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塞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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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独白

    我并不是会大发善心的人。相反,我乐于看到他人挣扎和受苦。

    我喜欢看穷人们因为交不起医疗费,跪在我面前祈求和祷告。我喜欢看那些入不敷出想卖药给诊所却屡遭拒绝的商人们痛哭流涕。我喜欢看那些在重症监护室里奄奄一息,即使家财万贯却只能慢慢迎来死亡的富豪们痛苦挣扎。

    你敢说我这样的人,是好人?你敢说我这样的人愿意施舍给别人一丝一毫的怜悯?

    与其期待这些,你还不如期待明天太阳陨落,星球毁灭。

    我之所以愿意给阿尔德里奇·斯宾塞分享我曾隐藏起来的秘密,并不是因为我同情他的遭遇,也绝不是因为我对凯文·斯宾塞的死心存疑虑。

    只是因为......那盘录像带对我来说,是个极其危险,极其烦人的包袱。

    吵闹声,哭泣声,殴打声,尖锐的刀子划开皮肤刺入肉体,血液喷涌而出的飞溅声。自从拿来这盘录像带的那一天起,我的脑海里就不断回响起这些画面翻来覆去的声音。

    即使录像带中的内容......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些声信号,却总是伴随着我灵魂左右。

    我必须找个下家,赶紧把它处理掉。顺水推舟把它当作人情送给阿尔德里奇,是对我来说最有利的选择。只需要这样,我就能从那场噩梦中彻底解脱。

    那场困扰了我,足足有十年多的噩梦。

    ——————

    思绪慢慢被拉回了现实。明明上一秒还在努力回想着录像带中的内容,下一秒却犹如灵魂出窍般,开始自问自答式地自省。

    看来我的精神状态,比起这诊所里的病人,也好不到哪去。

    克莱因自嘲地苦笑着。

    的确,她并不是什么好人。不加掩饰,毫不客气地收下金锭只是让阿尔德里奇付诸信任的手段。有一言没一句的挑衅,讽刺和谬论也只是伪装自己“藏着些什么”的借口。

    克莱因真实的目的,是把那诡异的录像带彻底脱手。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年的她还并不是什么经验老道的护士长,只是个普通的护士学徒。刚从护理学校毕业的她,对公义和道德有种近乎变态的执着。

    因此,她在发现凯文·斯宾塞的精神状态偏向正常,不满足进入精神病院受非自由管控的条件时,她就向伦道夫诊所的精神病院院长提出了质疑。

    但这也造就了她这一生,最后悔的决定。

    当她发现院长有问题的时候,她已丧失了从办公室中逃离的资格。

    鬓角花白的老人嘴巴大弧度地隆起变形,直到和鼻尖形成如地平线一般宽阔的模样。耳朵挤压变形,形成了如枯黄的树叶般的饼状物。

    深色眼眸散发着夜晚与白昼交替的灰光,以一种贯穿灵魂的力量注视着克莱因。接着,是肉体在如酸汤一般粘稠腐烂的泥水中瓦解和重塑,是骨头和肢干在灰烬的火光中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逐渐,所有的人类身体结构,都在不断地变形和重构中扭曲和畸变成了“非生命体”,无法被任何理论和认知解释和形容的,梦靥融合之物。

    直到最后,他的一切消逝无踪,仅仅沦为某道夕阳下的阴影。

    但他的低语,却依旧回响在那风平浪静中。

    那是某种混乱扭曲的声线。它既有着气若游丝的清冷,却又有着掷地有声的威严。它分不出性别,分不出概念,分不出任何形式的理由。唯独存在的,只有缠绕在灵魂之上的,捆绑得人喘不过气的一层又一层触须。

    “凯文·斯宾塞并不无辜。他犯下了错。他也理应偿还自己的罪过。”

    “但你不一样。克莱因。你的身子还很干净。你的未来依旧光明。我劝诫你......不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埋葬掉你的希望。”

    “否则,你会迎来和他一样悲惨的命运。”

    克莱因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选择。只是当她神情恍惚地拿着录像带回到护士站时,她一直都以为那是一场噩梦。

    是因为自己的大脑过于渴望秘密,过于追寻真相而产生的一场噩梦。

    是大脑皮质层因活跃而兴奋运动产生的某些不切实际的虚像。是欺骗认知的某种,想象之外的阴霾。

    但即使她总是这般安慰着自己,面见院长时的那番可怖场景,依旧深深铭刻在脑中。

    枯树,水源,触须,灰烬,阴影。夕阳西下的黄昏。

    非人的生物。诡异,狰狞的话语。以及最恶毒的诅咒。

    那一天,克莱因叫住了前来探望父亲的杰弗瑞·斯宾塞。他刚和老头子吵了一架,显得格外恼火。他当然也就把这股愤怒发泄在了护士克莱因身上。

    “有屁快放。最烦你们这群混蛋,跟我看似客气地叨叨半天没用的东西。还不是因为钱?”

    “那老头现在变得这么碎嘴,这么烦人,这么暴躁,还不都是你们害的?”

    “不是的......杰弗瑞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凯文先生一定会慢慢恢复的。请一定放心交给我们。”

    “叨扰您,是有一事相求。那个——您还记不记得,您那边是不是有一台,好像有些年久失修的放映机?”

    “那老不死的放映机......没错,那是凯文老头在我小时候送给我的。怎么了?该不是那老头托你,要把那东西要回去吧?”

    他抽了根雪茄,白色的名贵西装干净笔挺。一头烫金的碎发,还算有型的胡须。

    如果仔细端详他,或许会觉得这男人还有些西部牛仔的,放荡不羁的直率感。

    “只是借您一用罢了。用完之后,我会很快还给你。这件事,跟凯文先生无关。仅仅是我出自好奇的私人要求。”

    “哦......这样啊。”

    某双眼睛在克莱因的护士装上下游移,不断在她的胸部和大腿上毫不避讳地评析。

    老色鬼的澎湃心潮,在面对一个刚从护校毕业的,羞涩胆怯,知节懂礼却又穿着性感的护士面前,犹如天马般腾飞。

    于是,他轻轻考量了一番,便也就不假思索了起来。他睡过的女人,或许比水果摊里的苹果还要多吧。一个小护士又算得了什么。

    “就冲着你也对老古董感兴趣这件事,我想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这样吧,克莱因小姐。晚饭的时候,一起去深水酒吧喝一杯。到时候如果你的酒量让我满意,我一定会把放映机交到你手上,随便怎么用都行。”

    克莱因不会不清楚他的目的。她开始有些犹豫——关于凯文·斯宾塞沦落至此的原因......真的对她那么关键吗?他到底疯没疯,又是出于什么事情的影响,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值得她付出自己不染纯洁的身体,与这样一个轻浮的花花公子做交易吗?

    “......”

    克莱因离开了。男人沉吟半晌,扔掉雪茄,也离开了。病房里再次空荡荡了起来。

    而凯文·斯宾塞正因镇静剂的作用而沉沉睡去。他因为想动刀子砍自己的儿子而遭到了隔离处理,连克莱因都见不到了。

    可是在那一瞬间,在克莱因做出了某个关键抉择的那一瞬间——

    凯文·斯宾塞的眼睛,睁开了。

    而眼睛中,仿佛游荡着无数黑夜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