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的秘密(四)
我又回到了我的书房。这里宁静的气氛让人安心,安德森.摩尔像往常那样坐在一侧单独摆放的椅子上,等等,他不是被拉去谈话了吗?
我用眼神向他表达疑惑,他回以一个悲痛的笑容:“你爹妈快把我祖宗十九代都问出来了。”
比十八代多一代是吧……
我抑制住反驳的欲望,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你已经决定了?”
“啊,哦,是吧。”
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那样瘫了下去:“那就没我什么事了,总之,人生路上,感谢有你相伴。”
卢卡斯.米德尔漫不经心地把镜子收到了原来那处贴身位置,他说:“也不至于这样。说到底,我至今所存的生命本来就是向新月租贸的,本来也要去还;而这座城市,遗忘新月太久,早已被他者趁虚而入。这二者都是所谓命中注定之事,你又有什么好感叹的?”
安德森.摩尔静了下来。他突然梦呓似的说道:“要是这个世界没有神明该多好……”
嗯?从未设想的道路?
卢卡斯回答:“你对人类的期待也太高了。难道没有神明,这群人就会把多吃的东西吐出来,来一个皆大欢喜?他们把这座城市里最后一所福利院上的新月标记拆除,换上残阳标志的时候,也不见得是残阳的意思吧,他可不会给人当妈,性别都不对。”
安德森.摩尔抬起他无神的双眼:“啊,所以,在我几百年的人生中……”
这看起来也不像几百岁的样子啊。
卢卡斯打断他的话:“所以,神明和世界,本来就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事,逼迫他人只会适得其反,福利院上刻下残阳标志的时候,虽然里面的那些孩子注定只能去做上层社会的附庸,但他们同样被残阳教会养大,谁也无法否认,那时候把他们扔进垃圾堆里也是一种选择。”
安德森.摩尔只好摆了摆手:“算了算了,都听你的,还是按原计划来,那只刚破壳的小蛇呢?”
我惊奇地打量对方,完全没想到这位居然有几百岁之巨,我完全看不出来,那他的“祖宗十八辈”是怎么编的?
安德森.摩尔微笑着握住我的手:“你好,这具身体的新住户,使用体验怎么样?”
我连忙跳开几步远,这人的说话风格实在太可怕了,他还不如说谜语呢,听不懂总归有听不懂的好处。
他无趣地笑了一下:“如果是卢卡斯.米德尔的话,就会说:‘满分,谢谢,但我希望能快点搬走。’”
我对这种发癫行为大为拒绝,只想等夜晚到来,好去入梦,但我似乎无法赶走面前的人,不如说,即使是之前的那棵树,在他面前也像盘青翠可口的小白菜,不够塞牙缝的。
我快要崩溃了,只希望有人能看在我今年只有15岁的份上大发慈悲,发挥一下保护未成年人的精神,把面前这个开始释放自我的活宝撵走。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你觉得,你背后的那位神明会怎么看我?”
我心说反正我看你是有点不正常在身上的,“他骂任他去骂,神明我自为之”,都成神了,说这个?你还要问,难不成你要当学院偶像,正在这里收集演出反馈?
但我只说:“用眼睛看。”
他笑出声来:“你内心活动还挺丰富。我不会在这里杀死卢卡斯.米德尔的身体,但新月无法揭示我们之间的秘密,这也是当初谈好的条件之一,所以,在看到我时,你们之间的差别会略微大一点,至少到你们本人能够分清的程度。”
我略微扯了扯嘴角,一句话都不想说。早知如此,何必解什么谜,直接把安德森.摩尔拉过来当保镖就好了。
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安德森连忙叫屈:“这不关我事,谁知道清算人也要趟这摊浑水!”
我皱眉道:“清算人?”
安德森试图向我解释他们的存在,从和昕旦的契约再到他们所侍奉的神明,而我只听明白了一件事,这所城市里明面上只有三股宗教势力,但由于残阳教会部分人员热爱搞外包,所以实际上不止三股,还有冒险者公会等等额外奖励收入。
虽然我也不明白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到底以何种原理进行,但整个计划就是在这里被搞砸了,这座城市里的魔法学院是唯一不受残阳教会监控的守夜人势力,但也由于它受到守夜人的庇护,一旦卢卡斯先生的身体和超过一定限度的守夜人神力处于同一空间内,他天生信徒的体质将给整个事件带来不可控的变化。
所以,尽管他们做出了诸多举措,整件事情仍然不能够完全按照计划进行,唯一的弱点就在这里:如果我和卢卡斯先生的灵魂在离开这座城市前融合,新月的力量将提前显示出迹象,但魔法学院的院长实力已然经过数道门关,若非强敌不会如此,这件事必定给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施以压力。我们必须要在这段时间内搞定残阳教会,他们的内部环境比卢卡斯先生所以为的更加混乱,换言之,如果他们能够有效监控清算人,魔法学院的袭击就不会发生。
而我必须在混乱之前离开。卢卡斯先生的灵魂并不完整,他的记忆也是,新月把他灵魂里被泥泞污染的部分剔除,我现在仍不记得和亚尔维斯、艾文、和另外一个小女孩相处的记忆,只是依稀记得在那些情景里艾文是一个小小的身影,总挤在画面的最边缘,却又不肯离开。他永远是胆怯的、内向的、瑟缩的,却又显得最黏人……
说起艾文,我又想到一件事,清算人真的是冲我来的吗?我第一次因那封信而赶去学院的时候,也是个好机会,完全可以进行袭击,但他没有。是因为第一次是应约而来,约定上附有新月的誓言,那位清算人不能正面对抗她的神力,还是另有原因?
