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 俯仰难为
她下命令太快了,前一刻还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后一刻就让他赶紧收拾东西回京,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回玄羽司。
他被再次对她有了用处的兴奋冲昏了头脑,直到今天在玄羽司被厉空等一众下级问起府邸在何处的时候,他才想到他回不了东宫,也回不了青鸾宫的事实。
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被她遗忘,有多害怕自己再也不能那样特殊,有多害怕不能时时见到她。
禅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比死气沉沉的京城更加让他舒服,他无法接受要和她从朝夕相处到一面难求。
烦躁。
他又嗅了嗅自己的衣衫,接着烦躁。墙角的石子儿被他踢来踢去,他又蹲下身用衣摆内侧蹭了蹭根本看不出脏污的靴面,然后抖衣服,然后接着闻。
送上官鹿鸣出来的魏怀恩叉着腰在他身后不远看了他半天,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上官鹿鸣小声说:
“这位就是殿下的内臣,萧齐萧副使吗?倒是……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传闻中玄羽司的内侍官各个心狠手辣,在他们手下过一遭,三个月能下床算是前世积德。
萧齐因为从玄羽司创立之初就接下了抄家审问的差事,这个名字甚至能让上官鹿鸣这些品级低的官员噤若寒蝉。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上官鹿鸣有点想笑。他越来越不后悔摆在魏怀恩门下,如今看来,江鸿小将军和萧齐副司使,全都是妙人。
魏怀恩不知道怎么接话,因为萧齐还在踢石子儿,一点都没发现后面站了人。
有点丢人。
眼看着萧齐又要蹲下擦鞋,魏怀恩打断了他的循环:
“萧齐,你在这里做什么?”
萧齐一听见她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躬身行礼:
“主子。”
动作十分流畅,仪态可称风流,连腰间的令牌都没有晃动,萧齐的礼仪刻进了骨子里,一举一动都让人赏心悦目。
如果他踢石子儿没被人看见的话。
上官鹿鸣当作无事发生过,对萧齐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萧副使,翰林院上官鹿鸣,有礼了。”
魏怀恩向前走了几步,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萧齐:
“他是我的门客,化名陆鸣,以后你们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上官鹿鸣快要憋不住笑了,和萧齐相互致意之后便向魏怀恩告辞。
萧齐跟在魏怀恩身后回小院里,可惜他耳力甚佳,隐隐约约能听见上官鹿鸣的笑声,尴尬无法排解,他的耳垂红得好似滴血。
“……萧齐。”
房间里的东西已经被水镜收拾得差不多,魏怀恩坐在树下石凳上一手扶额用十分复杂的神情看着他。
“是不是玄羽司的人给你气受了?”
要不然她那么端方自持,规矩谨慎的萧齐,怎么只去了大半天的玄羽司回来就变成这么个样子了?
魏怀恩开始阴谋论。
“没有。”
萧齐垂头丧气,声如蚊蚋。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可以和我说的。”
魏怀恩真的很担心他,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
萧齐十指交叉攥在一起,自己都没办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没有……是我等得太无聊……”
魏怀恩提着眉毛不可思议地重复:
“无聊?无聊你踢石子儿?还揪着衣服使劲闻?”
萧齐闭上了眼睛,脸红得更加厉害。
桂花树已经过了盛放的时节,随便一阵风吹过就会摇落一地。
浓香的桂花落在地上,仔细听能听见“簌簌”的花落声。
但是落在萧齐红透了的耳朵里,那应该是他好不容易在魏怀恩面前经营的形象一点一点碎成渣的声音。
今日唯一高兴的大概只有笑嘻嘻哼着小调下山的上官鹿鸣。
上官鹿鸣下了朝过来皇恩寺,算是戳破了他是公主门客的这层窗户纸,说话也就放松了些,还和她大谈特谈和江鸿宫宴之后又一起喝酒的事。
“殿下,臣下可是听镇西军的传奇长大的,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江小将军……和您果然是表兄妹……”
“你不用支支吾吾,有什么说什么吧。”
魏怀恩太了解江鸿的酒量了,在听到上官鹿鸣和他喝酒就已经料到了整件事情的走向。
“是,小将军和殿下一般,不拘小节。只是臣下家中的妹妹,唉……”
上官鹿鸣假模假样地摇头晃脑叹息一番,嘬了一口茶之后又拿了一块茶点,摆明了已经说无可说,但是借着说闲话的由头蹭吃蹭喝。
“咏咏听说我和小将军约定了喝酒之后,整整七天啊,亲自下厨做饭,缠着我把她带去一起见见小将军。最后臣下没带她,到现在都不曾给过臣下好脸。
啧,也怪我,父母去得早,晚上我哄她睡觉的时候,把小将军的事迹,夸大了许多讲给她听。
要是臣下能料到考中功名进京之后有这番机遇,那时候打死都不会把小将军夸得和本人毫无关系。现在真是骑虎难下了。”
上官鹿鸣不当说书先生真的很可惜,魏怀恩只看他这一段情真意切的表演,就能想到他妹妹是怎么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对江鸿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
“看来你妹妹要失望了,我那表哥和说书先生的吹嘘就已经相去甚远了,你还又添油加醋。敢问上官大人,江鸿是不是三头六臂,一拳能打死一匹马?”
