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太宽敞的一片识海之中，织织和陈乞的金梦灵抱着双膝，并肩坐着。

    “喂喂，你说，他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啊……”织织用手轻轻点了一下金梦灵的胳膊。

    金梦灵一动不动，神情呆滞，仿佛根本没听到她说话。

    “天哪，我恨你像根木头！”织织语气哀怨，狠狠点了一下金梦灵的脑门，“这次居然连话都不会说了，你是被他封了五感吗……”

    金梦灵眼神空洞地目视前方，依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织织摇摇头，叹气道：“不过，或许他是自己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放心啦，有你陪着我足够了，我不会嫌弃你的……”

    说着，她站起身拍了拍金梦灵的头，好像在安抚一只乖巧的狗狗，“我要起床啦！我们答应过赵雅岚，要努力工作努力挣钱，将来送他儿子去读最好的学校！”

    织织从梦中醒来，望着天花板上的星空壁纸发起了呆。

    之前她急着赶往医院送别弥留的陈乞，冒着被反噬的风险附身了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好在占用时间不长，退出那女人识海之后，反噬到她梦灵身上的痛楚并不明显，为长远计，她还是拉着金梦灵寻寻觅觅，一次次走进那些将死之人的梦境，希望能与她们达成誓约——帮对方完成一个未尽心愿，用以交换一个栖身之所。

    她找到了一位单亲妈妈，似乎是得了绝症，已经病入膏肓。

    母亲放心不下年幼的儿子，所以当浑身闪耀着金色光晕的织织，如同神明一般出现在她梦里时，她毫不犹豫地献上了自己的这副残躯，乞求神明能代替她再照顾那孩子几年。

    重病缠身的躯体织织从前也附过，此后却尽量避免与这类人建立誓约，因为这不同于那些意外而亡的人，这类型的躯体是随着时间慢慢走向衰亡的，她梦织织再厉害，引梦族的术法再逆天，终究无法枯骨回春，最多只能凭借强大的精神术法，帮这具身体多续一段时间的命。

    简单来说，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胜利法”，驱使大脑发动全身各个器官里的免疫系统来对抗病魔，不是从生理上，而是从心理上争取主动。

    但是这次织织没有犹豫，很爽快地和这位母亲达成了誓约，因为她在对方的梦里，看到了那个即将托付给她照顾的男孩，她记得他——当天送别陈乞的时候，他就睡在旁边的4号病床上。

    今天虽然是周六，但她按照惯例还是得去一趟实验室，赵雅岚的梦灵已经永恒沉睡了，留在识海里的记忆碎片也会随着时间慢慢被织织所吞噬，而从前数不清的附身体验，令织织积攒了太多繁杂的信息，因此每隔一段时间识海都会自动进行一番清理，以保证记忆不要错乱，意识能够正常控制行为。

    她必须赶在记忆不堪负荷的自动清理之前，摸清楚赵雅岚所拥有的知识体系、工作流程、人际关系等等。

    由于织织梦灵强大，每天只需休息两个小时即可，这更加方便了她达成赵雅岚“努力工作多赚钱”的心愿。她开始用业余时间接单论文翻译的工作，还凭借人脉帮一些先进疗法和新式特效药撰写软文，另外开了个社交账号，直播体验各种流行的美容项目等等。

    织织附身之前，峰峰因为疯症发作再次入院，而赵雅岚工作繁忙，体力也越发不济，不得已只能拜托那个和她熟络又热忱的小伙子，希望他闲暇时能多去医院探望峰峰。

    进入实验室之前的消毒防护流程极为复杂，甚至让织织有种……自己才是系统最想弄死的终极病毒的错觉，可隔离准备室的摄像头怼着她的脸拍，即便是心里有怨气她也得时刻保持微笑。

    防护面具非常厚重，织织觉得呼吸很不顺畅，尽管室内恒温恒湿，防护服内仍旧十分闷热，不出一会儿她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不少汗水。

    做完每天的例行公事，织织打开手边上锁的抽屉，拿出了一只迷你尺寸的平板电脑，锁屏壁纸是赵雅岚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时候峰峰还是个抱在手上的婴儿。

