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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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潼关惨事

    安西军的帅帐里,沉闷压抑,令人窒息疯狂的气氛中。

    韦皋神情沉重,悲痛的声音,诉说着压抑许久的伤心往事,嗓音逐渐嘶哑起来……

    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朝廷圣使才停住诉说,微红的双眼,盯看着沉默静坐的安西军大帅……

    ……

    如此糟糕的大唐平叛战局!这般昏聩无能的大唐朝廷!

    安西军大帅难以置信!

    大唐的两都竟然沦陷?安西军的两位大帅居然殉国?

    安西军行军司马,呼吸沉重,不敢相信强盛的大唐,已经岌岌可危!

    亲身经历各种惨事的封忠,痛恨交加,双拳紧握,满脸怒容,低声抽泣,清晰可闻……

    极度震惊中,帅帐里时光,仿佛停滞……

    一刻左右,李逸猛然起身,离椅站起,在两列座椅中间,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宣泄出心中的愤怒……

    突然,脸色铁青的李逸,冷笑数声,咬牙切齿,冷冷地恨声怒斥道:“看来我大唐安享太平过久,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脊骨尽断,形同死犬,苟延残喘!无卵之徒把持朝纲!天宝圣人昏庸毁国的旨意,竟然无一人臣敢以死相谏!门下省的酒囊饭袋,居然不敢封驳回昏聩至极的天宝圣人圣旨!好!好!好!”

    李逸大帅怒极反笑,连声叫好。

    ……

    安西军大帅来回踱步几趟后,宣泄出胸中少许怒火,走到朝廷圣使的近前。

    李逸停住沉重的脚步,全身散发出如山般的威压,剑眉竖起,眼珠血红,双目射出怒火,瞪视着兵部侍郎,厉声喝问道:“韦侍郎,天宝圣人下旨斩杀我大唐帝国双壁大将的罪名是什么?!”

    “封帅是以贼摇众罪!高帅是盗减军士粮赐罪!皆是因潼关的太监监军边令诚开口向封帅高帅索要财物无果,捏造出来,向天宝圣人进的诬告之辞。”

    兵部侍郎韦皋同样义愤填膺,挺直腰身,高昂起头,悲痛眼神,瞪目回视着安西军大帅李逸,咬牙切齿,嗓音嘶哑,恨声回答道。

    “好一个以贼摇众罪!好一个盗减军士粮赐罪!如此捏造的诬告之辞,天宝圣人就下旨临阵斩杀封帅高帅!朝廷就不怕又激起一场兵变,天宝圣人就不惧一下子就断送我大唐的江山社稷吗?!”

    愤怒至极的李逸,不再顾忌韦皋的朝廷圣使身份,更不在意犯忌的大不敬措辞,狠声质问。

    韦皋也愤恨到极处,挺身站起,双眼瞪圆,盯住李逸大帅喷发怒火的双目,高声怒吼道:“已然激起兵变!若不是封帅心怀忠义,高帅忠心耿耿,正月十八,边令诚领旨在潼关斩杀封帅高帅时,十五万潼关守军已兵变!李帅,天宝圣人下旨斩杀封帅高帅时,韦皋奉旨在河北常山郡整合被叛军击溃的大唐各部兵马,准备反击范阳。”

    满腔悲愤的朝廷圣使,胸口淤堵着一团怒火,堵住喉咙,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韦皋抬手一指封忠,哽咽着嘶哑的嗓音,厉声喝令道:“封忠,你亲历潼关惨事,你来告诉李帅!”

