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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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程序

    母亲并不经常来这里,但一年也会来几次,毕竟这里是父亲母亲为我准备的家,但父亲母亲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从未一起来。今年以来,母亲从未来过,也许是因为母亲过年时知道了她已经回到省城的原因,更何况她落在车上的包告诉母亲我和她是同行回家,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再次变得亲密。

    母亲总说喜欢省城的天气,尤其是夏天,清凉舒爽,夜里不需要风扇,也不需要空谈。家乡是相对的,我在省城,所以我说的家乡是我家所在的县城。这是个多山的省,也是个没有平原的省,我的家乡很幸运,县城三河汇聚,在河谷冲积出一片谷地,也是平地。我的家乡也很不幸,海拔相对较低,加上河谷盆地,夏天很热。河谷无风,水汽蒸腾,不仅是闷热,还是湿热。

    母亲喜欢这里的气候,总说不需劳苦之后,愿到这里多住。我也喜欢这里的气候,我留在这里并不全因为这里有我最美好的回忆,气候也是原因之一。更何况我已经能够看到,这里不仅仅有我最美好的回忆,还会有我最美好的未来。因为她已经回到这里,也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曾经的幻想已经成为现实,真真切切。

    母亲每次来都是自带食粮,家乡特色,家中自产,大包小包。这些东西不能用经济衡量价值,如若用经济衡量,这些东西价值无几。有些事物,只能用情感衡量,那是一份眷恋,是对过去,也是对家乡和家人。就如母亲说起曾经饥荒岁月时不得不食用的蕨粑,现在却成了日常之外的小吃,口味新奇,却也收人欢迎。

    母亲每次都是悄悄的来,不事先告诉我,除非恰值周末,也不会让我去接。母亲总是会担心影响我我的工作,不管夏日炎热,也不管公交烦慢,交通堵塞,母亲都愿意自己从车站坐公交去我住的地方。这次母亲虽然依旧没有允我我去车站接,却提前告诉我,我有些惊奇,也有些诧异,但仔细一想也能猜到原因。母亲是害怕,母亲害怕会撞到她,即使这种可能性非常小,母亲依然会担心。母亲的担心是对的,因为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她虽不常来,却也不是不来。

    下班到家时,屋子里有人,人在厨房,我看不到人,香味溢出,我猜得到菜品。我既然已经知道母亲会来,所以并不奇怪,香味勾起我的馋虫,抓挠心肺,口腹之欲已击败理性。我走进厨房,母亲仍在忙碌,却也有已出锅的菜品,越是亲近的人越不用讲理,也越不用讲礼,我并没有呼唤母亲,便伸手去抓菜品。

    母亲并没有伸手打我,只是骂我,言辞虽不激烈,嫌弃的意思却很充盈,这种嫌弃让我感觉母亲的嫌弃已经到了后悔制造我的躯体。母亲说我还跟三岁一样顽皮,手抓不卫生,动作不讲礼。我嘿嘿一笑,说按耐不住,这是装憨,并且憨已致呆,这样的装憨是杀手锏,专门对付母亲的杀手锏,也只能对付母亲。母亲无奈,不管多么嫌弃,多么失望,母亲也只能无奈。

    油沾污了手,味满足了口欲,我虽已洗手,却仍旧不安定,迫不及待再去掀锅盖,我想知道锅里的是什么东西。我不会直接去抓锅里的东西,心里虽然仍旧按耐不住,却也害怕烫伤了自己,但看一看,闻一闻,总归能得一些心理安慰。母亲让我等一等,休息休息,更加耳提面命,说我已近而立,应该沉稳持重。对于母亲的这种教导,我一向都不是很在意,这并不是我不尊重母亲,也不是不尊重母亲,我只是认为在母亲面前我永远都是孩子,哪怕将来老去,在母亲面前我都是孩子。

    母亲带来的东西不多,天气炎热,生鲜都只能舍弃,而腌鱼可以携带。腌鱼是老家最重要的特色,也叫酸鱼,我进门时闻到的香味就是腌鱼,家乡有俗语,一家吃腌鱼,整街闻香味。这是母亲亲手制作的,虽然家乡很多人都会做,但是每家的味道都不一样,母亲的手艺传自外婆,但味道却仍旧不一样,所以这种食物味道虽多,我却只喜欢母亲做的。这种食物烹饪方式也有不同,可以生吃,可以煎制,也可以烤制,母亲一般煎制,而煎制也是香味最为浓厚的烹饪方式。

