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人:父与子的亦正亦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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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江州犹不忘麒麟,晋衎归乡布新政

    一望无际。

    东南风趁夜而起,云厚万里。

    出身中原大地的人拂衣携动天水一体的柔曼,脚步轻轻,潜行在白雾氤氲的谜底。他构思着谁能驾驭此类了无实际的东西,用以补缀乾坤,斡旋天地。

    “大将军是否在想上善若水?”

    翻白的浪潮如无数双手推着年轻的战船奋不顾身地向前,晋衎尝试着松开扶栏立马晃了个趔趄,还得是谢栩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

    “居善地,动善时。我方才所想又让蝶真猜中了。”

    谢栩撇嘴一笑,水雾将归乡的人困在时过境迁的涯岛,却舍不得他们沾染一丝尘垢。“麒麟郎曾引兵强攻南洛,何料后世子孙反从南洛危及江州十三郡。”

    “皆为一统山河罢了。”

    晋衎和谢栩不约而同地移眸于后发制人的齐惇,这位受天子扶持新作金殿特使的侍中正用手巾擦着嘴角的污渍,显然才因晕船吐过一次。

    齐惇见二人集目而向,攥巾而拱手,谦和于权杖之间,高迈于俗情之上。“大将军虎步逐江东,霸王与之雄。江州官民即不夹道欢迎,何会反目成仇?”

    谢栩俏着耐人寻味的脸色眯了眯眼,游光在齐晋从前的渊源纠葛,决定及时抽退两步,转身往左去吩咐近侍取酒。

    “允裕是指衎此番渡江无祭祖宗,逆庙而行?”晋衎面朝船旗,背对大江,扶立佩剑之际五指在鞘上松了又紧。(齐惇表字允裕)

    “非我不解大将军之心,”齐惇深长地斜看谢栩,迈着些许摇晃的步子往晋衎的右侧去,把住扶栏道,“惇恰是熟知大将军器度,才忧虑齐州官民嫉误大将军。”

    “江州以麒麟郎之名祷稷,则景乾以之止啼,齐州四地无主不成器。”谢栩话里带话,端着两碗酒到晋衎身边。

    晋衎暗中品味着谢栩其实和齐惇言之一事,齐州象征着晋安逐鹿群雄的功业,而晋钰费尽心机力保齐州不施燕法,更是死死维护着晋氏随时将燕帝取而代之的命运。

    当自己重新踏上江州的土地,无异于世代累积的天意必须降临。

    “悠悠我心。”

    金日被泽于晋氏子孙的衣,宏光弥厚在宛若麒麟郎的面容之上,当他看向哪里,哪里就为之一净。

    谢栩低身与晋衎碰碗把酒一口饮尽,齐惇遥见城郭现形,忽然心头禁搐。

    他旋而话音落江涛,另手迎风招,“看呐,大将军!江州……近在咫尺了。”

    晋衎听闻,左手横端半碗美酒,右手竖握三尺青锋,疾步登上舱台。愈发激烈的长风挦扯着赤红的斗篷。

    “火树生江基,逝水又千里!”朝气勃发的青年喝掉碗里的酒,睫颤彩云,神形流逸,霜电弗能及。

    谢栩没有亦步亦趋地追上晋衎,发梢犹为晋衎的洪音而被历史的巨轮碾过似的。晋衎望着江,而他望着晋衎,喃喃道:“西征之华裔,如今是归期。”

    “啪!”晋衎猛地朝脚下摔碎了碗,对谢栩及齐惇道:“蝶真随我更整仪表,允裕替我管治诸将。”

    齐惇思虑未达而先拽住晋衎,问道:“大将军用何计开城?惇又以何凭治军?”

    “节钺开道,符印镇军。”晋衎言简意赅,比起尚书台中万象更新。齐惇瞥见近侍捧着漆盘靠近,漆盘上放的正是大将军的印绶,且知晋衎在对江州的布局里没把自己当外人,也没把麒麟郎当凡人。

    晋衎的目光从印绶跳到齐惇身上,肯定地点点头后走进舱室。齐惇注视着金印,提手拉住了要擦肩而过的谢栩,道:“他在异想天开,只身犯险。”

    “侍中终于愿意关心大将军的安危了?”谢栩在齐惇犀利的眼神直逼过来时扭头若有所思地指了指漆盘,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齐惇犹豫地怔了怔再立马松开了手,周围兵甲振动,钢铁巨响,最后就连那方城头上皮鼓大作,人声鼎沸都窜进了耳朵。

    大燕的仪仗虽然总是在州司摆设供养着一套,但在江州人眼里却像是哪个怪异国度才会用的破布。

    搭在弦上的箭簇的白色丝毛被箭士的鼻息微微吹动,而从他们身后涌下的风刮起了节钺的牦尾,摇响着黄金做的铃铛。

    一白一黑两匹骏马载着峨冠博带的两个使者到达㟅英城外。㟅英守将瞧着先礼后兵的阵势,拿不准这支犹如从江底冒出来的军队到底给谁卖命。

    是可知景乾就算包藏祸心也不敢横琐大江临了九英郡的门口,而燕廷里只要晋氏不倒,燕帝也对此处鞭长莫及。

    难道……

    “㟅英城的治官,是博当吧!”