    赵雅岚和丈夫秦雪松，两人曾一起读研，一起读博，后来又成了一间实验室里的同事，堪称公司里的一段佳话，然而谁又能想到，秦雪松在拍完这张全家福没多久，便罹患绝症，生命慢慢走向了衰亡。

    而这块平板的主人并不是赵雅岚，而是秦雪松。三个月前，赵雅岚服从公司安排，进行实验室搬迁，整理旧物时发现了它。

    起初她很奇怪，印象中丈夫的那些遗物在他去世之后就收拾妥当，从实验室清理出去了，为什么时隔多年，将近十载光阴，又出现在了实验室里？

    因为锁屏密码是峰峰的生日，赵雅岚毫不费力地解锁了平板电脑，并看到了其中存量最大的内容——十几封明显经过加密的邮件，并且是秦雪松自己给自己发送的。

    读书的时候，夫妻俩很喜欢使用各种暗语互相写情诗，做笔记，然后让对方解谜，作为思想交流中的一种乐趣。平板里的文字记录虽然加密方式更加复杂和特殊，却没有让她知难而退，随着一点一点地探究和整理，她越发觉得这是丈夫想通过这种方式向她透露什么隐秘的信息。

    平板电脑是公司配备的财产，不能带出实验区域，因此赵雅岚只能将那些古怪的文字和符号摘抄下来带回去，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解读出了第一封邮件——邮件内容似乎是在描述一个梦境。

    秦雪松告诉妻子，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的一切都处于无序的混乱状态，人不人，鬼不鬼，甚至有些地方是与现实世界交叠的，这让他心生恐惧，害怕家人受到波及，于是整个梦里都在带着妻儿逃离这个世界。

    正当他恍恍惚惚以为全家都将困死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他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而身旁本该熟睡着的峰峰，竟伸长了脖子，踮着脚站在他床边，低垂头颅，瞪大双眼望着自己……

    那一刻秦雪松觉得自己的儿子变得异常高大，仿佛直起身子能瞬间顶开天花板的巨人，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感袭来，令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了一下……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峰峰的声音和语调都很正常，朝他大声喊道：“爸爸！快起床！不然我又要迟到了！”

    解开这第一封之后，赵雅岚更加疑惑了，她觉得自己一向信奉科学真理的丈夫，绝不会莫名地去记录这种琐碎的信息，还特意采取了加密的方式试图只传达给她一个人。

    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的是，丈夫去世时峰峰还是个婴儿，邮件里体现出的生活细节却仿佛他还活在她和峰峰身边似的……

    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再想解第二封。

    没想到，第二封只解开了前一半，公司每月的例行体检中，她的脏器却查出了好几处不明阴影，检测机构给她用上了最先进的纤维探测针，可依然一无所获，只能建议介入活检。

    几天后，她相继出现了脱发、皮下出血、关节水肿、呼吸困难、视线模糊等症状，这让她的情绪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她依稀记得，自己的丈夫当年也出现了类似症状，寻遍名医无解，眼看着身体每况愈下，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活检的医学报告显示未见异常，但她分明觉得自己的症状越来越明显，甚至开始食欲减退，严重失眠。

    身体上的不适没有阻止她解谜，又过了一个月，第二封邮件被她解读出来了，邮件内容仍旧是秦雪松的一个梦境记录，描述了他如何带着峰峰对抗另一个世界的“猎手”，最终他将峰峰推出了黑暗的漩涡，而自己深陷其中，不见天日……

    赵雅岚读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喷出的鲜血飞溅到平板的显示屏上，染红了主界面背景那张其乐融融的全家福。

    邮件的破解进度目前停留在第二封的结尾，因为这之后峰峰变成了满嘴疯话的病人，赵雅岚又得带着峰峰四处看病，找到了区域内最权威的第四附属医院的精神科，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和诊断，那个满头银发的老专家摇了摇头，说了声“抱歉”。

    赵雅岚不甘心，于是多方托人打听，得知了一位年轻的女教授正在做精神类的探究课题，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她主动找上了门，没想到那位姓童的女教授一看到峰峰的症状，立刻十分笃定地回应赵雅岚道：“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他。”

    作为母亲，赵雅岚听到这样的承诺自然安心不少，但她自己也一直从事医学相关工作，知道大部分治疗之前的承诺都只是个心理安慰罢了，甚至很多严谨的医务工作者，连这样的安慰性承诺都不会给。

