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一言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从恍惚中醒转神来，使劲的低下头，努力不看浮现在舷窗玻璃上正向他呐喊的那些面孔，转身拖着满身的导线缓步走向新蕾。

    自记事后，在家族长辈的言传身教下，一言明白战斗将是他一生的宿命，但同样随着年龄的增长，面对自己可能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一言不仅困惑也感到厌恶。既然知道此生唯有战斗一途，战死沙场也是早晚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十来岁的一言表现的和训练营里的同龄人格格不入，尤其是在朋友牺牲后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但新的BENS系统让一言看到了一丝希望。人类在生物领域的研发能力让人惊叹，BENS5让一言觉得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也许人类真有可能制造出更多划时代的武器来终结这场绵延数个世纪的战争，而凭借着BENS5系统，自己真有可能在这场争战中存活下来。就在一言感觉到命运向他释放出善意的时候，命运又仿佛和他开了个玩笑。

    脑海中的幻象不单出现在睡梦中，现在在清醒的时候也频频出现。无论是行走的道路边，还是凝望的玻璃中统统都出现了怪兽的身影，而嘈杂的声音，纷乱的情绪也潮水般涌入他的身体。最可怕的事，这些幻象在他战斗时也形影不离，而每当一言开始爆发身体的能量想要斩杀海兽时，这些幻觉成百倍的增加，大脑被塞得满满当当无法向身体发出任何指令。

    舱门关闭后。一言颓然的靠墙一屁股坐下，双手抱头使劲揉搓着粗硬的头发。看到这一幕的新蕾默默走上前也盘腿坐在了地上，静静地打量着这个此时倍受煎熬的年轻战士。

    本来修直浓密的眉毛因为不断的揉搓变得倒竖杂乱，深陷的眼窝里略显细长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浑浊的眼球下偶尔泛出淡淡的蓝光。挺而尖直的鼻梁让人不禁想到那把名叫白焰的军刀，宽厚坚挺一往无前，但此刻上方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像一把蒙尘的武器失去了力量。紧紧抿住的薄薄双唇上满布微微卷起的白色表皮，中间参杂着隐隐的牙印。紧绷的双颊上被拉出了数条竖直的皱纹，顶端的两个酒窝像两个失去了活力的橡胶圈扁塌下来。异常瘦削的细长脸颊上，明显突出的骨节快要从皮肤下刺了出来。本来就不大的头颅好像缩了一圈水的枣核，无力的歪在宽厚的肩膀上。

    那是一周前，当一言向她坦承身体的异状时，新蕾一时也有些半信半疑。虽然和一言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新蕾已经大概了解了这个年轻战士不仅不善言辞，而且还有些孤傲不群。一言向他说出的身体状况如果属实，很可能直接断送这名优秀战士的军旅生涯，想不到他会将这样一个性命攸关的秘密袒露给自己。而且由蓝荧液合成的生化产品直接作用于人体，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其间从未听说过有出现幻觉此类副作用。

    新蕾在反复询问后确定，一言的幻觉可能确实存在，况且一言的精神状态和在战斗中出现的奇怪反应与他的描述都能一一对应。这一切激发了新蕾强烈的兴趣，毕竟从实战中找寻生物武器装备的未来趋势正是她自愿加入部队的动机之一。因此新蕾立即为一言做了全身检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逼真的幻觉很有可能与这次BENS系统的仿生内核有直接关系。

    由于这次监护任务获得了梁兴东少将的特别授权，新蕾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的向身处遥远首都的导师发出了邮件。囿于远洋舰越发稀少的通讯窗口，在前天刚刚收到回复。但信中的内容一度让新蕾迷惑不解。山麓大学的终身教授道姆森博士参与了第四代BENS系统的研发工作，也是第五代BENS系统的核心评审人员之一。但面对新蕾这一次提出的问题，博士的态度却和上一次在解决融合进度的回答上截然不同，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就在两天前的夜晚，新蕾正习惯性的端着咖啡，绕着医疗舱中沉睡的一言缓缓踱步时，收件箱清脆的声音让兴奋的她冲向桌前快速地打开了邮件。但令她不解的是作为BENS系统权威的导师在整篇回信中，有关自己问题的正面回答却只有寥寥数语。

    “在实验阶段处理蓝莹液时，我们发现在这一新的共生系统机制里，蓝荧液对细胞内蛋白质分选产生了某些细微的异常干扰，理论上有可能导致极小概率出现细胞通讯外溢和共振。这些有机体主动散发的通讯会收集一些未可知的信息进入到脑电波中，但却无从得知具体内容和其中的深层原理。”