    “啧。”博当听着城下人叫出自己的姓名,洛州官腔像密密麻麻的飞蚁在耳道里乱咬,心慌意乱地问:“来使何人!”

    晋衎稳重地牵抚了节钺的黑牦,在向谢栩递目的同时拽缰立马,谢栩适时扬展开原先收束在手心的牙旗。

    耳之所闻,目之所见顷刻威慑整座城池。

    “擎旗者,谢栩。持节者,晋衎!”

    博当登然五雷轰顶,身旁将士无不哗然懈气,兵器丢落一地不说,全都争先恐后地伸长脖子去张望姓晋的人的样子。

    “博当!”谢栩猛把书有晋字的牙旗插进土里,摘下自己的帽子道:“不识大将军真假,还不识我么!”

    “太、谢太守!”博当幡然拍掌在城砖上,急急眺望岸边水师战船上纷纷高挂起的大将军大纛,再定睛于骑白马的人倘若真是麒麟郎的后嗣,自己又能有什么定见去抗衡。

    晋衎见城内军心涣散,侧拨马头斜着朝那高头一睨,大手挥令道:“开城门———”

    博当几要扶着墙才能站住发软的脚跟,不可名状的惶恐来自从幼时起就对麒麟郎的崇拜。

    “开城门,快开城门。”他顺着墙根瘫坐下去,偌大江州竟轮得到自己首个见证晋氏在百年之后的归途。

    晋衎想不到连梦里都未曾触及的江州的城门就这般轻易的向他洞开,不待谢栩多加嘱咐,他就不由自主的用节杖击了一下马臀,一个人逆风冲了进去。

    江州飘散着郁郁烈烈的梨花味道,花香飞来飞去,或寄人发顶,或袭人衣裾。

    “叮铃叮铃……”清脆而诱人发省的金铃声让大燕的大将军从光的缝隙里抽身,进而看见㟅城的百姓,看见晋氏的望风披靡。

    博当飞奔着从城楼下来,张大嘴愣愣盯了晋衎几刹那,跪下抱拳道:“大将军,主公。属下、属下不知何言相告!”

    “统合兵马,安顿舟师。”晋衎扫视远近,目之所及无人不俯首听命。“城中官员随我到城司,发文十三郡大将军奉旨案行,各理粮赋、编户、盐铁、听讼等卷宗以备我察阅。”

    “诺。”博当战战兢兢地叩头,心想江州府司从来各行其事,仗着大江相隔做着国中之国。这一遭晋衎带着兵要么立国,要么灭国,案行不过是兵不血刃的说辞。

    谢栩扛着旗杆姗姗迟来,无怪脾性恂实的博当在眼下六神无主,想当年博当还在父亲谢盖堂下求学的时候便是最愚拙的一个,也就能完成按部就班的事务,没有应急的才干。

    “蝶真,”晋衎让城中等待他等待了许多许多年的风呼呼扑进怀,好比重逢故人的泪噙在了眼里,“此处距九英治城有多远,距临沧又有多远?”(临沧城,江州首府,曾被晋安定作魏末的陪都)

    “至如英城,一日快马。至临沧嘛,五天水路。”谢栩调手用旗杆戳了戳呆若木鸡的博当,支使他把牙旗插到城楼去。“只是大军难以随行。”

    “我号令天下兵马,三万洛兵可作殿后,不作先锋。”晋衎贴辔并肩的和谢栩说话。“我意在江陵。”

    “为之以歙,应之以张,大将军可有一日不骗人?”

    “江陵河道密布而丘陵据险,于东不偏于白氏,于西无倚于谢氏,正利执中。”

    “大将军但在江陵祭祖,料他白路敢不捧印来见?”谢栩右手抱着左手的手背道。

    晋衎忽而耍诈道:“白路献印,而我要谢氏献人。”

    “献什么人。”

    “江州才俊。”晋衎泰然措裕,驱马向前进。“甚者齐州才俊,但经我版授之人,即可为九州之官,再无律令禁锢了。”

    谢栩这才意识到晋衎不惜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算计不仅是为大燕的天下,也为他自己的天下。自古不战而胜的便是收拢人心。

    当晋氏把大燕的罪孽洗清了,也就为天下人挽救了王朝的天命,扭曲的世态便能回归经史典籍的记述。

    晋衎清楚自己的内心又被谢栩剖析出晶莹的愿望,但他没有回头去面对谢栩那一双惊心动魄的眼睛。

    “燕康郡守还做不做?”

    “不做。”谢栩打马领着晋衎往城司去。

    “大将军府长史做不做?”

    “不做。”

    “那就到了府衙,你自个儿在竹版上拟一个吧!”晋衎反超谢栩,袖子里装满了沉辛与倔强的风,而他扬杖疾驰,复苏了一身流火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