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秦将,章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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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秦宫惊梦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的九月很快过去了,眼看已经到了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十月。(诸公需要注意了,这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与秦二世元年十月之间可不是隔着一年零一个月。按我们今天的纪年,无论阴历还是阳历,今年九月到下一年十月,中间却是隔了一年零一个月。而秦时纪年,以十月为岁首。秦始皇三十七年包括: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元月、二月……九月。这三十七年九月,乃是当年最后一个月。所以说这秦二世元年十月乃是接着秦始皇三十年九月。说白了,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的下一个月就是秦二世元年十月,秦二世元年十月是秦二世元年第一个月。若不理清这个,诸公读我这书,便会茫茫然理不清时间线。如此,我也尽心了,想诸公也该明白了,对于秦时纪年便不复多言。)

    这天夜里,秦二世不知怎么地就离开寝宫,来到正殿,端坐在皇帝宝座上。胡亥身条修长,白皙干净甲字脸一对瞳子乌黑发亮,看起来十分俊俏。他今年虚岁二十一,青春正盛。宽阔的大殿里空无一人,只有两排宫灯闪着微弱的光。

    随着稀里哗啦的脚步声,几个玄衣玄甲的武士飞快地冲进了大殿,也不通禀,径直来到秦二世跟前。这些人也不行礼,只恶狠狠盯着秦二世,十分无礼。别说现在的胡亥已经是皇帝了,就是搁在从前还是公子的时候,胡亥也容不得他人如此无礼。胡亥想呵斥一声:“大胆!造次!”可嘴张得好大,却发不出声音,惊诧之下,早有一个武士扯住了他的胸前衣襟,将他拉下了宝座。胡亥也在挣扎,可他的力气哪里比得上常年操练的军卒武士,扑通一声,胡亥被甩了出去,扑倒在地上。挣扎起来的胡亥已是披头散发,冕旒(皇冠)早掉在地上。方才的武士不由分说地将胡亥按在地上跪着。

    一个高大的人影缓缓走进大殿,来到胡亥跟前。胡亥抬起头看时,却惊出一身冷汗,来人却是公子扶苏,他穿戴着和秦始皇一样的冕旒玄衣,当然也和胡亥一样。胡亥还没回过神来,周围的武士们纷纷跪在地上叩头道:“恭迎二世皇帝陛下!”胡亥的身体不由自己使唤,自动跪在地上开始叩头,嘴里也跟着武士们说道:“恭迎二世皇帝陛下!”说完这句,他才能出声,只是还不能动弹。

    扶苏的用异常冷酷严肃的眼神盯着着胡亥,胡亥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尴尬地打着结巴说道:“大兄……你……你……你回来啦……你安然无恙……我就知道……你不会……”扶苏伸出左手抓着胡亥的衣襟,略一使劲就把他提了起来,脸对着自己。兄弟二人脸对脸,扶苏道:“你就知道我不会什么?我不会死么?”胡亥哪敢做声,扶苏的右手已经拔出长剑,并紧紧握着。剑刃悄无声息地贴在胡亥的脖子上,寒光所至,胡亥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扶苏恶狠狠地说:“为何矫诏?为何要害我?”胡亥瞪大了眼睛,想要解释,可嘴张了张,却又说不出话来。

    “你知罪么?”扶苏把脸贴近胡亥的额头。

    “看在你没有伤及我儿的份上,我就只诛你一人,不复株连你的‘伊人’!”

    “来呀!拖出去车裂!枭首!传示郡县!”

    胡亥分明看到扶苏脖子上有一道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他不觉发出一声凄惨而又绝望的声音:“啊……不要杀我!”

    “我将皇位还与你,不要杀我!我知罪了!都是李斯、赵高诈我的!”

    立在一旁的两个玄甲武士一左一右地架起胡亥往殿外走去。

    胡亥只觉得两脚悬空,径自被架着飘到大殿门前。他分明看见殿外的空地上是五辆秦军战车,五辆战车分别向着五个方向,中间一辆向南,东西方向各有一辆,东北、西北也各有一辆。五辆战车后头都绑着粗大的绳子,绳子落在地上的一侧系着一个环。五辆车的形状俨然是个隶字“大”。胡亥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四周什么也没有了,自己好像跌落在无底的深渊,一直下堕……

    胡亥感觉咯噔一下掉在地上。

    缓缓睁开眼睛,还是在寝宫,原来是一场噩梦。胡亥起来坐着,看了看窗外,已经是四更天了,被子、衣服都已经被汗浸湿。关中十月的夜已经寒冷难耐,胡亥坐了一会就受不了了,于是对着殿外呼唤:“韩谈!”

