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秦将,章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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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风云变幻

    击溃楚军之后,章邯所率的秦军陆续进入陈邑躲避大雪。

    半月后的一个清晨,天空又飘起了雪,章邯在几个贴身护卫的陪同下登上了陈邑的西城。依城西望,漫天大雪掩盖了厮杀的战场,无边的雪地上只有几处寒鸦悲鸣。章邯从城头抓起一把雪,任它消融在手心,嘴中念着:“阵卒强兮褪玄衣,戈锋寒兮驷马齐。强弩森严兮仇寇离,擎高樽兮数敌级。心无奈兮长太息。山河破碎兮斯胜也悲。”诸人听了,纷纷喝彩。“好一个山河破碎兮斯胜也悲。”郑怀肖连连拍手,“主公心怀黔首,这是令人感佩。”

    章邯呵呵一笑:“老郑,你就休要笑话我了。”

    “在下一番肺腑之言。”郑怀肖道。

    章邯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在空中接了几片雪花,道:“这样天地皆白的雪色在关中可不多见,真叫人喜欢。”

    “大雪初停,又复飘雪。”章邯一旁的郑怀肖呵出一口热气,“看来得等到冰雪消融才能进军了。”

    章邯点了点头:“曹阳、渑池、敖仓、荥阳、陈邑、郯城、许县……我等是十一月初出关,不到两月已连克数城,军士疲惫已极,正好借此大雪天好好修正一下。”漫天大雪正合他的心意。

    “不足两月就拿下了陈邑,史册之上,将军之名必当高于王翦。”郑怀肖打趣道。

    “你可不要这样讲!传出去必遭讥笑。武城侯打的是正经的楚军,百战之旅。我呢?我的对手是刚刚放下农具的黔首,不能相提并论的。”章邯笑了笑,“有陈胜的消息么?”

    “没有。”郑怀肖拍打了一下头上的雪。

    “听说陈胜先前一直把武臣的家人拘禁在他的宫中?”

    “听降卒说这些人和陈胜的女儿在我军进攻之前就出城往北去了。”

    “陈胜有女儿?他有儿子么?”

    “没有,只有这个叫陈瑶的女儿。”

    “父亲!关先生回来了。”章宁快步来到章邯身边。

    “请来!”章邯替儿子弹了两肩上的雪。

    关霜踩着满是雪的石阶登上城楼,他的一袭白衣在雪中越发显得飘逸。在他身后,是个一身破烂衣着的流民,手里捧着个方形木匣子,在他四下游荡的眼神里满是畏惧。

    “助攻!”关霜拱手作揖道,“请看吧!”

    章邯对这些虚张声势的行为一向反感,他勉强笑道:“关先生来了!想事有好事了。”

    关霜向身后的那人摆手示意,那一身破烂衣着的人踉跄着来到章邯跟前,双手托起木匣:“敬献将军。”

    章邯微闭着眼睛,关霜忙上前来伸手打开,那匣子里却是一颗人头。章邯吃了一惊:“这是?”

    那衣着破烂的人声音有些颤抖:“张楚王……奥,不陈胜……盗贼陈胜……”

    章邯嘴角闪过一丝得意的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不知足下何人?”

    “在下庄贾,是陈胜的御者。”

    章邯:“是你杀了陈胜?”

    庄贾瞥了一眼关霜道:“正是。”

    章邯:“你为何要杀他?”

    庄贾:“陈胜造反,祸乱黔首,为患国家,自取灭亡,我不愿与他同死,故枭其首以献。”

    章邯笑了一下,合上了木匣子:“你讲话倒还讲究些文辞。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庄贾慌忙跪在地上:“只求不杀,焉敢他求!”

    章邯:“你立此大功,正好给天下因受蛊惑而造反的黔首做个表率,我又怎会杀你呢?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我章邯言必信。”

    庄贾道:“那就请大将军好生安葬陈胜和张贺。”

    “张贺?”章邯看着郑怀肖,“张贺是哪个?”

    郑怀肖:“是率领楚军在陈城之西与我军交战的哪那个将领。”

    章邯点点头:“倒也是个悍将。可我不能答应你,这两个人的首级是要送到咸阳的,朝廷要传示郡县。”章邯挥挥手示意章宁带他下去:“这样吧,你先在我帐下做个都尉。领他下去,洗漱一番,换身衣裳,与他些好酒好肉。”

    章邯觉得有些冷,就与诸人下了城头。才走下城边石阶,荀不思打马来到诸人之前,拦住去路。荀步思翻身下马,脚在雪地上踩出两个大坑:“将军,末将在城北巡视,见一队人马在城外徘徊,就带人前去拦下询问。那人倒也爽快,自称是李良帐下,求见将军。”

    章邯狐疑道:“李良?我却不认得有个统兵的李良?”

