情。这份爱的中心是我,更是你。所以,明明你是别人的新娘,可看到你眼睛里盈盈闪烁的泪水里幸福的波光,我同样由衷地感到幸福。我从未得到过你,甚至还没有一个机会让你认识我,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已经拥有过你了,你的过去,你的曾经,你没有被人关照的美好。有关于你,我比任何人都要富有。此刻,我站在人群最后面,亲眼见证着你的婚礼,我便拥有了你的幸福。只要你能幸福,我就算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也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那同样是一种珍贵的幸福。

    在众人的欢呼声里,你们给彼此带上戒指,拥抱,亲吻。我在人群之中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是我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也是第一次醉得酣畅淋漓。醉梦中,我时而大哭,时而大笑。那一天,我在梦里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雪花,看见了翩翩盛开的白色玫瑰,看见了你穿着一袭红裙向我走来,看见了我越来越清晰又越来越模糊的过去。

    我的确是开心的,但也刻意隐瞒了自己的伤感。我说过的,再有两年,我就有机会认识你,我就能去追求你。但我终于是没能等到那个时候,命运剥夺了我靠近你的可能。我愤恨自己的无能,如若我能再努力一点,早日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我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果敢地追求我想要的生活,而不至于束手束脚,最终失去了机会。我想到了狗血的影视剧里抢婚的场景,如果我和你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我想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同别人结婚,我会掀翻桌子,挤过人群,走到你面前,在众人的惊愕之中带你离开。可是我连一个出现在你面前的身份都没有,我连同你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我连一个同你认识的机会都没有,我又有什么资格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呢!

    婚礼上,你的美丽让我沉醉,可又让我惭愧。一直以来,我的记忆仿佛仍留在了十多年前,我以为你是幽幽静静的百合,以为你是淡雅的,是静谧的,甚至于同我一样是卑微的。但当你慷慨地出现在我眼中时,我发现鲜艳的红色和你是那么地般配,你浓艳的模样同样叫人心醉,可我却自作多情地将你框束在狭隘的偏执里。同我一起,你大抵是不会幸福的,我悲哀的发现,我已经错过你很久了,久到我已经不认识你了。你一直是你,只不过,我还一直停留在过去。十多年过去,我悲哀地发现我没有一点长进。

    假期结束之后,我没有再多作逗留,只身返回北方,一走就是十多年。平城在没有让我留恋的东西了,我所留恋的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失去了。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回来,想来是会的,毕竟我还有事情没有完了。但也可能不回了,说不上是逃避还是伤心。

    你知道吗?在我对自己感到失望时,我就会对自己说,我差点就娶到你了,真的只是差一点儿,差一点时间,差一点可恶的运气,就差一点点,本来都快要等到了的。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谎言,写满了自欺欺人,但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相信,选择了执迷不悟。因为在心底,我始终愿意相信,我爱你,哪怕你对此毫不知情。

    十

    致唯一爱过的林舒:

    回北方的第二年,朋友家又添了一个可爱闺女。我的老朋友家里正正凑了一个圆满的美好,他算是给自己提前找了一件棉袄。于是来信之中一改往日吹嘘自家儿子的面目,净是说些如何如何疼爱他家公主,模样比当初第一次当爹还要嚣张,而我那可怜的小侄子算是彻底被他亲爹忘记在脑后了。好在由于我每次回信会路见不平地问上两句我干儿子的近况,他多少还记得自己还有个小子。说实话,我很羡慕朋友现在的生活,收入虽说不高但也不低,夫妻两人辛苦些节俭些,一家人便能过得不错。比那些富人肯定是比不过的,但日子总是踏踏实实,夫妻偶有拌嘴,和和睦睦,儿女顽皮打闹但是幸幸福福。那是我理想的婚姻该有的样子,如果一切如愿,我们或许也有了一个孩子,在平城过上了小富即安的生活。你说如果这是真的,还有多么好。