    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内侍应声来到床边关切地说道:“陛下又做噩梦了?快裹上被子,晾了汗可不得了。赵玲呢?快去端个炭火盆来!再去取新的被褥衣衫。都是仆人不是,本想着只是十月,夜间还用不到炭火,不想今夜这般寒冷。”

    胡亥笑了笑:“明天让赵玲回家吧,不用在这了。去给我取点水喝。”这赵玲乃是赵高的养女。

    待重新躺下,胡亥怎么也睡不着,他的思绪回到了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的岁首十月。得知秦始皇终于答应带自己一同巡游的那天,胡亥高兴地彻夜难眠。这次旅途十分精彩,秦始皇一行人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脩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恆常。六王专倍,贪戾泬猛,率众自彊。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脩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後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这就是后世著名的《会稽刻石》。

    在到达平原津之前,秦始皇还带领群臣在海上射杀巨鱼,群臣纷纷赞扬秦始皇的康健雄壮。谁知到了平原津这位始皇帝就一病不起,随行的左丞相李斯担心长途跋涉加重嬴政的病情,就建议改道进入沙丘,打算让秦始皇在沙丘行宫养好身体再出发。嬴政虽然急着回咸阳,可眼看着自己快做不起来了,也只好同意李斯的建议,希望多活几天。

    七月的一个夜里,胡亥呆呆地坐地上低声啜泣,他身后的床上躺着刚刚死去的秦始皇。

    “公子,还是去别处吧。”瘦削的赵高轻轻拍了一下胡亥的肩膀,小声地说。

    胡亥擦了擦眼角,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怕出去让人看到。”他有些泣不成声:“李相说了事关天下,不可使外人知道。”

    跟随秦始皇多年,赵高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绪,可秦始皇毕竟是他朝夕相处了多年的主人,望着胡亥的满面哀容,赵高还是动了一下眉头,眼眶里闪着晶莹的光。要不是先前李斯秘不发丧的一番话,赵高早都嚎啕大哭了,毕竟自己从小看着胡亥长大。

    “公子孝顺如此,陛下可以无憾了。”赵高抹了一下眼角,叹息一声,“可惜了……”

    “可惜什么?”胡亥的语气充满了反感。

    赵高坐在了胡亥一旁,失落地说道:“老奴失言了,看来我始终是个外人啊!”

    胡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对这个老人有些过头,赶忙换了温和的口气说道:“是我失礼了,夫子可不要这样说。我打小没了母亲,是你把我抱大的。因为陛下宠爱我,所以兄兄姊姊都不喜欢我,每每他们欺负我,是你用陛下的名义把他们喝退。我读书作篆还是你手把手教的呢!你怎么会是外人?”

    赵高笑了一下:“陛下虽然让我教导少公子,可我始终是奴仆。”

    胡亥:“不,你在我心里是我的夫子。”

    赵高有些惊喜:“犬马尚且识主,何况人乎?既然少公子不拿我当外人,我万不能自外于少公子。今日就是被李相杀了,我也要和少公子说这番话。过了今夜,说什么都迟了!”

    胡亥诧异地看着赵高,赵高把头伸过来低声说道:“陛下已有遗诏,现在我处,李相也不知道。遗诏令长公子速回咸阳奔丧。”

    胡亥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良久道:“陛下的遗诏就没有只言片语提到我么?”

    “半个字没有。”

    胡亥有些失落,他似乎在自我安慰地说道:“这是固然的了。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不封子,当儿子的又能说什么呢?”

    赵高趴在那里,几乎是跪在了地上恨恨地说道:“公子你怎么那么愚钝!”他口满是无不惋惜的口气:“只要你愿意,改一下诏书的事,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胡亥有些惊喜,直直地坐了起来:“作王也行么?”

    赵高无奈地笑了笑:“莫说是王,皇帝你也当得。”

    胡亥听了连连摇头:“不奉父诏,是不孝也。不可!不可!大兄待我一向很好,废兄立弟,实在是不义。况且我也不是当皇帝的材料。”

    赵高连忙示意他小声些,然后说道:“相比于皇帝之位,孝义不过是小事,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如此方能成功。”

    眼看胡亥还是犹豫不决,赵高利诱不成,只好威逼,他缓缓说道:“公子你可曾想过,今夜的话难保不会传出去。将来咱们这番话若是传到长公子耳朵里,不知他们会不会放过我们。”

    胡亥方才还是犹豫,现在已经一身冷汗,全身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高道:“今夜公子可以使天下臣服,过了今夜公子就是人臣。今夜公子若不肯制人,过了今夜公子就终生受制于人。请你好好考虑。”

    胡亥叹了一口气,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已拿定当皇帝的主意:“你说该当如何?”