而且,我总觉得切开他的腿过于容易了,就像撕开一张纸那样。
但我饿了,我想吃饭。虽然我现在已非凡人。
特别是我想喝啤酒,因此我转头邀请安德森.摩尔陪我一起去酒馆,哪里都可以,干净一些的。
安德森.摩尔唉声叹气,仿佛被绑上了贼船,他有没有想过这座城市本身像一艘更大的贼船,要沉了的那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角色扮演的一环,但还是客气地表明,我只去一次。
他带着我左拐右拐,进了一家酒馆,我如愿以偿喝上了啤酒,却觉得这玩意也不怎么好喝,味道不如葡萄果汁。他耸了耸肩,带着一股领人出来吃饭的自觉,替我付了帐。我试探着想提出一个疑问,但米凯尔督察不知为何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这回他的两边脸颊都包上了纱布,我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安德森.摩尔,他幸灾乐祸地说道:“被亲哥打的。你也小心一点,我看米德尔先生也要爆发了:俗话说,亲哥打得,亲爹打不得?”
这又是哪门子的俗语?而且米德尔先生为何要打我,没有必要吧。
米凯尔督察看见了我们,笑容可掬地迎了过来,我不知道他这幅性格是在哪里养成的,看起来像个傻瓜。他对我说:“我这趟专门来道歉,那个清算人是冲着我来的。”
“啊?”
“因为我姓布克哈特吧。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买凶杀人之类的。”
清算人会为这点小事出手,而且马失前蹄,我并不相信。从这幅场景来看更像他想通过引起神明注意的方式飞升,却失败了,但那样的话,他不应当忽视新月的力量。所以,为什么?
况且——我在心里默默补充,尽管卢卡斯.米德尔不管这事,我却不能不加以考虑。昕旦代表现实世界与神秘学的分离,她会派出协助者来猎杀那些可能成为神明的候选人——虽然这情况在如今的世界中已经不大可能了。她和孪生子乃是相反的两面,孪生子正代表着万物的结合与延展的道路,在隐秘的历史里,昕旦曾经杀死过有可能成为孪生子,即代表着结合的神明的几位少女,即使如此,孪生子最终还是诞生了,昕旦未能称心如意。如果我所记不错,孪生子比起神明更像是一种被世界展示出的特定状态,而且名为孪生子的神明曾陨落数次,她们的每一次死亡,都像是给昕旦的愿景送葬,这与太阳分裂,铸炉破碎有关,也与如今的魔法师们有关,魔法与巫女,女巫与药剂……
既然安德森.摩尔期望一个没有神明的世界,那他岂不是比其他人更像昕旦信徒?不过,从卢卡斯的记忆里来看,安德森对于昕旦可称毫无敬意。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此人无法以常理理解,或者说,我难以对他放心。
所以我不能完全信任他,但他既然没有在这座城市里大杀特杀,那么他或许便有所求,这也是卢卡斯.米德尔和他合作的原因,而且他们之间尚有秘密,既然已和新月有约,我便不好深究。
说说林木之神吧。她热爱在神明和人类之间挑起争端,并且以此为乐,她不善于经营势力,而是纠集一群同她兴趣相投之人,在各个势力间埋藏不满的种子,俗称拱火。所以在卢卡斯.米德尔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我必须保证有几个成熟持重的人物能稳住局面,我可不想走到半路看见这座城市熊熊燃烧,而城市里的人还在为这场火添油。
我总觉得安德森.摩尔似乎不大靠谱,但也难说,残阳教会比他更不靠谱,这座城市也一样这么过下来了。
但我想,需要保证米凯尔督察的安全,我依稀记得布克哈特是个大贵族,而且信奉新月,每年也会给一些相关组织捐款。想到这里,我便不免奇怪:他为什么不知道督察所不是个好去处?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好多说,也不好多问,只好给米凯尔督察安排一个新保镖。安德森.摩尔对此兴致缺缺,看起来这份工作还没图书馆管理员给他的印象有趣。我心想要不然让米凯尔督察去魔法学院住宿去吧,米凯尔督察却说家里人已然给他安排好了去处,要和魔法学院的学生们一起上学,我疑心这是一种独特的惩罚,但我不好说,尤其不好多说,米凯尔督察眼神里尚且留有某种清澈的愚蠢,看起来他对于我之前的所作所为颇为好奇,但我不会满足它的。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明天我就要去坐牢了,真是令人悲伤,再见。”
安德森.摩尔则回应:“唉——其实在哪儿都是坐牢,我想说一件事……”
话音突然停顿了。他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