    荀不思:“将军自然不认得他,这李良乃是河北的一个贼将。”

    “把他们安置在城内,让为首的来见我。”章邯转身走向自己居住的郡丞府。

    章邯才与诸人在屋内坐定,点起火盆,荀不思就领着一个民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那人下拜道:“李良将军麾下都尉甘欣,见过章邯大将军。”

    “去大,但呼将军耳。”章邯看着那人,“不知你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甘欣道:“为李将军请降。”

    章邯有些不敢相信,他环视了一下诸人,道:“李良远在河北,何以为信。”

    “无有诚意,如何敢来。”甘欣从背后取下一个包裹,在身前打开,里面却是一个匣子。见又是一个匣子,章邯有些不知所措地问:“这……”

    “将军请看,赵王武臣首级在此。”甘欣打开匣子,里面却是一个人头。

    章邯捋着尚有雪水的胡须道:“如何敢说这就是武臣?”

    甘欣道:“武臣原是陈胜做佣工时的故人,在陈邑被遣往河北,陈胜麾下有许多人认得他,将军只要问一问陈邑的降卒降将便知。”

    章邯向荀不思使了个眼色,荀不思就端着甘欣身前的匣子出去了。过一会,荀不思回来,笑着说道:“禀告将军,已问过降卒,却是武臣。”

    章邯大喜道:“都尉快快请起,不知这李良将军为何要杀主来降?”

    那甘欣却是个好口才,只见他全不谦虚,起身侃侃而谈,将那李良杀武臣一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原来这蒯彻与武臣谋划联合司马卬、李良除掉张耳、陈馀,谁知还未开始运作就走漏了消息,蒯彻连夜出逃。这张耳、陈馀不敢加害武臣,又对司马卬、李良不放心,就假传王令让司马卬引军击秦,李良进兵太原郡取石邑。欲取石邑,必经井陉,这井陉道,是个极其险绝的山道,一次只容得一辆车经过。张耳、陈馀二人料定秦军必再次埋伏。司马卬得令去了,李良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

    果不其然,李良大败。石邑秦将见李良退去,就以给李良写了封招降书,书曰:“良若能反赵归秦,则尽赦其罪,使其贵不可言。”李良接到书信,见那封泥有假,就知道是秦人草草伪造的,直接扔到一旁,径自带人返回邯郸,请赵王武臣增兵。

    来到邯郸城外,李良一行迎面遇着一辆大车,车后面跟着上百骑兵。李良一看,是赵王的车驾,赶忙下马跪在路边。那车也不停下,只是顺着车窗丢出个空酒坛子,传来一阵女人笑,径自去了。李良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当场拔剑冲上去,车里只有一个喝得烂醉的女人。那女人虽年纪不小,却也有几分姿色,李良邪念顿起,就与诸将将她轮奸,然后杀了。那女子受辱之时还不断大喊:“大胆狂徒,我乃赵王之姊。”

    杀了赵王姊,李良却清醒了,他自知没有退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回太原郡领着大军杀奔邯郸而来,杀了武臣自己做赵王。邯郸城全没有防备,李良三下五除二就打进城去。那赵王武臣、左丞相邵骚不明缘由就一命呜呼了。张耳、陈馀二人也是命大,李良军进城时,有人前来通风报信,他二人也就趁乱逃脱了。

    章邯听明白了,就问甘欣道:“那么李良将军现在在邯郸?”

    甘欣摇摇头:“不在。”

    章邯:“这是为何?”

    甘欣:“在下还未说完,李将军攻取邯郸后,张耳、陈馀走脱,进了信都。李将军前往征讨,不想中了陈馀的埋伏,损失惨重,邯郸也丢了。”

    “邯郸也丢了?”章邯懂了,李良是作乱未遂,走投无路才来归降的,“河北现在局势如何?”

    甘欣:“张耳、陈馀立赵歇为王。”

    正言语间,章宁推门进来道:“父亲!陛下的使者来了。”章邯随即领诸将在雪地跪迎。那使者道:“恭喜将军了,陛下念你连战连胜之功,加你为‘上将军’,全权统帅天下诸将。另外,苏角、涉间征战有功,加为右左军锋。望你早日剿灭盗贼,不要让陛下失望。”

    “臣何德何能,陛下以如此恩宠待我,臣敢不用命?”章邯狠狠在雪地里地上磕了个头,将使者挽进屋里。

    “陛下让我问一问上将军接下来的进兵方略。”使者道。

    章邯道:“而今大雪连绵,行军不便,臣拟开春天暖雪化时进军。”

    “上将军欲在何处用兵。”

    “或是魏地,或是西楚,依情而定。”

    “嗯!”使者点了点头。

    章邯:“敢问尊使,咸阳现在如何?”章邯道。

    使者:“不知上将军问谁?”

    章邯:“建成侯。”

    使者:“听闻陈邑已破,南阳郡的盗贼宋留也率部投降了,建成侯已班师回朝。”

    章邯:“那不知陛下如何处置宋留?”