    年前,我和二弟在县城买了一座房子,想将日渐年迈的父母接过去,和二弟工作的地方离得不远,方便照顾二老。看房、买房、过户的手续全程由二弟一人办妥,我这个当兄长的只是出了些钱,这让我感到惭愧。但父亲似乎离不开他的那堆木头玩意儿和木锤墨斗,母亲也离不开门口的三分菜地和绣花布鞋,执拗地坚守着破旧的老屋,不愿意搬走。作子女的,父母年迈之后便是只能任着父母的脾气,不愿忤逆,所以终归没有搬成。小时候最与父母亲近的幺妹时常会带着孩子回去住上一段时间,我和二弟倒也能放心。但我知道,父亲母亲心中肯定是挂念着在外漂泊的我们的,不管我们过得好还是不好都会牵肠挂肚,只不过不说,怕我们担心,也怕延了我们生活的步子。所以,我和二弟在农村的家里装了一部座机,隔空就会往家中打电话。时代进步了,以前只能靠嘴喊,慢慢地可以写信,可以打电报,现在可以对着一个听筒说话。有新闻说,过两年就会有可以装在身上的电话出现,如果是那个时候,漂泊的心里可能会多一点皈依吧。城里空下来的那座房子我住不上,就送给了二弟,后来成为了他的婚房,他在那里成为了一名丈夫,一名父亲。我的两个亲侄儿就是在那栋房子里一前一后出生的,像极了我和二弟曾经的样子。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的吧。

    我仍住在一座不属于我的城市,长久地租下来了一处可以生活和写作的公寓,算是稳定了下来,少了漂泊的意味,却还是不喜欢北方阴霾的空气。这片土地正在燃烧着它的珍贵去换取很浅薄的利益,但作为一个只擅长舞文弄墨的人,我能做的实在有限,只能悲哀地看着这一切愈演愈烈。或许以后会有人做一些能拯救这一切的事吧,到那时,或许我还在北方看到如平城那般干净的风光。我已经渐渐习惯了每天固定地见到某些人,重复地做着某些事情的生活,我最精彩的人生似乎已经过去了,而我却悲哀地发现我的人生才走过一小半。我无意与你分享我的哀伤,这或许可以归咎于这座城市给人带来的阴鹜的影响,我还是更希望你的生活充满希望和阳光。

    听闻你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女儿,生得很漂亮,眼睛如她父亲一样大,又像你一样干净,很爱笑,又不哭不闹,很讨人喜欢。在一种明显带着个人喜好情绪下,我觉得她以后必然是一个德貌双馨的孩子,这不是成年人之间虚伪的恭迎,纯粹来自于对稚嫩孩童的祝福,以及对你的爱。我甚至像小孩子似的撺掇朋友多带自家儿子去你家走动串门,好让我侄子提前在小姑娘面前混一个青梅竹马的身份,以后便讨了你闺女作媳妇儿。朋友一边开心得大笑不已,一边还说我教坏他家儿子。我真的很期待那一幕的成真,因为前人实现不了的愿望总是想在后人身上看到圆满。我虽和小侄子没有血亲关系,但作为他的干爹,我总是愿意倚老卖老地幻想一番的。

    我仍是孤身一人,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从三十岁到四十岁,从四十岁到死,也许一辈子都会是一个人,后来也确实是这样。一个人挺好的,生活不需要顾左顾右,不需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虽说对社会不太负责任,但是我的笔给别人带来的意义用作抵偿,应该算是公平了吧。我一生没有做过什么有勇气的事情,违背一下繁衍人类种族的义务就权当是任性了一次吧。

    都说一个人生活会无聊,我想那是因为他们的心早已像一潭死水,早已经没有了对生活的观察,也有可能是他们当年上学时候没有学好哲学,欠缺点儿生活的智慧。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很多惦念的人和事:日渐年迈的父母,一同长大的姊妹,亲如手足的兄弟,志同道合的同事,以及需要我也肯定着我的读者。我还能写作,白天能写,晚上也能写,工作的时候能写,退休了也能写。我可以一直写,直到我提不动笔,写不了字,直到我死去那一刻。我还能读书,读没有读完的莎士比亚悲剧,读古往今来圣贤名士的经典文章,读很多美利坚的、法兰西的、德意志的书,读很多一直想看还没有来得及看的书。书是读不完的,既然读不完,就一直读下去,总不至于没有事做,就像我那个喜欢捣鼓木工手艺的父亲,有一件喜欢的事情做着,总不至于感到无聊。

