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弦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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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亡国女君

    城外。

    残阳斜过山峰,峡谷中的光线略暗下去,满地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雪地之上,像是折断的枯树枝。

    这是一片尚未结束的战场。

    战场中央的包围圈里立着一个身高足有八尺,浑身浴血的女子,她手提巨剑,横眉冷对,身上的内甲早已经被血浸透,腰腹,后脊,左腿,右臂都已经中了一箭,箭尾被折断,只隐隐看得见露出来染了血的箭柄倒刺,箭尖却已经没入皮肉,略一动就扯得伤口生疼。

    手里提着的黑色巨剑锋刃发钝,劈砍在人身上时似乎不太趁劲,周遭的士兵越杀越多,不知过了多久,兵将顶着盾形成包围圈,终于不再有人敢贸然上前。

    受过伤的头部隐隐作痛,甚至有些耳鸣。女人单膝跪地,巨剑的剑尖顶住地面勉力撑住身体,黑色的甲胄满是血色,扎着发丝的冠不知何时落了,她低着头,长发遮着面容,看不清神色。

    包围着她的士兵谨慎又小心地顶着盾再次收紧了包围圈。

    “引弦,”

    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兵将的外围响起,一骑黑马踏着雪色缓缓分开包围的士兵走来,上面是一个红衣将军。记忆里那个眉眼冷冽的少年已然成长为一个男人,他端坐马上,神情淡漠的低眉看她。

    刚刚那句是他说的。

    听到声音,西陵商微微侧头从凌乱的发间望向马上的男人,那双眼眸凶狠又狂妄,赤裸裸的像是复仇的野兽。被她余光扫过的兵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仿佛被撕咬下一块皮肉。

    男人不闪不躲与她对视,神色平静又坦然,连说出话的语气都像是在和故友闲聊。

    “投降吧。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愿你死,我能保下你。”

    女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笑。释然又认命般的笑。

    “本君还以为你心有愧疚,不敢见我呢?”

    “你教我的,是顺从本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顺从本心。顺从心意所做的事,何谈愧疚。”

    男子神色冷淡,眼睛一瞬不瞬的俯视她。

    西陵商冷嗤一声,立着剑柄的手指却微微颤抖。“好一个顺从本心,想来是本君自视甚高,养虎为患了。”

    男人敛眉沉默,眼神却移向那柄颤抖的巨剑。

    远处树林里依稀传来野兽的嚎叫,有鸟雀惊起,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四散飞去。

    桓鸾城内,人迹寥寥。往日富饶辉煌,人头攒动的都城显出一副衰败的颓势,四下望去,只瞧得见几个神色慌慌,尚未来得及逃难的民众。

    都城中央,国君位居的宫廷此刻也未剩下几个人,国之将破,大难临头,国君早已遣散众人,让其各自奔命。

    议事的大殿空旷寂寥,巨大的鸾座上,一个衣着奢侈华丽的冷艳女子慵懒倚靠着,她的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起伏。

    “……我从前只觉得无忧无虑,凡事从心所欲。我有长姊,有母君,有父亲,有兄长,天若塌下来,也必砸不到我的身上。”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巧的笑,眉目间却染着化不开的痛苦和悔恨,“可真到了山雨欲来之时,才惊觉,任何人的天若真要塌下来,都只能她自己一人去扛。”

    殿下,一个身着青衣的女人负手而立,神色带着些轻嘲,只静静听着。

    “从前几十年,我蠢笨愚昧,轻轻巧巧就让人骗了。我与长姊反目,误解大兄,从头到尾都看不清真相。我那样恨她,恨她无情,恨她冷漠,恨她赶尽杀绝。可我的阿姊从未怪我。兵败城破,她却差人送信,要替我挡下敌军,让我先行。

    她说国破家亡已成事实,不求东山再起,不求报仇雪恨,她只求我活下去,找个地方隐居,后半生平安顺遂。”华服女子叹了口气,自嘲般摊开手。

    “我真真是个混账。”

    “但你鸾羽国运未断,百年龙气尚且活泛。”青衣女子懒懒抬眸,开了口,没带多少真心地劝慰,

    “何况西陵王室血脉特殊,天生便是帝王之脉,很难断绝,此等禁术号称能逆天改命,但也实在不过噱头。所谓逆天改命,乃是拿延续百年的国运作抵注,向天借运,而你也必须以命换命,这死局方才有一线生机。而改了命之后的代价更未可知。你长姊为你挡住了敌军,若你此时离开王宫,隐姓埋名,自然可以好好活下去。若心有不甘,再起兵重建鸾羽国,也未尝不可。”她抚了抚青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置可否,“再来一次,前路尚不可知,你就这般相信不会重蹈覆辙?”

    “我相信。”

    殿上的女子低眸垂目,喃喃自语,“我的阿姊,从不为情爱所累,她冷静果敢,赤子之心。若是她,一定能改了这死局。”

    青衣女子许是站得累了,略伸展了下腰背,施施然席地而坐,听见那番话,她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

    “你就没想过亲自去改天换命?”

    “我?”华服女子忍不住露出一个诧异的笑,“我自小便没有长姊那般心气高,也不如长姊性子坚韧。我不擅朝政,武艺也差,母君宠爱我,大抵也从未想过我能继承王位。因为我天生便是这样,懒散又贪玩,做什么都草草了事。我对自己一生的构想就是长姊继位,封我去做个闲散的郡王,娶几位心仪的男子,平安度过一生。”

    她松了身子,仰头靠住背后华贵又舒适的鸾座,仿佛自言自语,

    “我兴不了鸾羽国,也改不了命运。但若让我就这样躲藏一辈子,将亡国灭门的恨从此埋葬,我也万万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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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的战场。

    红衣男子沉默许久,再次开了口,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寂寥。

    “可你若肯投降于我,我能保下你性命的。”

    西陵商一晒,“人生在世,有所为,也有所必不可为。你杀我兄长,勾结敌军。你叛我母国,视百姓为草芥。”

    她面无表情,一字一顿,

    “你我之间,不共戴天。”

    “引弦,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对你亦有不可说的感情......”

    “我对你,有欣赏,有怜惜,有信任,但唯独没有情爱。”女人干脆利落打断了他的话,“我视你为知己,若你真惦念我的恩情。那就干脆一点,杀了我。”

    她勉力昂首,神色自嘲般扫了眼四周的包围。

    “我不愿受辱,也绝不会投降。成王败寇。本君认了。”

    男人立于马上看她,眼底黑漆如墨,他略动了动唇,终究是不再言语。

    身体早已透支,喉间的血让嗓子疼得发干,西陵商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撑着剑的手指终于失力,昏厥过去的最后一眼只来得及看见玄衣赤甲的男人沉默拉开最后一支穿羽箭,锋锐的箭尖指向的是自己的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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