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塞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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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杰弗瑞的噩梦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杰弗瑞·斯宾塞本能地产生了这般疑问,想眯着眼睛细细观察,却发现,在这肆虐的风暴中根本站不稳脚跟。

    视线中只看得见,那如刀子般的狂啸海风,伴随着浪潮涌入甲板之上,渗入船舱。

    重影,摇晃的重影。无数重影,铺天盖地。

    船快沉了。很快就要迎来毁灭了。

    巨大的影子足以将天空撕成两半,有着永远仰望不到尽头的高度。它如一个分割剧场的帷幕,笔直地落在眼前,却又以一种忽明忽暗的方式,在闪烁的虚无中辗转腾挪。

    那并不是一种“明确”的状态。它代表着模糊,不确定,难以捉摸的,深沉的阴暗。

    你的大脑只会告诉你“那是一道影子”,却不会想明白,为什么它能巨大到割裂时空的地步。

    这是人类认知的局限。面对自己从来没看过,见过,思考过的东西,人类只会大脑一片空白地呆傻和宕机。神经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茫然无措地告诉你,这不是我能解决的事情。

    于是,连逃都不愿意逃。

    于是,杰弗瑞只能头晕目眩地被卷入撕裂空气的风暴中。然后被非常粗暴地扔到那团虚无可怖的倒影里。

    清冷的幽光,在那一瞬间将杰弗瑞切成无数个残片。血腥漫天。

    于是——

    礁石,海浪,夜晚的天空。鲸鸣,巨轮,甲板。

    群星,燃烧咆哮的灵魂,蔓延的烟尘。船灯发出的点点光芒。

    雾气。未知的航向,孤身一人的水手,绝无可能的生还。

    以及那道影子,那道——

    将一切如虫茧般包裹的影子。

    “X。”

    这可怖的幻想,让杰弗瑞浑身打了个颤。

    那是种从冰柜中苏醒的感觉。一具尸体从太平间拉到外面却突然复活,可能就是这种倒吸一口凉气,然后雀跃而起的样子。

    神经突然被拉回现实,令浑身不适的头痛和虚脱让他冷汗直流。那句脏话他近乎脱口而出。

    该说不说,一直努力伪装成绅士的他,已经很久没如此简单直接地骂娘了——

    今天,却算是开了戒。只是因为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你怎么了,杰弗瑞。刚睡了一觉起来......满头是汗的。做噩梦了?”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正在收拾着桌子。桌子上堆叠着大量废弃的注射器,和没抽完的烟头。几瓶开了封的名贵红酒,东倒西歪地垂在那里。

    流着如血色般鲜红的液体。而这液体在屋外阳光的映射下,更显狰狞惊悚。

    “唉......倒也不算噩梦吧。我梦见我当上冒险家,然后坐着船在海上飘,遇到了一场风暴,并且在风暴中遇难了。这样的事,对航海者来说太稀松平常了。”

    “冒险家。凯文老爹不就是个冒险家吗?他现在就已经出了海,在外考古吧。”

    女人有些欣慰地微微笑了笑,将注射器拾掇好,放进一个刻着红色印章的垃圾袋里。

    “这么看来,你是想他了。做梦不会没有原因的。要我说,你们父子之间也早该和好如初了。老是闹得那么僵,没有必要嘛。对小阿尔德里奇也不是好事。”

    “我跟凯文老头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一个啰啰嗦嗦的疯女人,有什么资格指教我该怎么做?”

    杰弗瑞对这个女人始终没什么好气,这似乎是某种本能的反应。因为刚从噩梦苏醒的他,记忆力有些差劲......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一种深深的不满,鄙夷,怨愤和仇视。

    或许对他来说,此生都不会给这女人一丁点的好脸色看。

    “我只是在关心你。”

    “你要真关心我,就别再跟我提他。稍微问他要点钱就说三道四,劈头盖脸的。说不好听点,他就像是个我欠他钱的债主。我这条命都是欠他的。”

    “是阿......杰弗瑞。如果你不欠他些什么的话,你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被这样的噩梦......可悲地缠身。”

    什么......?噩梦?

    杰弗瑞有些迷惑地站起身。但这时他才发现,手臂上那些针孔正汩汩流着鲜血。而那惊人的出血量,竟然很快在地面上汇聚成了如小溪般,不断向外流淌的血泊。

    倏忽间,刚从睡梦中苏醒的那种,慵懒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剧烈的疼痛和紧随其后的惊恐。

    “我——我流血了?这些针孔,这些针孔是哪来的?”

    “快帮我,快帮我找纱布包扎!血快止不住了!”