    我还有不能忘却的你。你是我一生唯一的热爱,是最无法忘怀的深爱,是铭心刻骨的挚爱,是我不能忘记的所在,是我心中最深的依靠。我这一辈子后悔许多事,但从不后悔遇见你,喜欢你,爱上你,爱着你,守护着你,为你祈祷,为你颂歌。我不需要别人为我的痴情颂歌,也不需要别人为我的偏执非议,爱你不需要和别人解释,爱你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无怨无悔,我甘之如饴。爱上你,绝对是我用上了所有运气换来的最美好的恩遇和福报,也是我人生最坚定的选择。有你的黑夜,我的内心可以荡平所有幽暗;有你的生活,丰富得可以包容下所有的彩虹。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会看着垂垂西斜的夕阳发呆,然后嘬一口融了方糖的茶水,那便口也甘甜心也甘甜,万事怡然。只要有你,足以抵御世界的所有的孤寂了。

    我羡慕年轻人的爱情,羡慕别人婚姻的美满,羡慕家庭的温馨,因为那是我曾幻想过的和你的未来。但同你已经没了可能后,我对婚姻已经没有期待了,我选择和喜欢的人结婚,是因为矢志不渝的爱情,而不是般配的年龄和对等的财富。我也曾试着说服自己去接受一段可能的适合的爱情,去努力地爱上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同她一起经营一个家庭,一起搀扶着走过生命。但是我做不到,我此一生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怎么磨怎么躲都忘记不了,让一个心里还揣着另一个女人的单身汉为了世俗而结合,只会痛苦。我大抵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我所有的爱都交给了你,交给了我的过去。

    但四十岁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同一个女人恋爱了。

    那年报社来了一个小姑娘,刚从学校毕业,脸上还带着那一份学生脸上不善伪装的青涩和懵懂。可巧合的是,她的眉眼竟和你生得极为相似,仿佛就是从镜子里走出来的另一个你。我这些年见过不少长得像的人,有些人外形很像,有的人脸型很像,有的人气质很像,但细细分辨,区别还是很显而易见的。但眼前这个女孩儿无论是眉宇还是身形都和二十来岁的你是那么相似,我甚至觉得她是被岁月冰冻了的你。我的心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微妙的波澜,出于怜爱,也出于一种异样的情感。我看着她初来乍到的生涩笨拙的样子有些心疼,出于恻隐,接下来小半年内我帮衬了她不少。她很聪明,许多问题只要稍加提点就能举一反三。文笔也很不错,轻快明了之余又深沉简骇,不似一般年轻人要么无病呻吟,要么软媚无华。要知道,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常犯那样的错误。即使是我年轻时引以为傲的获奖作品,也有不少诸如此类的毛病。本来作为主编的我很多东西已经不需要亲力亲为了,但我还是愿意为这个孩子示范一下。半年里,我们的相处模式既像师徒一般一人教一人学,又像是长辈和晚辈之间教育着传承着。但超出此外的,我们的关系里面还掺杂着一种连当时的我都不察觉的亲昵,像恋人一样,我甚至差点儿沉迷在其中。而且,这种关系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甚至在很多时候完全把她当做了上天赐给我的礼物,一个代替你陪在我身边的礼物。我喜欢花一个上午的时间痴痴看着她坐在我看得见的位置埋头工作,喜欢看她在休息的时候静默地读书,喜欢看她和同事交谈时展露出笑容,一如当年偷偷看你一样。那时候,她让我仅守着一株花朵的世界重新遍地生花,让我荒芜的内心重新了盎然起来。她俨然是年轻时候的你,一个就在我眼前的你。

    我有意无意地给予她各种关心,希望在你身上落空的期待能够在她这里得到补偿,亦或者说想让她弥补我失去的遗憾。我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喜欢争强好胜的男孩,想要将这个可爱的女孩握在手里,不愿意松手,只是怕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像你一样。或者说,我怕再一次失去你。她是那么地天真,居然对我每次别有用心的帮助致谢。她是那么地烂漫,每天都兴致勃勃地同我探讨在读的新书。她像一只羊犊,尊敬着心怀叵测的前辈,却不知道她敬爱的师长是一只可能随时吃了她的狼。

    我心里住了一个神,守护着牢牢占据我内心的你,同时也住了一个魔鬼,诱惑着我爱上一个像你的姑娘。它们无尽地厮杀着,一会儿神性战胜魔鬼,告诉我“不可以”;一会儿恶魔杀死神邸,同我说“又何妨”。我顶着一头灰发,托着不惑之年的心,徘徊在最煎熬的问题的两端。如果那个人不像你,再美丽我也不会靠近,不会动心。但那个人偏偏生得极像你,就在我面前,对我充满信任,甚至崇敬。我竟生出一种想要同这个人结婚的想法,哪怕只是一时,却也让人觉得可怕,又后味无穷,可是冷清下来又会觉得疯狂。这是一个女儿一样的人,我却对她充满龌龊的想象,半辈子人生,活回去了。