    赵高知道事成了,微笑道:“这事不难,只恐丞相生疑。只要丞相愿意扶持公子,这事就成了。”

    胡亥干干地笑了笑:“大行未发,丧礼未终,怎好劳烦丞相?若是丞相不允,你我岂不是自寻死路?”

    赵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猾:“公子宽心,我去与丞相商议,全说是我的主义,不提公子片字。若是丞相同意,就万事亨通。如果丞相生疑,便杀了我,全不与公子相干。”

    胡亥心下顿释重负:“事成,我必负你。”

    待赵高离开了大殿,胡亥瞥了一眼身后床上躺着的秦始皇,浑身一阵毛骨悚然。顾不得许多,他赶忙回到自己的居处,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睡去。

    次日清晨,胡亥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进来。”胡亥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赵高缓缓推门进来,二人对视一下,各自不语,好像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事成了。”赵高纤细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胡亥有些不敢相信:“丞相他……”

    赵高安享地点了点头。

    胡亥全身洋溢着一股暖流,一种无以言表的激动充斥着他:“他怎么说的?”

    “他没说什么,只是点头。”

    “那你如何说的?”

    赵高微微一笑:“只一言。”

    胡亥很好奇:“什么?”

    “我对丞相说,陛下立少公子胡亥为太子,我奉太子之命请丞相妥善安排还都事宜。”

    “丞相作何答复?”

    “丞相不敢不奉命。”

    胡亥松了一口气,起身着履:“我去见丞相。”

    “丞相已经来了,他要与公子,不,太子。”赵高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丞相他要与太子商议长公子的事?”

    胡亥又回到床上,颓然道:“是啊!大兄还在上郡做监军,蒙恬手握三十万重兵。丞相虽然承认我为太子,大兄不从,为之奈何?”

    “已经走到这一步,太子就只管将其他事就托付给丞相吧。”

    东方的太阳照亮寝宫大殿的时候胡亥醒了,昨晚做了一个噩梦,惊醒之后他不知何时又睡着了。登基大典那天,胡亥穿着皇帝的玄衣,戴着冕旒出现在众臣之前。可在那之后,他夜里就开始频繁的做恶梦,梦的内容也都大体类似,扶苏一身玄衣冕旒来找自己报仇。先帝居住的这个咸阳宫实在没办法再住下去了,走到哪都是扶苏的影子。

    “韩谈!去!叫子婴来陪朕吃早膳!”胡亥懒洋洋地下了床。

    胡亥所说的子婴是扶苏的儿子,也就是胡亥的侄子。古人婚俗与今天不同,他们生育年龄都是比现在早的。秦始皇十五岁生扶苏,扶苏十五岁生子婴,算起来子婴今年二十一,与胡亥一般大。这胡亥因为是秦始皇最小的儿子,与其他大兄大姊玩不到一起,所以自幼便与子婴在一块玩耍长大。二人名为叔侄,实际上情同兄弟。

    胡亥洗漱穿戴完毕,子婴也到了。“过来一起吃吧!”胡亥招呼道。二人各向一案,各自就案下之席而坐。(诸公注意了,秦时贵族饮食风俗便是每人一个“几案”,案上分别摆放食物。简单说,秦人不单分餐,而且分桌。这秦人的坐与我们今天的不同,我们今天的坐就是用屁股坐,而秦人的坐有两种——一种只跪,一种是用屁股坐。秦人若是距床而坐,就地而坐,那便是真的用屁股做了。若是就席而坐,这里的“坐”便不是用屁股坐,乃是用膝盖跪在地上。大体秦代没有今天的高卓大凳,高卓大凳是宋代开始普及,秦人用的大多是“几案”与“席”。几案乃是同今日“茶几”一般不高的桌子,席便是跪坐时铺在膝盖小腿底下的方块垫子,材质不一。)二人坐定,一旁的内侍便往二人漆木碗里盛了一勺黍子羹(小米粥),二人桌上分别摆着一鼎煮羊肉、两碟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