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汀·凯德的心情，非常复杂。

    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原来是要找到斯宾塞家族的血亲调查关于弗尔丁的真相，却又因为他们惨死街头而将矛头转向命案发生的原因。

    在命案现场与警长玛尔·夏特发生接触，并在聊天过程中发现了他的梦靥，击杀了梦靥倒影，助他成功脱离。接下来，就只需要好好听他继续聊聊过去的事情就行了......一定会有眉目的。

    但阿尔德里奇·斯宾塞的复活，却彻底把他的所有思考撕了个粉碎，就像是一拳把他狠狠打翻在地，然后指着鼻子辱骂着他的荒唐，可笑和卑微。

    奈特威尔小镇......究竟糟糕到什么地步了？！连已经被劈成两半烧成焦黑的人都能重新爬起来，哪里还有什么常规的物理，化学，生物，逻辑知识能用到这种现象上？

    ......

    奥斯汀的心中竟蔓延出一种愤怒。一种对于“这种事根本没有道理”的愤怒。他是一名侦探，他擅于用逻辑和理性思维去考量和权衡一切。

    即使是噩梦，也是有其存在根源和延续理由的，也是有其得以终结的处理方法和背后逻辑的。但你指望阿尔德里奇·斯宾塞的“噩梦”，有半点可分析的东西吗？

    他就和脚底下的影子一样捉摸不透。他的身上藏着太多秘密......令人恐惧的秘密。而探索这些秘密就好像是在天台上走钢丝，危险到一步落空就一命呜呼。

    奥斯汀是聪明的，是理智的。他绝不会涉足那些关于阴暗，关于狰狞的真相。即使真相有多么诱人，即使真相只需他踏进那危险的门一步就可以展露，他依旧会停住脚，收住手。

    因为他得活着。他虽然爱财，他却也更爱命。

    那一瞬间，他有了些放弃这件案子，返回首都的冲动。

    “奥斯汀·凯德先生。您的脸色不太好......如果是因为我的隐瞒，我向您道歉。”

    玛尔警长诚恳地向侦探深深鞠躬。雨水从他的帽檐滑落。

    “隐瞒是有我自己的苦衷。我不想吓到您......也希望您能告诉贝利亚公国的所有人民，奈特威尔绝对太平的消息......所以我不能告诉您，有关阿尔德里奇·斯宾塞的故事。”

    是啊。奥斯汀差点忘了。玛尔·夏特是个虚伪的骗子。即使他已经处理过许多次阿尔德里奇的死亡，却完全并没有告诉奥斯汀这一点的意图。

    而如果他能吐露这一点，奥斯汀完全可以推理出“阿尔德里奇并没有死”的事实，并可以第一时间找到他。

    言下之意，其实是因为玛尔·夏特的隐瞒，才导致奥斯汀的工作计划碰壁。

    ......

    可是他已经没有那个精神劲头再去为这点事捶胸顿足了。

    “算了，没必要再纠结了。它已经发生了。或许我们得学着去接受它。”

    “我的确是专业对付噩梦的侦探。可是对于这样死而复生的灵异事件，我只可能尽力解决。恕我直言，这并不是能通过进入他的噩梦来解决此类循环的理性范畴。”

    “不......侦探先生。您误会了。斯宾塞家族的噩梦，并不是灵异事件。他们跟我的噩梦本质上是一样的，是这座城市的阴影诞生的结晶。”

    “城市的阴影？”

    奥斯汀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污浊的风消散了，仅留下雨水清爽的呢喃。在这种洒脱感的浸染下，他总算冷静了些。

    那可是笔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足够他远走高飞，衣食无忧，享尽天年。

    所以——

    “继续说吧。把你知道的那些，都说出来。”

    “我明白。我继续我没说完的那些话吧。”

    如果要我形容那块化石的话，我可能只能说，哇，好壮硕的身子，好巨大的骨架，好华丽的线条！多么贵重的瑰宝！

    可是我却没告诉任何人，它还有，好狰狞的.....一张脸。是的，一块惨白的化石，我居然在它的身上看到了脸。

    那明显并不是人类的脸。无数个眼睛不规则地分布在上面，触须和牙齿从内向外扩展成无数个圆环，圆形的，塞满半边脸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呼吸着。它畸形而狂躁，隐隐发出着憎恶的怒吼声。

    我能感受到那东西的力量。那东西在我的精神中咆哮，在我身体的每个细胞中穿梭，荡漾。逐渐，我脑海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他的呼唤......他那悠远浩瀚的呼唤。

    他告诉了我，远古的真相，以及世界运转的轮回本质。

    那是那片大海百万年的沉淀。那是自然的遗产，那是时光荏苒轮回无数个世纪后，依然留存着的永恒。

    它是生物，它是植物，它是机械，它是电子。

    它是星辰，它是天空。甚至，它是一个又一个星球。

    自从那一刻起，我的灵魂就似乎跟它裹挟在了一块。我怀揣着对它的敬畏，帮助凯文·斯宾塞一直保护着它。我也得以受到了他更多的教诲。

    那对我来说，是段漫长却又充满希望的岁月。

    直到那天海洋博物馆派来火车把它拉走，我才如梦初醒。我是那样不舍......可我身为国家的公职警探，却又不得不应诺贝利亚的命令。

    我眼睁睁地望着它运上了车，本想跟它挥手道别，却突然发现......

