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塞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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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梦境边缘

    父亲的反应,对阿尔德里奇·斯宾塞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结果。

    相反,他只会感到深深的不安。

    他本来想象过很多种杰弗瑞·斯宾塞的态度。把录像带扔到一边,极度的厌恶和憎恨。或者是对着录像带仔细端详了下,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或者是直接波澜不惊地拒绝儿子的要求,找个借口离开。

    可惜,杰弗瑞·斯宾塞的状态,早已跳脱了这三种情绪状态的范畴......变得惊悚和狰狞。

    你见过那种人吗——他对着一个似乎承载着回忆的诡异玩物,似笑非笑地紧绷肌肉凝望着。瞳孔失去了色彩,凝结成一种黯淡的深灰色。而整张脸都如冰块一般僵在那里。

    偶尔他会想到些什么,然后脖子突然一扭,带着些骨折般“咔嚓”的异响,旋即又想到些什么,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脖子和躯干被拉直,像悬在空间里一样被一根无形的针线吊着。

    很快,他又被什么悲伤和绝望的情绪侵染,从针线的牢狱中解脱,然后整个人失去了凭依的力量坠落到地上,跪倒在沟渠里,掩面痛哭。泪水和鼻涕混杂在一起。

    他哭到失声,哭到声音嘶哑,哭到自己拿头呛地,哭到用刀割伤自己的皮肤,甚至刺进肉里,血流如注。

    而这一切,阿尔德里奇·斯宾塞,都冷冰冰地看在眼里。

    他依旧认为是这个男人的逢场作戏,是他应对“找到真相”的阿尔德里奇的一种,应对威胁的自我保护。杰弗瑞·斯宾塞是个肮脏可怜的骗子,哪怕他自己拿刀杀了自己,都只是罪有应得。

    只是那样的话,可能就找不到关于录像带的秘密了。

    所以,当杰弗瑞·斯宾塞的行为和情绪越来越极端,甚至已经准备拿锋利的锯刃砍下自己的头颅时,阿尔德里奇将他拦了下来。

    将他,从那场噩梦中解脱了出来。

    而当这个男人从那场不断循环的“被刺杀”的噩梦中醒来时,回归现实的他的第一反应,却并不是庆幸和感激,而是一种深深的......羞耻和愤怒。

    那群围着自己的保安已经让开了一条道。而那些曾围着自己,被自己的魅力深深吸引的嫩模们则像点评垃圾一般指指点点着他。除此以外,还有那些自己曾不齿的酒鬼,流氓,罪犯,他们都簇拥在一块,对着自己的窘态狂笑不止。

    各种肮脏的,污秽的痛骂和侮辱,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难听的字符语句,像是冬天里散发着臭不可闻的燃油味的煤炭,在他的内心浇上一层油,剧烈地燃烧。

    那是种灼心的痛苦。一个原来称霸深水酒吧的王者领袖,如今浑身是血,衣服沾满淤泥,跪坐在地上挣扎着半天起不来。像极了一条被主人抛弃的野狗。

    从此时开始......曾经如勋章般在胸前闪耀的骄傲,尊严和高贵,就此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

    他转头望向自己的儿子。他正满脸平静地和自己的视线交汇着。

    并没有任何嘲讽和鄙夷的攻击性,却也没有任何同情和怜悯之心。

    这个不曾被噩梦侵染过的,干净纯粹的孩子,只是以一种“事外之人”的角度,静静观察着关于自己的父亲......所有,所有的遭遇。

    在那一刻,杰弗瑞·斯宾塞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愧疚和痛苦。

    贝拉·安德莉亚......或许你说得对。我的自负和任性,曾给你们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过去的事,是我不对......

    但是,何必一直揪着我不放?我也曾经做过弥补啊......

    他努力着爬了起来,将脏透了的衬衫撕得粉碎,却露出健康壮硕的完美肌肉。

    多少年来,他也正是靠着这些外貌条件,活跃于那些社交场上。这些他引以为傲的资本,能帮他在下个地方混迹得更好。

    “阿尔德里奇。阿尔德里奇·斯宾塞。我得感谢你,把我从噩梦里拉了回来。”

    “不感觉无所适从了?适应了?不哭了?我还以为你会更嘴硬点儿的。”

    “经营在这里的声望和地位确实很费时间......但我的失败也不仅仅是这一次。所以,它不会困扰我太久......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混。奈特威尔小镇,有的是我立足的地方。”

    杰弗瑞强撑着镇定和冷静,以不在孩子面前丢脸。即使身上已因自己对自己的暴行,千疮百孔。他拉着阿尔德里奇,走到了巷子中更深的地方,直到连一束光都很难望见。

    “你还真以为自己还能跟年轻时一样啊。这么严重的伤不去医院包扎,一旦感染类似破伤风的病症,可就是一辈子的事。”

    “不了。我对自己的体质有自信。我想跟你说的......是更重要也更紧急的事。”

    黯淡的路灯下,杰弗瑞·斯宾塞大口呼吸着。尽管空气无比污浊,但深呼吸能让血液快速流动,给大脑和心脏供能,总是能让身体更好受些。

    “你是从哪......拿到这盘录像带的?”