    偏偏这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似乎看懂了我眼神里不同于长辈对晚辈关照的悸动,不仅不疏远我,反而愿意同我亲近。乃至有时候会不寻常地嘘寒问暖,牵强地聊一些家长里短。在聊到文学时,也会有意无意地牵扯到无关的话题,我没有戳破她看起来很自然的慌乱。我想避讳,可是她身上像有魔力,让人欲罢不能,让人想要把她完完全全装进眼睛里,包裹着吞噬掉。她莽撞地闯进我的心,和你重叠在一起,让我一时分不清搅乱我心智的是你还是她。残存的理智顽强地抵抗着,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被上头的情欲吞噬,我知道再继续下去我就要崩溃了。

    这么些年,我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很多事情,想明白了很多复杂的问题,可是又一次在情爱之事上彷徨不定,在本该很简单的决定上犹疑不决。

    她开始学着化稍显幼稚的妆容,兮白的底液抹得薄厚不均,像一只打翻了化妆盒的小猫,糊涂地将手里的妆彩揉在娇嫩的脸上,笨拙又可爱地表露着自己写在眼睛上的心迹,还偏要侍弄得熟稔,最后弄得别扭又拘谨,生怕受到别人的责坎。我挑剔又纵容着她大胆的举动,甚至还鼓励地说了一声好看,仿佛在暗暗助长女孩翻涌的情丝,希望她彻底打开埋在心里的潘多拉盒子。我只要跨出一步,伸出牵着笔头的手,轻轻触碰一下她水灵的肌理,抚摸她细腻的脸庞,她便会猛地缩回手,但回味过后又会重新乖巧地伸出手,感受叫人欲罢不能的冲动带来的激情和无与伦比的愉悦。我便是像挑逗一只单纯的猫咪一样在撩拨她的心弦的。

    她是那么纯真无暇,一步一步地往我设计好的圈套里钻,从来不曾怀疑过我的居心。我适度遮掩又不时袒露的充满虚伪的深情令她还来不及思索,就一头撞进我的陷阱里。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想同她结婚,我知道只要我开头,她定不会拒绝,她看似人畜无害的模样下藏着一颗可以对抗世界的心。我知道,她会把别人给予的点滴的关怀升华成感动,把我用深沉心计设计的偶然变成迷恋,把一瞬间的心动燃烧成爱情。她的笔调成熟,但她仍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女子。只要男人用花言巧语稍加诱惑,她就会爱上你,无法自拔。

    如果她是一个生性风流的女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同她今日如胶似漆,明日便分道扬镳,装作素不相识。因为我们都只是彼此打发寂寞的玩伴,只是空虚和孤单的替代品,那样的人是永远不会爱上别人的,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们的内心同沙漠一样荒芜,他们从来也学不会爱别人,他们只爱自己。但她不是,她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孩子,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她心中对美满爱情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以至于她没办法意识到爱情背后往往隐藏着谎言和欺骗。她喜欢的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可那玩意儿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她心中有一座天空之城,我不应该毁坏她纯洁的美梦,因为我深切地感受过梦破碎的痛楚。

    所以我决定找个机会,结束这一切,结束这像烈酒一样令人沉迷又不得不拒绝的晕眩。

    “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顿饭吧,和你说点儿事儿。”开完会,我对她说道。

    “有的有的。”她没有拒绝,反而欣喜地回应道。

    下班之后,我在楼下等她,她稍慢一些才出来。一路上我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用我一二十年的编辑功夫来修缮了剩下的漏洞,以求滴水不漏。没有结局的故事还是要趁还没有开始前就当断则断。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大胆地攀上了我的手臂,我看向她的时候,她脸红得像虾子似的,羞赧又可爱。我没有阻止她,放任了她逾矩的动作,只缓缓地走在落叶翩翩的大道上。从路旁的玻璃门反射的倒影中可以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右手挽着一个安静的美女,像极了一对温馨的父女。在此之前,我一直没发现自己竟已经苍老得像一块勉强挂在树上的死皮。原来我都这么老了吗?亲爱的林舒,你呢?四十岁的你是不是脸上也有了皱纹的痕迹。平城是不是也已经是满目的秋色了?