    可没想到仅仅过去一天，峰峰就恢复了正常。只是童教授没有立刻让峰峰出院，而是建议让孩子继续留在她的特护病区观察一段时间，赵雅岚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差，她也希望能将这个噩耗尽量瞒得更久一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童教授的建议……

    可惜，命运多舛，出院后的峰峰还没正常几天，突然再次发起了疯，无奈赵雅岚只能送峰峰回去童教授那里，一面她又担心自己的身体随时会垮，于是去了一趟沃锦医疗的总部，找到那位一直对其信赖有加的年轻人，希望能将峰峰托付给对方。

    织织仔细翻阅了一遍赵雅岚的记忆，感觉基本没什么疏漏了才去解锁平板电脑，她觉得答案可能真的藏在那些加密的邮件之中——为什么这对人中龙凤的夫妻会先后患上怪症？为什么他们的儿子会连续两次丢失梦灵？

    “等等……”织织点开了第三封邮件，顿时愕然地瞪大了眼，“这根本不是特殊的加密方式！”

    没等她进一步思忖，手腕上的电子提示器响了起来。

    实验室里不可以携带私人电子设备，这个提示器是她在消毒隔离室里按照要求被戴上的，和她存放在储物柜里的手机相互联通，如果有重要的电话、短信，这个提示器都会有所显示，但无法接通，必须办理一下暂时离岗手续，才能外出接听或回复。

    织织的办事效率极高，进入实验室不过两个多小时，已经基本处理完了日常所需工作。待她看清提示器上的来电备注，立刻反应过来这正是赵雅岚先前去找过的那个年轻人。

    暂时离岗手续并不复杂，十分钟后织织脱下了几乎能拧出水来的防护服，整个人仿佛跑了个马拉松一样大汗淋漓，但她顾不得这些，从储物柜里拿出手机，一边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大口喝着，一边戴上了蓝牙耳机。

    “喂？赵……呃，雅岚姐吗？”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不太确定。

    “小应？怎么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今天不用上班？”织织瞄了一眼走廊的落地钟，上午十点三十八分。

    “哦，刚开完会……”电话那边的人略微顿了几秒，接着兴奋道：“昨晚我突然有了一个绝好的灵感，说不定能治好峰峰，你要不要现在和我一起去趟医院？”

    “晚上吧，这会儿我还没下班。”织织松了口气，还以为是峰峰那边出了什么突发状况，这才匆匆赶出来回电话，但转念一想，如果真是峰峰的病情不乐观了，童教授应该会亲自打电话告知的。

    “哈？”

    “晚上你要是先到了，就多陪一会峰峰，我这边处理完事情再过去。”织织的神情严肃，果断挂了电话，她急于回去实验室里解读那些加密邮件，不想被其他事情轻易打断。

    陈乞望着手机，脸上表情复杂，向识海里的应麟发出质问道：“我不会是打错电话了吧？你确信这女人是峰峰的亲妈？”

    “虽然是靠脑子记的数字，但大概率不会错。”应麟这回真的是把陈乞的识海当成了度假海滩，懒洋洋地躺在一大团温软的白色飞絮中，神情惬意，优哉游哉。

    “说起来，你怎么还没死？呃……我是说，我的识海进来了，你不是应该陷入永恒沉睡的么？”陈乞顶着应麟那张无敌帅气的脸走在大街上，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不会呀，第一，你的识海足够大，却没有入侵性。第二……我没有什么心愿需要你完成，所以我们不是誓约关系，身体依然还是我的，你只是个房客。第三，可能因为我俩八字比较合得来吧……”应麟掰着手指，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笑道：“其实你应该庆幸我还在，因为如果两个梦灵不是誓约关系，那你现在这样待在我这儿，可就要被我们小南门当成是噩灵篡身了。”

    “噩灵……”

    陈乞转生次数太多，很多记忆变得模糊又久远，但他丝毫没端什么世外高人的架子，秉着不懂就问的虚心态度，直接发问道：“小南门的人遇到噩灵篡身会如何处理？”

    “我们啊……我们可处理不了，小南门只是上古时期的南门外家，比不得本家那些老祖宗的，说起来，前辈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身上的气味有些亲切……”