    “我不是说了嘛。克莱因护士。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确实告诉我,这盘录像带能让我知道关于祖父的故事,而且只有你能破译它。”

    “克莱因。我记得她。那个天真到无可救药的女护士......以自己的身体为交易条件,跟我换来了那个破到根本没法用的老放映机。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什么......?”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她还是个刚进入伦道夫诊所没多久的年轻护士,负责关于你祖父,也就是凯文·斯宾塞的看护工作,却总是觉得你祖父他没精神病。为了寻到真相,她向诊所的所长......谁来者,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了几声。伤口处的疼痛感让他的视线一阵模糊。

    “不管是谁了。反正所长给了她一盘录像带,并告诉她,找我就可以知道真相。她点名道姓地要凯文老爹小时候送给我的那老牌放映机,我想着反正也没什么用,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她,尽管以要求她跟我在深水酒吧喝酒为代价。”

    “然后,我让跟我很熟的,酒吧的服务生在酒里下了安眠药......成功地迷晕了她,并做了我想做的事。”

    “你这个人渣......杰弗瑞!你脑子里除了那二两肉就没什么别的东西了吗?恶心的下三滥的混蛋!我真以你为耻!还说什么她的交换条件,这只是你单方面这样想这样做罢了!!!”

    愤怒在脑海聚集着。阿尔德里奇一把将趴在自己身上的杰弗瑞推开。后者一个踉跄,栽倒在了地上。下水道哗啦啦的声音在这暗沟小巷里混乱地交响着。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接受能力已经够强的了,没想到杰弗瑞居然还干过这么下贱的勾当......还是对克莱因护士。这简直罪加一等。

    “咳......别急,孩子。我想跟你强调的并不是这个。是接下来的东西——听完,你再骂我也不迟。”

    他靠着墙壁半躺着,腹部一起一伏。

    “我发现了她不对劲的地方。她的身体周围散布着一圈氤氲的阴影。它们如鬼魅般潜行在她的身体四周......而当我想去触碰它们时,我却什么都抓不到。你能想象吗?就好像有另一个人附在她的身上,有另外的某种生物,跟她达成了某种统一。”

    “我的兴致锐减。这种怪奇现象很快打消了我的欲望。我退出了她的身体,并等待她醒来。”

    “她也知道了我对她做过些什么。但她对此有觉悟......她平静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开门见山地对我提出了要求——用放映机,放映那盘录像带。当场。否则,她就公布和我的录像......摄像头,她早做了手脚。”

    “我当然没有选择。事实上,我也没打算抵赖。我早带来了那台放映机。但是那台破烂的放映机,明显不能用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做到了我答应她的事,其余的就不负责了。”

    “我于是准备离开,扭动了门锁。但——”

    他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犹如一块印泥被狠狠拍在桌上,油漆被火花点燃得到处都是。

    “但是什么?”

    阿尔德里奇也屏住了呼吸。他知道,他最关注的信息......即将到来。

    “门,上锁了。”

    传来声音的,并不是奄奄一息的杰弗瑞·斯宾塞,而是暗街中的一道,若有若无的黑影。

    他犹如古朴电视机中那些黑白的乱码条纹,横亘与错乱在那团不知名的混乱阴影里,连声音都无法辨别清楚形态——那更像是尖锐的广播噪音和低沉的水流混音交杂的颤动感。

    准确来说......那是个无法用精确的辞藻和语言状态形容的存在。而他的那一声低喃,让阿尔德里奇·斯宾塞和杰弗瑞·斯宾塞浑身一颤。

    漫山遍野的恐惧感,随之而来。

    “你......是——”

    “门上锁了。斯宾塞。”

    他依旧那般沉静。

    “而你,也该再次入眠了。”

    “——————————”

    一道横亘城市的巨大黑色闪电,夹杂着汹涌奔腾的黑色毁灭气息,如流星般将整个大地分为热浪中灼烧的两半。

    连带着的,还有阿尔德里奇·斯宾塞那被一分为二的焦炭尸首。

    至于杰弗瑞·斯宾塞......

    他的死相,比屠宰场里的猪更为凄惨。肢体分解,残落和崩坏的轨迹,溅得暗巷到处都是。

    而那黑影......在这场暴力的屠戮过后,有如鬼魅般退散,消失无踪。

    天色已暗,黑夜将至。

    深水酒吧,却正将迎来搏杀活动的最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