    使者:“车裂!枭首!首级传示郡县。”章邯眉头猛地一皱,那使者见了就说:“怎么?上将军以为不妥?”章邯急忙拱手道:“岂敢!岂敢!来呀!快领尊使去歇息,把咱们在陈邑得着的好东西拿给尊使把玩。”

    秦二世的使者去了,诸人向章邯拱手作揖道:“恭喜上将军。”

    “荀不思,你去把几个贼首的首级好生包了,让使者带回咸阳献给陛下。”章邯道,“甘都尉,你过来。”

    “恭闻上将军教诲。”

    章邯抚着甘欣的后背道:“本想留你再这,可眼下情势不允啊!你用过饭就速回李良将军军中,说朝廷已接纳了他,要他换上大秦旗号,不要交战,据城固守。不日我将挥师北上,与他会合。嗯……”章邯沉吟了一下:“若是有什么危急之事,可去洛阳寻韩琼将军,实在危急,可奔三川郡投李由太守。”甘欣唯诺而去。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与秦二世的使者用过晚宴,诸人渐渐散去,章邯独自一人躺到了床上。真不敢相信,自己这就这样变了秦国的“上将军”,与白起、王翦一样的“上将军”,不知关中的妻子、女儿知道后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那冯去疾、李斯作何感想。谁能料到,现在力保大秦江山的,是当初“马牛猴羊”里最不起眼的“羊”呢?正当章邯沉浸在自己“上将军的遐想”中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进来!”

    “上将军!”关霜显得十分紧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关先生深夜前来,必有要事了。”章邯点亮了灯。“主公请看!”关霜将一柄剑递到章邯跟前。“这剑看起来十分寻常。”章邯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关霜抽剑出鞘,在灯下露出剑身,将上面四个“左丞相府”小篆字指给章邯看。章邯急忙将剑接过来仔细看,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在哪得来的?”“陈胜宫中。”原来,这剑正是仓庚初到陈郡时,从李任手下人那里夺来的。因陈胜催促得紧,仓庚与陈瑶仓促北上,便没来得及携带。

    “单这一把剑,也说算不得什么。”章邯把剑收回鞘中。“主公再看这个。”关霜显得有些激动,他把一叠帛书递给章邯。章邯打开细看,却是秦二世元年八月一个叫项声的人写给李斯的书信,信中项声称李斯为同乡,要李斯务必在秦二世跟前隐瞒楚地盗贼的情况。项声许诺,楚国若复,必定使李斯为王。章邯初看不信,再看那帛上的灰尘虫眼,却不像是伪造的,看那书信的言辞,也不是项声第一次给李斯去信了。“这个项声是什么人?你打探过了么?”章邯手握帛书,来回踱着步。

    关霜道:“已打探过了,据降卒说此人十分神秘,总是戴着一个楚巫面具跟在陈胜身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章邯:“那他人现在哪里?是死是活?”

    “却不知!降卒说,葛婴死后,就再也没看过他。”

    “把这些东西收好,不可使外人知道。”

    “主公不把这些铁证转呈陛下么?”章邯却没有回答,只是脸上带着笑。

    再说这会稽郡,郡治在吴县。吴县有个项梁,非常有声望。这项梁乃是以前楚国大将项燕的小儿子,泗水郡下相县人,因早年杀了人,躲避仇家到了吴县。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举事,同年九月箱梁也杀了会稽郡守殷通并夺其兵马来响应。因会稽地处东南隅的海边,东有大海,西有张楚诸将,项梁控制了会稽虽然快已经四个月了,却也没有什么扩张。

    这一日,天上正飘着漫天大雪,项梁点了一个火炉在郡守府内料理公事。

    “大父!你猜是谁来了?”项他满身是雪匆匆忙忙推门进来。

    “风大!雪大!快把门关紧。”项梁对这个伤脑筋的族孙没有什么办法。

    项他很认真的说道:“大父!真的出事了!”

    “有什么事就说!”项梁呵出一口热气。

    项他故作神秘道:“陈胜的使者来了。”

    “陈胜使者?是何许人也?”项梁瞪大了眼睛,显然很重视此事。

    “召平!”

    “快请!”

    召平进来坐定,项梁很客气地和他谈论起来。“听说将军为陈王击广陵,何以得闲来吴县啊?”项梁问道。“广陵未下,陈王也死了。”召平也不掩饰。“什么?陈王死了?”项梁大惊失色。召平一脸颓丧地点了点头。项梁转脸看着召平:“召将军来只是报丧么?”召平道:“我是来请将军为陈王报仇的。”项梁敷衍道:“天下举事者皆愿为陈王报仇,奈何会稽郡小势单,恐不堪驱策。”召平知道项梁空口白话,只是好听,就笑道:“有将军这话就行了。我有一物与将军。”召平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信筒。项梁接过信筒,神色凝重:“这是?”

    “陈王密令。”

    项梁取出筒内帛书,缓缓打开,召平道:“陈王以将军为上柱国,令你引兵西西进,收复张楚故地,亡秦。”项梁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假的?”召平无奈地笑了笑:“这能有假么?”“将军请先去用些饭,歇息一下。我就不陪你了,我要与诸人商议一下。”项梁推开门,风雪打在他苍老的脸上。召平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来呀!去请桓楚、曹咎、龙且、周殷来。”

    会稽诸将商议了一天,终于有了答案。晚间宴席上,召平也来了。项梁举樽致歉道:“召将军,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召平喝干了樽中酒道:“不知将军拿定主意了么?”项梁:“我已与诸将议定,开春雪化时渡江西进,光复大楚,为陈王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