魏怀恩把另一碟茶点朝他推了推:
“听起来你家妹妹也是个妙人,以后有空给我也见见。水镜做的茶点独一无二,你带些回去给她尝尝。”
“多谢殿下。”
上官鹿鸣笑出两只虎牙,琢磨着回家之后用这些茶点一定能哄妹妹开心。
没想到今日还能撞见萧齐萧副使,上官鹿鸣觉得这趟皇恩寺真是来值了。
被上官鹿鸣在心里已经编排出一大出忍辱负重为主子奔走,以至于私下里爱好和状态都不正常的萧齐,此刻彻底被越来越让人窒息的尴尬气氛压垮。
他从继续被魏怀恩用这样诡异的眼神注视和坦白之间,选择了后者。
“奴才骑马过来身上有尘灰,怕污了主子的眼。”
萧齐在心里给自己找着理由,竭力隐瞒真正的原因。
“嗯。我不信。”
魏怀恩眸光不动,认真的劲儿上来,不要个说法誓不罢休。
萧齐很确定自己刚才没有从身上闻到任何不好的味道,便上前几步半跪在她膝前,魏怀恩撑着额头垂眸看他,心思分到了他被咬出齿痕的下唇上。
这么难以启齿的吗?魏怀恩想着,甚至有点心软,想要放过他。
“怀恩,我想见你。”
他没敢抬头,因为他把这个亲昵的称呼用来掩饰自己的卑劣秘密,可是他想不出别的办法让魏怀恩不要刨根问底。
况且他是真的想见她,这不算说谎,只是用一个秘密来保护另一个秘密。
和自己残缺的身躯比起来,心中的肖想竟然也能平静地对她说明。
但话已出口,他不免又提心吊胆起来,她会作何反应呢?她会觉得他这一趟毫无意义,觉得他难堪大任吗?
“想见我?”
魏怀恩挑了挑眉毛,没想到他会这样痛快地承认,倒是让她有点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好像在很久以前,在她刚刚发现这个人对自己的心思的时候,她还嗤之以鼻过,还决心只要这个人因为这些想法而不好好做事,自己就换了他。
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不过四个月而已,萧齐已经在她心中不能够用那一套规则来框了。
她不否认自己的感情,但是能够听到他的真心,她是欢喜的。
“你饿不饿?”
碟子里的茶点都被上官鹿鸣顺走了,但她这里还剩一个只被她咬了一小口的芙蓉团。
萧齐没等说话,下巴就被魏怀恩托了起来,嘴里被喂进了芙蓉团。他下意识地咀嚼,双手隔着裙摆放在了她的膝头,愣怔地看着她。
才一日而已,他就已经这样想念她了。
回京之后,她会有很多人要见,不只是新科榜眼上官鹿鸣,还有很多和她有往来密信的官员,他这样的身份和价值,又能有多少机会能再这样亲近她呢?
“好吃吗?”
魏怀恩低头凑近,但芙蓉团不是嚼一下两下就能咽下去的东西,他只能点头,差点被噎到。
魏怀恩盯着他把那只芙蓉团咽下去之后,接着又问:
“要喝水吗?”
萧齐又没来得及回答,魏怀恩就把她剩下的半盏茶送到他唇边,他只能顺着她的意思一口连着一口喝完。
她的眼中这才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像是很满意他的乖顺,最后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重新坐直。
这时候双手再放在她膝盖上就不合适了,萧齐神色黯了黯,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打算站起来,把今日的见闻挑两件出来说给她解闷。
然而魏怀恩伸来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衣领,拉他几乎完全趴在她腿上,另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微眯的杏眼仿佛能够吸走他的全部心神。他屏住了呼吸,眼看着她一点一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