    封忠是一直护卫在封常清身边的家将,也是安西军中的突骑军悍将,和李逸大帅很熟悉。

    站在韦皋座椅后的封忠,心中悲痛,一直低声抽泣,应声而出,走到李逸跟前,单膝跪倒,双手撑地,热泪滚落的双眼望着安西军大帅,痛哭着说:“大帅,那狗日的太监边令诚领旨来潼关斩杀封帅高帅时,我与四弟封信,六弟封义,八弟封耻,都在潼关帅帐里守护封帅。我兄弟四人听到如此圣旨,心中大惊,怒火难遏,就要拔刀砍翻狗日的太监边令诚,被封帅用目光,严厉制止。封帅跪倒接旨,坦然受死,高帅不服,挺身站起,大步走到帅帐门口,怒声喝问潼关帅帐门外聚集的近万河西军兵卒;我高仙芝可曾贪墨掉尔等的朝廷粮赐?!如今朝廷却以盗减军士粮赐罪,下旨将我斩杀,我冤不冤?!门外聚集的近万河西军将士,沉默稍许,突然齐声呼冤!片刻间,潼关大乱起来,十几万军卒,四处奔走,高声呼冤,四起的怒吼声,震得潼关帅帐颤晃。那狗日的太监边令诚吓得屎尿满裆,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昏迷不醒,被高帅的亲卫营都尉用刀架在脖子上。狗日的太监边令诚从长安带来的一百名禁军陌刀手也吓傻,呆立在帅帐里,被高帅的几十名亲卫亮刀逼住。眼看潼关的十几万军卒,一边怒声呼冤,一边从四面八方向帅帐逼来,即将兵变。跪倒在地的封帅站起身,从狗日的太监边令诚脖子上,拿下了高帅亲卫营都尉的横刀,抛在地上,走到帅帐门口的高帅身边,望着高帅的双眼说;高帅,大唐禁不住再一次动乱,你我一生浴血沙场,誓死在边关守护大唐,不能让你我深爱的大唐就这样崩塌毁去啊!高帅痴痴地望着封帅,泪流满面,沉默许久,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封帅双臂,大笑对着封帅说;好!封二,你我共守西域多年,相伴已久,如今就一起死吧,也能有个酒伴。就这样,封帅高帅飞身上马,喝令帅帐外聚集的近万河西军兵卒归营,策马飞奔,四处喝住了潼关内奔走呼冤的十几万军卒,勒令他们立即归营,下令各级主官守住营门,不许军卒离开营房半步。然后,封帅高帅才回到帅帐,跪倒在地,接旨领死。”

    说到此处,封忠遏制不住心痛,低垂着头,双手掩面,嚎啕大哭……

    放声痛哭了一会,封忠才略微止住心中悲痛,双手抹去满脸的泪珠,望着同样泪流满面的安西军大帅,抽泣着继续说:“大帅,那狗日的太监边令诚在地上瘫了近半个时辰,才能站起身来,在潼关点将台上,指挥长安带来的禁军斩杀了封帅高帅。封帅被斩时,六弟封义,八弟封耻也当即拔刀自刎,替封帅开路护行。高帅的亲卫营都尉和数十名亲卫也自刎,守护高帅而去。大帅!封帅高帅行刑被斩时,原本烈日当空,突然乌云翻滚,大雨倾盆!如注般雨水冲刷着点将台上封帅高帅的鲜血,数十道通红的水流汇成溪流,在潼关里四处流淌!潼关十几万军卒皆放声痛哭,怒声齐呼;天怒!这是天怒!上苍都知封帅高帅的冤屈!那狗日的太监边令诚再次吓得人事不知,瘫倒在大雨中的潼关点将台上,被行刑完毕的禁军架起,横放在战马上,领着一百名禁军冒雨逃出潼关回长安。我和四弟封信因与六弟八弟商定好的,未随封帅而去,带着封帅尸首冲出潼关,投奔到长安城外李泌公府中,在李泌公的庇护下才让封帅入土为安。”

    说完潼关惨事,封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腿跪倒,趴在地上,埋首掩面,痛声大哭……

    ……

    听完封忠的痛诉,李逸泪流满面,脸色铁青,两侧太阳穴青筋暴起,双眼喷出怒火,咬着牙,冷声怒道:“好!封帅就是如此的夸大贼势,动摇军心!好!高帅就是这样的盗减粮赐,贪墨军饷!好!好!好!诬陷之辞,不辨是非!临阵斩将,自毁长城!安贼岂能不嚣张?!叛军岂能不势大?!潼关未起兵变,大唐江山仍在,已是上天悲悯,祖宗保佑,封帅高帅的大功大德!”

    怒不可遏的李逸,仰天抬头,放声狂笑,狂怒的大笑声中,散发出冰霜刺骨般森冷寒意……

    望着疯狂大笑的新任安西军大帅,悲愤中的朝廷圣使,内心敏锐地感觉到李逸难以遏制的愤怒中,露出一股冲天的杀意……

    兵部侍郎饱含悲痛的泪目中,隐隐露出深深的担忧……

    陡然间,李逸收住狂笑,怒目圆瞪,眼珠通红,脸上挂满泪痕,低头瞪视着双膝跪地,掩面嚎啕大哭的封忠,厉声大喝:“不许哭!封忠,不许哭!我安西军好男儿只可流血,不能流泪!本帅命你站起来!”

    “诺!”