    我已经看不清它的脸了。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它变成了跟气球一般虚无的东西，飘荡在夜色里，然后在滚滚浓烟中消散无踪。

    自那天起......我的灵魂里，就好像缺了些什么。也永远无法再拼凑完整。

    我直到现在都以为，那被火车运走的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最珍贵的那道碎片。

    “你，越来越奇怪了。玛尔警长......你还没从噩梦里醒来吗？”

    奥斯汀皱着眉头，听着玛尔的叙述。大量过于主观的描述让他一身鸡皮疙瘩。

    “恕我直言，我并没有从你的这些话里，听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你说那化石是某种远古生物？让你无比依恋？或者说让你感觉你就是它？开什么玩笑......如果它精神力真的那么强，它早已让整个贝利亚都变成它的晚餐了。”

    “我只是代入我当初的视角，力求真实。如果我以现在的目光去审视当时的感觉，只会认为那时的我太过年轻，想象力丰富却总是不切实际，自以为是任性妄为罢了。”

    “但你无法忽视这种感觉。任何一种脑子里的感觉都并不是空穴来风，都是受到过刺激的。事实上，这种主观体验也确实能很好地解释一些事情。”

    “比如说？”

    奥斯汀找了个雨淋不到的地方，重新拿起笔记本。

    “比如说，在化石被运走后不久，奈特威尔小镇就爆发过一次瘟疫。”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集体性的发高烧......胡言乱语，精神萎靡。大家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可是......如果你有去问过那些人，你就会发现一个问题——”

    玛尔·夏特点燃了一根雪茄，吸了一口，夹在了手里。即使大雨将其淋湿，他也并不在乎。

    “什么问题？”

    “对化石运走感到遗憾。感觉自己的脑海中一直有低语声。总是能梦到一张非常恐怖的脸。以及大海，帆船，天空，暴风雨。”

    “这些，都是他们发高烧时经常梦见的东西......和当初的我，一模一样。虽然这场群体高烧被解释为瘟疫搪塞而过，但我身为警探，不会遗漏这些。”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巧合......！”

    “是真的。负责过当时治疗的人全都知道这些。你还能在许多医院找到曾经的案宗。”

    “所以，我想说的是，侦探先生......我认为，那块化石就是这座城市的阴影。而城市中那么多人，都已被它深深影响。”

    “可是，那颗化石正被封锁在海洋博物馆中。又怎么可能可以如此深切地影响到你们？”

    “这一点......我就并不清楚了。我也在持续研究。”

    他低垂着头，眼神落寞。

    “但我知道，如果想根除这座城市的噩梦诅咒，只有解决那块化石，以及关于它的所有秘密。”

    ......

    记录停止了。奥斯汀收起了笔。这或许就已经是玛尔·夏特能告诉他的所有信息了。而至于斯宾塞家族的其他故事，他还是一点都未提及。

    可能以后还有机会吧。强迫他说出来，或许只会引发更多的噩梦。到时候又麻烦了。

    但，光光一块化石，又能整出什么名堂？

    等等！好像有逻辑联系！

    突然，他想到了些什么，突然茅塞顿开。

    瘟疫，医院，案宗。这一切的关联，会不会和那位小姐有关......？

    伦道夫诊所的所长大人，委托的主人，克莱因小姐。

    她也正受噩梦的侵扰。如果她能知道些关于那场瘟疫的信息，就能尝试把线索连起来。

    是的。所谓的柳暗花明又一村，莫过于此。

    “玛尔警长。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叠日记本，还有，一个录像带。还请您过目。”

    “好的。这就来。”

    玛尔答应道，又对奥斯汀微微鞠躬。

    “失陪了，我得返回工作现场，整理这次的案情报告。侦探先生，需要帮忙的时候，您可以来警局找我。希望您能为奈特威尔小镇......带来救赎的真相。”

    他随着警员一起消失在雨雾里。

    空气，一下子没那么压抑了。奥斯汀也终于能喘过气了。

    但他感觉不到轻松——

    是的，录像带。

    他拿出阿尔德里奇·斯宾塞掉落的录像带，百思不得其解。

    雨越下越大了，将视野彻底蒙蔽。

    而奥斯汀突然想起那些，雇主给他的画像。

    现在，是拿出那些提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