    吃饭时,我就静静地看着她大快朵颐,在我面前,她没有小女人一般地忸怩作态,吃相并不好看,但很真实,一如没有化妆前的她。她倒是颇有兴致地和我讲起很多工作之余有趣的事情,有时还没等话说完就自己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等她吃的差不多,我才慢悠悠地说话。

    “华彩出报社知道吧?”

    “知道,一家比咱们报社还大的机构,在业界很有影响力。记得之前我就想去那里工作,但是简历没有被看上。”

    “我在那里有个朋友,说他们那边现在缺一位出版编辑,想问我身边有没有合适的人员,我向他推荐了你。你在这边得到了挺多锻炼,工作能力也很强,应该能适应得不错。”

    她显然对自己耳朵听到的有所疑问,顿了一下,说道:“所以呢?”

    “所以,你想不想去?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作为你的半个老师,我觉得那里可能更适合你。”

    “老师?您对我仅仅是师生的情谊吗?”她声音突然尖厉起来,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可是,可是我明明从您的眼睛里看到了流转的情意,那是男女之间才有的眼神,您对我是有好感的。否则,您怎么会默许我挽上您的手臂。您给我推荐工作,是不是变着法地让我走。”她的语气变成了质问,看来她已经明白了我的计划。

    “男女之情?没有的,我对所有新人都一样,如果那让你产生误会的话,我十分抱歉。我放任你挽住我的手臂只是因为我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女儿一般的亲近。”我冷酷地狡辩道。“我从来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学生,可能是你误会了。”

    “不会的,您在骗人,我看过您写的书,我知道您心里有一个忘不掉的人,我很崇拜您作品里那种恪守不渝的爱情,所以我努力地进入了报社,见到了您。我看见您眼睛里闪烁的神采,那是骗不了人的,我很像您忘不掉的那个人,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您是因为什么原因喜欢上的我,我也不在乎您是不是把我当做她的替代品。我喜欢您,很喜欢,所以您为什么不可以尝试忘记那个人,珍惜眼前爱您的人呢?”她眼睛里蹦出了泪珠,半是乞求,半是控诉地说着。

    我的心被深深刺痛,我又何尝不想不顾一切地与人相爱呢?但我的一生注定要孤苦,注定要辜负。她的一生还很长,还很精彩,我不值得让她放弃那份精彩。我抬起手,帮她轻轻地擦去脸上的泪痕,狠下心来说道:“生得真好看,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你刚来时干净的模样。擦掉吧,不必为了取悦我这样一个不值得你的人去模仿别人,你不是她,也不会是她,你是你,只是你。我从来没喜欢过你,我一直当你是小辈,一直当你是学生,一直当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学生,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你的前程。我不值得,我习惯了一个人活,不会再爱上别的人。我是你的老师,只是老师而已。”说着,我用手指抹掉了她鼻子上还没有完全揉开的一团白色粉末。

    她登登地愣在原地,呆住片刻后,眼睛里闪烁起忽明忽暗的光彩,刚擦干的泪痕便被更汹涌的眼泪占据,她站起身来,朝我深深鞠了一个躬,一如刚来报社时的模样,转身夺门而出。

    我心底深感抱歉,却无能为力地坐在椅子上,将茶杯里的苦水一饮而尽。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任它在嘴边冷漠地燃烧,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玻璃门在,一条鲜艳的红裙在大雨里发呆。

    我亲手折掉了一支盛开得不合时宜的桃花,守住了我用大半生恪守的爱,守住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念想。可是我心中并没有一丝一毫地坚守住忠贞的喜悦,一股莫名的痛苦将我的心丢在了烈火里反复烹煎。我知道你会嫌我太绝情,断送了近在咫尺的爱情。但是我怕再犹豫一秒,那个孩子的人生就会因我冲动的决定变得不幸。我不想她活在世俗异样的打量中,不想她的脸上过早地染上不属于她的颜色,更不想瞒着她,让她成为我执念所控制的傀儡,那对她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对圣洁的爱情也不公平。她是一朵正在盛开的百合花,不应该守着我这个苍老得不再有温情的炉石,她应该在别的土壤上盛放,也许在未来,也许在别处,总之不能在这里,不能在没已经苍老凋零的我身边。有些人天生就应该得到爱情,像你,像我的朋友,像其他普普通通的人一样,而我早已经习惯了在孤独里漫游,只期盼借寡淡的甜蜜苟活度日。爱情那种奢侈品,我早已不敢靠近,不愿靠近了。