    放声痛哭的封忠,止住哭声,哽咽着大声接令,双手撑地,站起身来,抬手抹去满脸的热泪。

    李逸神情冷峻,满脸肃杀之气,左手抓紧封忠的右臂,抬起右手,重重地拍打在站起的封忠肩头……

    新任安西军大帅仰头望向帅帐的屋顶,长吸了一口气,转首朝着行军司马郭进贤,愤然下令:“传令安西北庭大都护府所辖各部,接令后,军旗战旗挂上白幡,军卒披带白孝,安西军全军祭祀封帅高帅十日!”

    “诺!”

    满脸泪痕,低声痛哭的安西军行军司马郭进贤,应声而诺,抬手抹去满脸泪水,大步走到帅案后,提笔拟草好大帅军令,送递给大帅过目后,大步走出帅帐,交给军中书吏,按各部数抄写几十份,用印后,派人快马发往安西北庭大都护府所属各部。

    ……

    韦皋在长安城的李泌府中,已经听封忠说过潼关惨事,再次听起封忠的悲诉,虽悲痛难抑,却灵台清明,忧虑担心着狂怒至极的安西军大帅会极端行事,掀起又一场轩然大波……

    看到狂怒的李逸决然下令:全军祭祀封帅高帅十日!

    朝廷圣使的内心一松,陡然卸下巨石般的担忧,暗自轻吐一口气,出言轻声提醒李逸:“李帅,太上皇仍在。”

    安西军大帅闻言侧首,斜睨了朝廷圣使一眼,冷声轻问:“那又何妨?!当今圣人既授安西北庭大都护府便宜行事权,安西军将士祭祀殉国的两位安西军大帅,可曾触犯国法?!”

    韦皋默然,低首无语……

    ……

    傍晚,龟兹城守无名接到大帅军令,微微地点了点头,唤来城守府的下属众官员,下令龟兹城依令行事。

    无名府大堂中,无名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沉默地静坐许久……

    无名不认识高帅。有关高帅的各种传说,是无名伴随李逸来到西域后,耳濡目染,道听途说得知的。高帅在西域有着“魔王”恶名的一切传闻,皆来自西域各部各国的恐惧之心。无名对高帅的所作所为,对高帅的骄横杀伐,并不在意,也没有放在心里。

    无名剑胆琴心,刚正孤傲,侠义豪迈,有着与生俱来的浩然正气,一生恪守祖辈发下的誓言,隐姓埋名,延续祖辈留下的“无名”称呼,无声无息地守护在李逸身边。

    随李逸来西域后,不善饮酒的无名,却与善饮的封帅做了酒友。彼此的交往中,无名被封帅的气度与胸怀所折服,无名敬重封帅对大唐帝国的赤胆忠心,敬佩封帅对大唐子民的慈悲爱怜,与同样有着浩然正气的封常清成为了知己至交,两人肝胆相照,互相敬重。

    因此,从不愿出仕为官的无名,答应了封帅的郑重请求,出任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事,帮助封帅组建了安西北庭大都护府无名府,并成为无名府主管,担当起监察安西北庭大都护府文武众官,和监视西域各国各族动静的重任。

    封帅东去后,无名又接过龟兹城守之职,帮助全力练兵的李逸留守使,坐镇在龟兹城中。

    大唐两都的失陷,两位安西军大帅的屈死,刚烈的无名怒火填膺,特别是忠肝赤胆,悲天悯人的封帅惨死,更让愤怒的无名难以遏制胸中恨意,在龟兹城外的三岔道口,唯有用惊天动地的一拳暴击,宣泄出无尽的杀意和满腔的怒火,发泄着胸中难言的压抑恨意……

    戌时过半,在黑暗中静坐了大半个时辰的无名,起身出府,孤身一人来到大都护府,走进封帅节堂后的一间小屋。

    无名轻轻推开屋门,里面的一张香案上,摆放着封帅灵位,一炉清香,袅袅起烟,一壶美酒,一个酒杯里斟满美酒。

    一位白发童颜的清瘦老道,青袍葛巾,盘膝而坐,抱元守一,闭目念诵着道家往生咒,对无名的进来,眼角未抬,置若罔闻……

    轻走几步,无名来到香案前,点燃一炷清香,插入香炉,抬手将香案上酒杯端起,垂首弯腰,将杯中美酒轻轻泼洒在香案前地上,又提起酒壶,斟满一杯美酒,在原处放好,静静地看了封帅灵位许久,抬眼看了看封帅故居里的简陋家具,心中暗叹一声,也盘膝坐在老道对面,抱元闭目,一同念诵起道家往生经……

    ……

    是夜,龟兹城中,封帅故居,清香袅绕,经声轻诵。

    皎洁的月光,恍若素雅朦胧的白色纱绸,轻轻飘落,笼罩小屋,形同灵堂,天地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