    奇怪的是在这段内容之外，一贯严谨的道姆森却一反常态的花了大篇幅询问了新蕾的军旅生活，以及开始回忆他自己年轻时在新蕾故乡经历的一段念念不忘的往事。

    新蕾的印象里导师虽然平素和蔼可亲，但在讨论学术问题时一向严谨，身处万里海域外的新蕾通讯机会非常宝贵，一向对她青眼有加严格要求的道姆森即便没有太多BENS系统的问题可供透露，但按常理也会给新蕾提供更多学术上的资料或者前沿科学进展的资讯，而不是自述自话的写下在平日的聚餐里早已听过数遍的内容。

    看完信件的新蕾有些失望，出于礼貌想给给导师回信时，又提不起精神，刚写了两句就写不下去了。她一把端起桌边的咖啡大口喝下，重重的叹了口气躺倒在椅背上。思绪随着信中内容的牵引，飘向了自己多年未回的家乡。那是处在中南部为数不多的中央行省之一，泰罗行省首府多特昂市，又称为东部联邦的迷幻之都。城市里独有的紫栗花树夹杂着其他缤纷花草的味道彷佛又回到了她的鼻尖。

    正当新蕾困意上涌时，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啊”的叫出声来，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上。顾不得捡起心爱的咖啡杯，新蕾放大屏幕，盯着眼前导师发来的信件。

    “我还记得几十年前和让娜偷偷潜进哥特昂市最著名的馥幻大道，夜晚那些植物分子分泌的更加浓郁，我的眼睛里甚至能够看到空中大量不同颜色，雨雾一般的分子团满布在大道上空。随着我的走近，那些云雾彷佛通灵一般轻轻的主动飘向我，融入到我的身体，我感觉体内多出了一个无形的复制体，替换了我的肉体，而我的灵魂却从上往下俯瞰着崭新的自己。直到今天，这一切都栩栩如生的存留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哥特昂市，再一次感受这大道的神秘，听说哥特昂市正在做市区改建，不知道馥幻大道里的植物都会被迁移到哪里去了？”

    再次读到这里，新蕾脑海里开始回忆起家乡的那一处胜地。

    馥幻大道曾经是一片最古老的紫栗树生长的地方，围绕着神秘的紫栗树，夹杂生长着一片不同种类具备极强攻击性的树木，好像士兵拱卫着中间的主人。这些卫兵般的植物有的粗壮坚实，有的柔韧细小，有的开着硕大绚丽的花朵时刻准备将靠近的生物吞噬，有的浑身布满轻盈柔弱的苞蕾，随风而起后崩裂出致命的花粉。同时这些卫兵般的植物都有各自独特的味道，达到数十种之多，但都统一继承了紫栗树气味分子中的最大特性：致幻。当生物接触到这些致幻分子后，接下来就会神志不清的被各种手段绞杀在这片不大的丛林中，成为养料。更为奇特的是这些致幻分子到了夜间功效也会成倍增长。

    当紫栗叶的生物功效被联邦大量开发后，这片森林中的紫栗树原株被移植到护卫森严的军事园区中，但这一片方圆五公里拥有自己独特生态环境的森林却被哥特昂市保留了下来，并被开辟成了自然保护公园，每天吸引着大陆上慕名而来的大量游客。因为除了这片森林里各种可供观赏新奇美丽的花卉植物外，更奇妙的是随着原株的离开，作为护卫的植物散发出的致幻分子含量大大降低，当人类接触到的时候往往能产生时间不长但却异常美妙的幻觉，而且事后没有任何已知的后遗症。它们这就像天然的无毒致幻剂，为每一个到来的人量身打造出了不同的奇幻梦境。而到了夜晚，致幻分子浓度提升，为了安全起见园区一般禁止游客进入。但当时还年轻的道姆森教授，因为浪漫和猎奇的驱使而进行的夜游之举，也成为了他一辈子津津乐道的话题。

    道姆森曾经不止一次和新蕾聊起过这件事，但更多是从学术层面上去探讨。

    紫栗叶和蓝莹液等许多“新物种”都是是自新纪元以来人类在自然界中的新发现。它们的不同功效对人类社会有着巨大帮助但其核心的运作原理至今还没有被完全了解。

    对于紫栗叶气味分子致幻的研究发现，与通常的致幻剂不同，紫栗叶散发到空气里的细微分子本身其实并不具备致幻功能，进入人体后它们迅速依附到人体的神经系统里，促使神经系统异常放电并在未知的情况下产生了与外界同质生物系统的通讯。简单来讲，这些分子更像是架设了人类和其他生物间的通讯线缆，人脑里产生的幻觉可能更多来自于外界内容的传递而不是自身自发的想象。新蕾记得当时每次谈到这里时，道姆森都会乐呵呵的说有机会能剖开那株还在存活繁衍的紫栗树原株就好了，看看它内里的构造有没有什么造影投影设备。

    再次读完这段话后的新蕾，觉察出了道姆森特意描述的这段内容可能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