    离开报社后,她很快成为了那家出版社当家的编辑,比同行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耀眼,即便是当年的我也企及不了,我知道这其中有她赌气的成分,可看上去完美的走向让我觉得自己终于做出了一次正确的决定。之后的二十年,我收敛起自己的感情,兢兢业业地在岗位上坐到了退休,幸得再没有发生出格的事情,我人生的纸页也能清晰地翻到现在。

    前几年听闻你的丈夫不幸离世,心中不免为你痛扼,但实在鼓不起勇气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去闯进你平静的生活,只能希望你抚平悲伤,重爱上生活。实际早在退休之前,我便获悉没几年时间可活,我甚至有心情和医生开起玩笑,说我在退休前死去,说不定可能获得劳模先锋之类的奖章哩,最终也没能如愿,看来老天也不想我死在报社,估计是怕吓到别人。

    自从父母前几年过世之后,我在这世间仅存的牵挂便已所剩无几,而最大的惦念便是你,我最深爱的你。十六岁遇到你开始,我的生命便与你再脱离不开,你足足让我挂念了一生,让我了无生气的人生努力地挤出一捧鲜花,让我飘零的孤岛有所依存。

    我还记得见到你的每一面,每一帧图画,每一处场景,那些回忆每天都在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温习,像蝴蝶像蜻蜓,像每一次不安分的心动,像历久弥新的老酒,像上天赋予我的新愁。

    最开始,对你好奇,被你吸引,为你着迷,想要时时刻刻同你在一起,想要拥有你的全部。见到你,世界一片晴朗,见不到你,瞬间大雨滂沱。后来,我拙劣地模仿着你的一切,窥探着你不为人知的秘密,妄图将你的生命同我的生命熔铸在一起,去许诺辽远的地老天荒,去追寻虚幻的矢志不渝,去梦想所有的可能。那是青春最肆意的样子,那是最隐秘的冲动,那是最微小的期盼,那是我同你一起走过的小路,与你共同点亮的灯火,与你一起淋发的白雪,炽热磅礴的时光。

    再后来,学着妥协,学着接受,学着放手,学着释怀,学着把你的美丽尽收眼底,但是却把对你的欢喜藏在心底,变成我不想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一守就是心甘情愿的一生。或许从决定瞒着世界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预料到了此后的悲楚,我仍像我想象出来的英雄一样,守卫着无疾无终的爱情的孤坟,守着那一点傻里傻气的痴然,守着放不下的惦念。

    我的生命即将结束,我的名字将变成墓碑上的刻柱,我的一生会变成一句简短的墓志,为我骨灰作最后的注解。我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来临,已经坦然接受这不可变更的事实,哪怕离开这个我深爱的世界,孑然一身地面对冰冷的死亡。如果你相信来生,我就会走过孟婆桥,喝她熬煮的眼泪,投胎重生,毕竟我没有犯下太多罪孽,不至于上天瞎眼将我堕入地狱。如果你相信星座,我死后不过是变成一颗星星,回归到我最初存在的地方,永永远远地注视着你守护着你。如果你相信平行世界,那我一定在另一个世界寻找你,同你一起田园牧歌,同你一起经营生活,同你一起燃烧爱意,同你一起普度苍白的生活。如果你相信唯物主义,那我爱你的事实会永远存在,不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消逝。如果你相信,我就从未离开,我的骨灰会变成一撮土,零落成泥,养育长在上面的野花野草,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养一株纯白玫瑰,那是我能给世界留下的最动人的礼物。你甚至不需要知道我,但一定允许我自私地爱着你,除了爱你,我一穷二白,一无是处。

    林舒,陌生的林舒,亲爱的林舒,深爱的林舒,挚爱的林舒,我唯一爱过的林舒,世间最美好的林舒……我想给你加上无与伦比的点缀,但是开口时却一个都说不出口,于是我每一个都说一遍,一起汇成一句爱你,很爱很爱你,似乎没有说出口的话,我愿意为你用我最擅长的方式说千千万万遍。

    看到这里的你千万不要内疚,更不必自责,你没有任何错。相反,我要感谢你,因为你,让我本晦暗无明的一生热烈过,汹涌过。是你让我籍籍无名的一生变得绚烂,变得美丽。

    即使我即将离开世界,可是我始终不曾遗憾,因为回首我的一生,都是爱你的昨天。你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遇见,值得我一生所有的情话,只因为你是你。