    而那边的女人一言不发。她只是停下了手上的家务活,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有脸,甚至没有头。所能望见的只有黑色的轮廓,和蔓延在其周身的那层阴影。迷雾如一层屏障般将她厚实地围绕着。

    “该死的疯女人!你聋了吗?给我拿纱布!”

    杰弗瑞继续着他的威胁,大脑中那付诸暴力的冲动不断地酝酿着。

    斗殴,争抢,打劫。这些从孩童时期就烂熟于心的恶行情节,早已过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无论在少管所关过多少次,都无法管控住这个桀骜疯狂的暴力贩子,那内心深处泛滥滋生的罪恶欲望。

    拥有一个以冒险为生的富豪父亲,拥有一个无拘无束,不用念书的童年。他的朋友,三教九流。他的生活,花天酒地。而他靠三个月的追求追来的妻子,美丽纯洁。

    于是如大家料想的那样,妻子不可救药地被玷污。

    无论何时何地,杰弗瑞·斯宾塞这个人渣,都是一个只知道玷污那些光明和美好之存在的恶棍。

    “我看你又是欠教训了。”

    他恶狠狠地说着这句话,竟短暂地有些忘了伤口撕裂的疼痛,转身寻找起武器。

    无论是怎样的武器,尖锐就好,坚硬就好。能让这个女人在痛苦中服从,能让这个女人承认我家庭地位的高贵,让她对我唯命是从。

    这就是这个男人认为的婚姻。一场征服与妥协的压迫。

    他以为这次还能和以前一样——

    但遗憾的是......一切,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注射器。没错,就用这垃圾袋里的注射器。如此尖锐的针管......一定很疼吧。

    这样想着,杰弗瑞·斯宾塞从红色印章垃圾袋中,拿出了一支。针头闪着的寒光,令人双脚战栗的畏惧。

    “杰弗瑞。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即使自己的血已经流得满屋都是,自己的身子已经开始变得虚弱,你却还想进行你称之为‘管教’的暴力犯罪?你却还想对你的妻子大打出手,大肆折磨?”

    “你就不怕你的血流干净?你就不怕你为了惩罚爱你的妻子,而死在你心爱的洋房别墅里?这样值得吗?让别人受苦,比你自己过得开心更重要吗?”

    她坐在沙发上,波澜不惊地这般问道。

    这番冷静显然有些出乎杰弗瑞的意料。诚然,女人说的很有道理......自己理应赶紧找到纱布包扎自己,然后休息休息,恢复好再教训她。

    但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心中那难以抑制的怒火,总是能占据上风。

    此时此刻也一样。

    “教训完你再休息也不迟。我告诉过你无数次,不要顶撞你的老公。结果你还是犯忌了。更何况,我让你去帮我拿纱布你都不愿意,还有什么好说的?”

    “希望你能明白......你必须永远服从我。永远。即使别人都背弃了我,你也绝对不行。”

    “是啊。我知道的。我不会背叛你的,杰弗瑞。我是如此深爱着你啊——”

    女人微笑着,向杰弗瑞·斯宾塞敞开了怀抱。碎花洋裙微微荡漾。

    “所以,来吧。用那根针,刺穿我......让我重温过往的痛苦......”

    奇怪——

    她怎么回事?

    不,这一定不是她。

    那个女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逆来顺受。

    她只会尖叫,只会哭喊,只会抱着孩子懦弱地跪地屈从。

    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主动迎合。

    我心虚了。我的注射器从我的指尖滑落,掉落在血海汪洋中。

    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从这一刻才开始在我的鼻腔中燃起热浪。

    但她已经抱住了我。那温热的气息,似乎正在驱散着我身上原本臭不可闻的阴霾。

    阳光从屋外照在了我的脸上。我似乎有点......

    不再那么厌恶她。

    我近乎本能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后背。她的后背那样枯瘦......我却从来没留意过......

    只是,正当我想那样做的时候——

    ......

    杰弗瑞·斯宾塞的瞳孔,在那一瞬间被放大。

    那是纷乱聒噪的,注射器穿透胸膛,扎入心脏的声音。

    那是血液漫天飞舞的黯淡倒影。

    那是眼前的世界东倒西歪,最后和那艘船一样沉入海底的终局。

    ————

    杰弗瑞·斯宾塞。

    我会在你这无法摆脱的噩梦中......杀你一遍,又一遍。

    那耀眼的阳光,转瞬沦为暴风雨的黑夜。

    她那样安静地看着杰弗瑞的尸体。就和他们初识时一般婉转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