    “依照血缘关系来说，我应该算是南门中的一份子吧。”

    “南门？你是本家的人？”应麟注意到陈乞说的是南门，而不是小南门，一下子从那团白絮中坐了起来，一脸看到了珍惜物种的表情。

    “虽然是靠识海留下来的记忆，但大概率不会错。”

    “这么说来，前辈难道是缉噩神捕？”应麟提到这个名号的时候，语气都变得虔诚和肃穆起来。

    缉噩神捕……陈乞记得这个名号，却不是因为自己南门的身份，而是很久很久以前，织织还不懂得与将死之人的梦灵做誓约时，会直接侵占正常人的身体，而这种违背天道的方式，便是应麟所说的“噩灵篡身”。

    对于噩灵的惩罚，一个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反噬之痛，另一个则是来自“缉噩神捕”的追杀。很不幸地，织织曾经也被无情地追杀过。

    南门本家之人几乎个个都是缉噩神捕，他们的梦灵可以长时间脱离自己的身体，自由穿梭于现实和梦境，诛杀那些侵占普通人身体的噩灵。

    “不过，我看你的样貌不大像……”应麟又坐了回去，“师父说过，缉噩神捕的梦灵都是金色的，前辈您虽然也很厉害，可你这……感觉像是画师随便几笔勾勒出来的线描，还没来得及上色……”

    陈乞轻笑着低下了头，他也很认可这样的比喻，不过显然他没打算对应麟详细解释自己金梦灵的去向，毕竟织织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时织织虽然从天门逃脱，此后千百年却一直惨遭雷门追杀，雷门术法高强，更有能将肉身和梦灵一齐摧毁的雷寂之术，其中最凶险的那次，若不是有陈乞的金梦灵护住了织织，恐怕她早已在追杀途中神魂俱灭了。

    而织织不是南门的人，如果想长存于世，只有构建属于自己的大梦这一种方式，可她不甘困于一方大梦，她还要帮陈乞收集“材料”，用以炼化他的肉身，一次次期待那只有弥留之际的短暂相认。

    “话说……小兄弟，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赵雅岚女士，和记忆中的不大一样？”陈乞转移了话题，又翻看了一下手机里的通话记录。

    “声音没错，但……她从前最在意的就是峰峰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急得不行，这回感觉她的语气太冷漠了些，而且，她从不叫我小应。”

    “这个我也注意到了，她貌似是对你有点意思，但一直以来都很克制自己的情感，‘小应’这种称呼的确过于亲昵了。”陈乞摸着下巴道。

    “我年纪比她小，但她为了避嫌，一直都喊我‘应总’的。”应麟骄傲地昂起了脸。

    “嗯嗯，应总年少有为……”陈乞撇撇嘴，敷衍了一句。

    应麟没怎么在意，架着腿问道：“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先过去医院吗？前辈你还真是老派，几十岁人了也不考个驾照……”

    “有驾照又怎样？要我开你那破皮卡啊？”

    “那只是我外出调查时用来掩藏身份的，伪装懂吗？算了，你个没驾照的老古董，自个儿走路过去吧，反正离得也不远。”

    “还真不远……”转了个路口，陈乞抬眼便看到了伫立在马路对面的四附院，还有旁边一眼望不到头的医科大学主校区。

    再次走回这里，陈乞满心感慨，这条街他生活了快两年，街边的那些餐馆小店里，都仿佛晃动着他和室友们嘻嘻哈哈的身影，一切恍若昨天。

    但他清楚，距离自己上一具肉身离开人世，已经过去了两周多，也不知道织织身在何方，过得可好……

    另一边，再次套入防护服进到了实验室的织织，心中略带忐忑地打开了秦雪松的平板电脑。

    “既然赵雅岚能凭借查阅资料和经验分析解读出前两封邮件，那更加证明了其实上古文明并未断代，甚至上古各大异族，都以不同的方式流传至今，只是不为大多世人所知罢了……”

    “真没想到，时隔数千年再见这些，竟是在如此先进的现代电子设备之上……”织织用手抚摸着那些线条奇特的符号和文字，嘴角浮现出淡淡一笑。

    “这可不是用来加密的工具。”

    “这是我们……引梦一族的梦呓语啊……”

    （下回预告：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