    面对美食的诱惑,我在忍受暂不能满足口腹之欲时想起了她,她应该已经下班回到住处,想必还没有准备好晚餐。我有些害怕,我怕母亲会多想,也怕母亲会拘谨,因为母亲先前已担心会碰到她。我很小心的询问母亲,能不能叫她过来一起,一起享受母亲到来的喜悦,也一起享受母亲带来的美味,甚至一起享受母亲,我希望与她同母同父。

    我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母亲并未犹豫,仿佛已经提前知道我会这样做,所以母亲看了我一眼,反倒问我难道不打算叫她。我并没有回答,只是还想解释,因为之前她母亲来时,也曾特意叫我过去。我以为我的话无关紧要,但是母亲听了之后反而一愣,看起来有些犹豫,然后问为什么会叫我去,去了之后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我只能回答她的母亲跟我的母亲一样,一样放心不下,一样时时牵挂,所以来看看。我去也只是吃饭,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我的回答似乎并没有让母亲满意,所以母亲把没有说什么这句话念叨了一遍。我再次请求母亲,请母亲出面邀请,如若是我邀请,并且说明母亲也在之后,她一定会拒绝,若换成母亲邀请,她反倒不好拒绝。

    母亲有她的联系方式,很早就有,竟然未曾删除,我开始猜测,我有些担心,过去的几年,母亲会不会曾经联系过她,瞒着我悄悄联系。母亲同样称呼她的小名,就像她的母亲呼喊我的小名,热情,也亲切。她果然推辞,推辞不是拒绝,推辞是礼,她若积极答应,她就不是她,也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她。母亲再次邀请,她果真不好拒绝,母亲提出让我去接她,她再次推辞,说过于麻烦,她自己可以拒绝。母亲一再坚持后,她终究只能同意。

    我没有猜错,若是我邀请,仿佛份量不够,诚意也不够。她可以拒绝我,却不好拒绝母亲,母亲的邀请,不管份量或是诚意,都比我足,更何况她和母亲现在的关系才最是奇妙,也最是微妙。

    虽然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最拥堵的时候,但路上仍然阻滞,夕阳西下,红光落满整个世界,也落在我的脸上,所以我红光满面。我很欢喜,这种欢喜是由内而外的,是不会因外而改变的。堵车是一件痛苦而折磨的煎熬,但此刻我没有一丝不好的情绪,我心里期待着,欢喜的期待,也是兴奋的期待。

    她站在路旁,夕阳洒在她身上,她就像站在云端,光彩夺目,仿佛她就是光。我很欢喜,见到她之后更加欢喜,我是接她回家,接心中的人回家是最欢喜的事。她似乎有些担心,虽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我母亲,但这一次是母亲发出邀请,母亲是长辈,母亲的邀请比我的份量重,她也许担心这一次是某些程序上的事情,让她变成家人的程序。

    非节非假,母亲突然到来,还亲自邀请她,她确实有些担心。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我能看出她有些焦虑,如果确实是程序上的事情,我需要提前告知,商量对策,做好准备,可是我没有。我告诉她放轻松,只是吃一顿饭,母亲抽空来看看我,没有特别的事情。没有特别的事情就是平常,她已经知道是平常,却仍旧还是不能完全放松。

    我能体会她的心情,我感同身受,我已经感受过。我去过她家里,见过他的父亲母亲,见过多次,算是熟悉。但之前她母亲来到这里,请我到她的住处时,我也是一样忐忑,一样焦虑。那时我们还小,还在学校,我去她家里,见她的父亲母亲并没有忐忑的心情,因为那时我们还不用谈及婚姻,婚姻还太过遥远。但现在情况已经变了,有些事情应该谈了,上次从县城送她母亲回家的路上,我已经知道她的母亲一样着急。所以之前去她的住处吃饭,与她母亲一同吃饭,我倍感压力,心中忐忑焦虑。

    水果是一种非常好的日常礼品,有益又不贵重,却能表达心意。见到她时,母亲很热情,比以往都要热情,也许母亲已经感觉到,这个人很快就要成为母亲的孩子,已将要成为母亲生命的一部分。但母亲还是说了她,说她太客气,说她不该拿东西。我知道这也是母亲的客气,礼多人不怪,谁也不能免俗,更何况她的这种做法,应该会让母亲更加满意。她说现正炎热,母亲肯定要住几天,水果放在冰箱里,吃来会舒爽一些。