    明年不能给你送花了,但要记得有一个爱你的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为你守着一束花开。以后也再不能给你写信,但要记得世间有一个人爱了你一生,哪怕你从未知道我的存在。

    别了,林舒,别了,我爱着的林舒。只要你记得,我就是人间的风,我就是天上的雨,护佑在你身旁,从未离开过。

    遇见你,是我微渺的一生最幸运的事;爱上你,是我卑微的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在你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请你记得,这世间上曾经有人深深地爱过你。爱和被爱都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值得留恋的事。我无从苛责命运,因为它已经慈悲地让我遇见了你,它只是恰好没有让你爱上我而已。

    勿寻

    陈望

    再无期

    十一

    林舒捧起一堆信纸,凑到额前左右蹭了蹭,泛黄的信纸上轻飘飘的文字沉甸甸地坠在她的心头。片刻之后,她将这叠信纸仔细地装回信封,没有放回桌子上,只牢牢地捧在手里,瘦长的手指摸了一遍又一遍,感受着心中每一个字的重量,仿佛要用手指肚将那些字记下来,把那个故事完完整整地拓印下来。她闭上眼睛在记忆里搜寻着陈望这个名字,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她拍了拍自己的头,似乎希望能够从脑海泛起的浮沙中低掠而起一鳞半爪的记忆,无论是点滴的画面,亦或是模糊的形象,再或者一句话一个形容。她反复回忆着自己在三中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冬夏,回忆着婚礼上一个个的宾客,陌生的人很多,但留下特殊印象的却一个都没有。这封信像一个木锤,锤开了她紧闭的记忆的门,任无数回溯的片段反复冲刷着她最深层的记忆,但令人失望的是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地思索,记忆始终不曾给予她半分答案。

    她明明感受到了写这封信的人行笔时浓烈的情绪,像有人在耳边亲口说给她听,像有人对着观众深情歌唱,像有人砰砰砰地扣动她的心房,但是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她深受挫败。

    “睡一觉吧,或许明天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对自己说,虽然她知道这只是个暂时压抑自己好奇的借口。

    但突然她想到什么似的,从沙发上拿起电话,打给了那个早些时候送花过来的小伙子。

    滴……滴……滴……

    可能睡了吧……

    一段死一般的沉寂,紧接着是一串吵闹的铃声……一秒,两秒,还是那段吵闹的铃声。

    无人接听?或许是睡熟了,要不明天早上再打吧。她正准备失望地放下电话。

    “喂,哪位?”接通了!

    对面一个明显十分疲惫的声音响起,听得出有一股被搅扰美梦的烦躁意味,但因长期积累的职业的素养培育而出的忍耐和冷静还是让他压低音量,礼貌地问道。

    “嗯……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真的很抱歉。”她连声说道。

    “那个……下午麻烦你打听的那个先生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就不劳费心了。真的很抱歉。”

    她听出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明显十分疑惑地说了声“您确定吗?”。

    “呃……我……我一时也说不清楚,那位先生要同我说的事情已经通过信封告诉我了。他又不想我打扰他,所以,不用麻烦了。”她确实不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与那位先生熟识。

    “这么大晚上打电话搅扰您的美梦真的很抱歉,但我不想等到明天了,年纪大了,明天怕是会忘记,请您原谅。对了,请您帮我准备一束菊花,明天一早就要。不必送到家里来,我到时候亲自去店里拿。嗯……大概十点钟好吗?那行,好的,好的,再见。”

    说罢,她挂断电话,像关下了一道通电的闸门,长舒了一口气。

    她把火炉挪到院子里,关上门窗,熟练地熄掉灯,捧着那封陌生的来信,侧卧着蜷在床上。林舒这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一个黝黝黑黑的身影,梦到一个经常从窗边走过的轮廓,梦到自己回头时看到的猛地躲开的眼神,可就是看不清那人的脸,仿佛漫长的人生中从没有看见过。

    是夜,亦或者说凌晨,窗外飘起了雪花,映得窗台上的红色绣球娇艳欲滴,而与她相对的白色玫瑰则像沐浴在月光下一样闪烁着冷冷的冰清光辉。平城安静地在大雪的滴点下沉眠,一如静寐的人们,在即将亮白的清晨喘着的粗浅不一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