    母亲拉起她的手,往餐桌方向走去,比我拉得更加自然,也更加亲热。菜已上桌,菜已满桌,因为车流不畅,我出去的时间较长,菜可能有些凉了。但现在正值夏季,菜凉一些,反倒适宜一些。我想她不会在意,因为她知道路途有多远,路上有多慢。

    我很想笑,因为我看到她吃饭的样子和神情,跟我之前在她的住处一模一样,小心谨慎,还比较拘谨。又或许拘谨只是一种尊重,即使我学校的室友到此见到我的母亲,也是会拘谨。我想这种拘谨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只完全成为家人,比如我在堂兄的母亲面前就不用拘谨,堂兄在我母亲面前也不用拘谨。成为家人,也就成为了相互生命的一部分,也就不再需要用拘谨表示尊重,拘谨反而容易拉远距离。

    吃到了那道腌鱼,她的表情表示她很满意,她也说出了对母亲的赞许,母亲很高兴,我心里很欢喜。她向母亲表示自己并不会做,她这里说的做并不是烹饪,而是鲜鱼如何制作为腌鱼的技艺。这是一个神奇的过程,辣椒、糯米饭、酒曲、香料,再加上水的隔离和时间的琢磨,相互混合,相互融合,赋予了鱼更多的风味和口感。这就像家,这就是家,每一个人的加入,都能让这个家发生一些改变。

    我举手,我会做,我曾跟着母亲一起做过,每一道程序我都铭记于心。但母亲直接嫌弃又大声的顶了我一句,我就会吃!她看着我,眼神里也全是不相信。在埋汰我这方面,母亲和她竟然站到了一起,站到了我的对立面,更准确的说,是她站到了母亲一边,因为在母亲面前,现在的她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埋汰我,因为还不合时宜。

    母亲跟她说其实不难,以后时间还长,她要是想学,母亲可以传艺。我很怀疑,我跟着母亲做过,但确实只是打下手帮忙,原材料的挑选以及加工,母亲从未详解,甚至时间和时机的把握,也从来不说,难道这就是多年前在她家时,在她母亲面前,她说的不传男传女,不传儿传媳。另外,母亲的话让我欢喜,以后的时间还长,这句话当然让我欢喜,这是母亲隐晦的试探,也是对她隐晦的肯定。更让我欢喜的是,她回答说好,她的回答就是回应,也是默许,是对相约未来的承诺。

    让我诧异的是,母亲竟然说起了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准确的说是一些糗事。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不能像现在一样可以随时有肉有鱼,但我小时候特别爱吃腌鱼,吃的比米饭还要多。腌鱼比较咸,盐是腌鱼最重要的调味料,也是最重要的保鲜剂,所以每次吃完之后,我都会消化不良,要么便秘,要么拉稀。这样的事情是不好在饭桌上谈论的,除非母亲另有用意,那么母亲的用意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母亲还跟她说了一些我在饮食上需要注意的事情,比如说豆角类的菜必须完全弄熟后我的肠胃才能适应,才不会消化不良,比如说豇豆、四季豆。这是母亲多年恩养的经验,却不是母亲亲手得来的经验,是父亲让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这种经验对我来说实在是来之不易,因为父亲没有把四季豆完全炒熟,他们得到了经验,我却经历了消化不良的痛苦。

    她似乎有些疑惑,她从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我似乎不太挑食,而且饮食也比较粗狂。她说知道以前在学校食堂我从不要豇豆四季豆,以为我是不喜欢,不曾想到是这个原因。但我感觉母亲这样说更像是一直叮嘱,一种交付,因为在未来,她在我身边的时间会更长。

    晚餐并不隆重,但气氛很随和,她似乎也渐渐放下了拘谨,也似乎渐渐变成了家人。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我并不担心,我的内心一直很欢喜。母亲跟她说了很多话,很多不会与外人唠叨的家常话,母亲似乎已经不把她当成外人,母亲似乎已经准备好迎接她成为内人,我的内人。

    饭后,母亲招呼她吃水果,让她休息休息,但她一再坚持要帮帮母亲,所以她和母亲一并留在了厨房里。我坐在沙发上,我想起了室友说过的话,家里有女人,事情才会顺利,也许这就是室友话里的意思,我已经体会到了,亲身体会。我的内心已不再全是欢喜,还有感激,我感激她,感激她的父亲母亲,感激我的父亲母亲,也感激时间,更感激缘分,最感激上天。

    母亲和她在厨房里说话,声音模模糊糊,我听的并不十分清楚。我听到母亲说每次来我这里都很脏乱,有些地方还积有灰尘,这次来却很赶紧整洁,母亲问是不是她经常过来打扫。我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或许她回答得很轻,但更有可能只是默认,我能想像到她在默认时,脸上还会有一丝羞涩。随后我就听到母亲夸她,夸她美丽勤劳,夸她心灵手巧。

    我多希望这样的时间再长一点,我希望她和母亲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她们能更加相互了解,也更加相互熟悉。我虽然希望这样的时间长一些,但是她今晚只能离去,因为母亲在这里,她还不能留下。我之所以说她离去,而不是说她要回去,因为我希望她来这里才是回,除了她家和我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只是去。这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实际却是千里之别,意义也是不同凡响。

    母亲似乎也不愿让她离去,出门时还叮嘱让她明天再来,让我再去接她,她下班后一个人准备晚餐麻烦麻烦,冷清,还不划算。她答应了,答应得很愉快,也很高兴。母亲当然也高兴,但最欢喜的人一定是我,母亲已经邀请,她也已经答应,明天我就可以直接去接她,不需要再问询。

    当已看不见母亲,当车上只有我和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有拘谨,她的言语也大胆起来。她说母亲似乎已经把我交付给她。她的好再次让我更加欢喜,虽然这样的表述有语病上的错误,但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她既然已经说出交付的话,我便问她接不接收,她却假装思索,说要考虑考虑。我感觉这样的谈话就像一个浪漫美丽的仪式,单膝下跪,手捧鲜花或是戒指。我和她现在说的话不就跟求婚是一样的吗。

    当我送她到住处并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回来,立刻招呼我过去。我知道母亲是要跟我说一些事情,一些母亲很着急,现在已到了时机的问题,所以母亲很认真,因为这是很庄重的事情。

    母亲一开口并没有直入主题,却问她是不是经常来。我想不到母亲会问这样的问题,但经常是一个表示频率并且频率很高的词,我不想用这个词,也不敢用,我只能回答母亲她确实偶尔来,因为偶尔的频率比经常要低很多。我更没想到的是,母亲会说我做得对,并解释说如果我是租房,那么我可以没有顾忌的把她接到这里,现在她可以来,但是还不能住到这里。如果我现在把她接到这里住,会有议论,对我不好,对她她更不好。

    母亲的第二个问题表达了母亲的担心,母亲问我知不知道她离开那个人回到这里的原因,母亲认为这个原因很重要。因为她和那个人确定关系多年,而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而且只差最后一步。母亲并没有说明担心的到底是什么,但我毕竟曾经是母亲的身体,我能猜到母亲担心的是什么。也许母亲是担心影响她和那个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的原因是她的身体或者是她的家庭,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是母亲仍旧担心。

    我不知道这个原因,我一直没有问,也一直不敢问。我告诉母亲见到她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但她的状态依旧很差,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所以我一直不敢问。我希望母亲能够理解我,也能够理解她,理解我不想再去触碰她的痛苦,也理解这样的事对她来说有多么痛苦。母亲当然能够理解,父母不仅仅给予我躯体和生命,我所有心理方面的东西也几乎都是父母给予的,包括道德、善恶、是非,当然也包括感情。所以母亲一定能够理解,所以母亲叹息,也只能叹息。

    母亲的第三个问题终于到了主题,问我和她现在是什么关系,准确的说是关系到了什么程度。我没有办法回答母亲这个问题,因为我确实不知道答案,这是关于程度问题,我没有办法进行判断,所以我只能有些敷衍的模糊的回答母亲。母亲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说这次来就是要向我确定一些事情,如果已经到了时机,那么父母就要开始行动,开始进行某些程序。

    关于这个程序,我并不了解,我只能从书上寻找一些答案。第一个答案就是六礼,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但是时代变迁,六礼也已变化,再加上地区差异,风俗不同,具体的程序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她很快就要结束现在的关系,开启下一种关系,而这两种关系是递进的。

    我终于理解了母亲所说的第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程序问题,这里是我家,定亲之后,我才可以正式的把她接到这里,那才是理所应当,那样才能正大光明。现在虽然已是开放自由的时代,自由恋爱,自由婚姻,但也必须有一些顾虑。婚前的性行为也已经不再是禁忌,但偶尔的来这里和住在这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定亲是一种程序,只有进行这一步后,其他的事情才会合理,才会合礼。而这些程序是一步步递进的。虽然六礼已经可以不完全遵循,但有些程序不能忽略,也不可以忽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这几句诗讲的就是六礼,也是程序,即使泣涕涟涟,即使载笑载言,也不能忽视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