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间至情
姒蝉赶到长歌苑，听师砚结结巴巴解释了半天，终于厘清了这其间误会。
好说歹说将姒锦拖回沄淙别墅，又是好一阵哄。
兴许是哭累了，也兴许是这几日守在长歌苑劳神，这丫头总算是要睡着了。
姒蝉坐在床边，轻轻理着妹妹发梢，神色怅然。
午间她见姒锦赖在长歌苑不愿离去，似有心事，便差厨房做了饭菜，叫她送去...谁知妹妹竟似乎对师砚生起情愫，这不禁叫她这做姐姐的一时失措，回到沄淙别墅时，正要责骂她不顾名节的话，竟也说不出口了...
两姐妹打小一起长大，姒蝉懂事早，遭遇灭门之灾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对这个妹妹愈加疼惜爱护，不忍教这残忍的世界伤她分毫，因为锦儿是父母为自己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
姒蝉一直把自己视作姒锦长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其实是她潜意识里为了弥补妹妹缺失的父母之爱...
可直到今日，她恍然发觉：锦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不再是那个什么话都对姐姐说的小跟班，对人动了情谊，她这做姐姐的竟然都不知道...
“也许锦儿自己...也不知道罢？”
姒蝉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朦胧间，姒锦半睁惺忪睡眼：“姐姐...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真的没有女儿家...将蝉当做信物吗...”
姒蝉匆匆抹去眼角泪光。
“傻锦儿，蝉自破土之日起，只有七日寿命，民间富贵之人更是把玉蝉当做冥物，怎么会有女孩家傻到拿它来当信物...”
姒蝉再想说些什么，却见姒锦又睡了过去，只听口中不住传来喃喃呓语：
“就算爹娘不在了...”
“还有锦儿...”
“陪着姐姐...”
“姐姐不要觉得...”
“孤单...”
“...”
心中酸楚再难忍耐，姒蝉疾步走向窗边，掩口而泣。
是啊！
蝉只有七日之寿，来到这世间只为做一件事情。
她自成孤之日起，也有件此生必须要做的事。
可她若因此也如夏蝉那般竭鸣而去...
却教这可怜的妹妹如何独活世间！
次日清晨，长歌苑。
同止站在师砚房门前，敲了几声后，见没有回应，便推门而入。
“砚儿，起床了，你身体初愈，要多活动才是。”
昨晚姒锦走后，师砚纠结到半夜才睡去，听师父喊叫，应了一声后，勉强睁开朦胧睡眼，开始穿衣。
“昨晚听见你屋里热闹的很...”同止看了看桌上那盘皆被啃去一角的糕饼，接着道：“难不成是闹耗子了？”
师砚语塞片刻。
“啊...对！耗子...好大的耗子...”
同止呵呵一笑，走出房去。
师砚洗漱完毕，行过桌边时，看到静静躺在桌上的紫色玉蝉，心想若再见了姒锦，不免还要用到这祸根，便顺手揣了起来。
师砚行至院中，见师父正站在一处，似有吩咐。
“师父。”
“砚儿啊，又耽误了这几天，想必归心似箭了罢？”
师砚一怔，师父总能一语言中他的心事。
江州虽处薪国边境，离薪都却并不算远，走陆路约摸需要十来天，若能借芷江峰水道便利，依白水江北去，仅需四五天便能回到薪都。
师家村就在薪都郊外，师砚离家四年，早已思念家中父亲。
师砚坦言道：“不瞒师父，砚儿这年纪本应在家父膝前尽孝，这四年远游间，每每想起盼儿回家的父亲都颇感歉疚...”
同止叹了口气，道：“也怪师父思虑过慎，只因著经之行中有端衍耳目，所以才不叫你与家中书信往来过多，免得歹人生疑，旁生枝节...”
“端衍虽知道我有意扶植新皇，却并不知我全盘计划，又无实证，暂时拿为师奈何不得，他做贼心虚，为师也并不怕他，好在端衍并未对你起疑，到了薪都后，你按为师安排行事即可。”
“谨遵师父安排...”师砚道。
“可...”
“担心你父亲是不是？”
同止此问正是师砚所想，毕竟他与师父要做的事可谓是惊天之举，怎会不波及家人。
“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真难为你了...”
同止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家书”二字。
师砚赶忙接过，信封十分压手，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打开看看吧...”
师砚双手微颤，小心翼翼将信封拆开，信封中没有信纸，只有块巴掌大小的石片，石片上简单镌刻着八个字：爹很好，听师父的话。
师砚自小无母，儿时，父亲师坚常背着他外出做活，父亲的一刻一划他都了熟于心，所以师砚一眼便看出，这石片上的字正是父亲亲手所刻。
“思虑万般，为师还是差人先回薪都，替你讨了个平安回来，有盘古寺护持，没人敢动你父亲，若你仍不放心，到了薪都后便将他送来芷江峰，天下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师砚平复了心绪。
“谢谢师父挂心家父！”
同止犹豫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事，你虽没问师父，不过想来心中已有症结，便是你的身世...”
“非是为师相瞒，而是四年前为师去见过你的父亲，他对为师说，有些事，是他必须要亲口对你讲的，明日为师向元惊涛辞行后，走水路不过几日便到薪都，到时见了你父亲，他自会告诉你。”
师砚也常常想，师父为什么时刻知他所想，一眼便能看穿他的心思。
“砚儿...知道了...”
朝晖渐起，华煦映晨。
下人送来了早饭。
师徒二人落座用餐，还没吃完，同止便被元惊涛差人请走，像是有什么急事。
师砚独自吃完饭，想起明日便要启程返回薪都，便起身准备前往沄淙别墅，一是谢过前几日承蒙姒家姐妹照顾之情，二是略作道别，如果顺便能将与姒锦的误会解开，那是再好不过了。
师砚刚走出长歌苑，正巧碰见姒锦气呼呼地朝这边疾步行来，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大栗子...”
“肚子里没几滴墨水...”
“还学人家背诗...”
“错了不承认...”
“真是死鸭子嘴硬！”
“气死我了！”
姒锦边走边骂，一抬头，却见师砚正站在长歌苑门口瞧着自己，顿时一扫眉间愠色，嬉笑道：
“呀！砚哥哥，早上好啊！”
“啊...姒锦姑娘早上好！”
“哼！昨天还喊人家锦儿，今天就变了！”
“啊...锦儿姑娘早上好...”
“把那两个字去掉！”
“啊...姑娘早上好！”
“我是说姑娘两个字去掉！”
“啊...早...早上好！”
“...”
“...”
“哎呀算了！念在我昨天错怪了你，就不跟你计较了...砚哥哥这是要去哪啊？”
“我...我正要去找姒...”
姒锦眉头一挑。
“嗯？！”
“去找锦儿姑...”
“嗯？！！”
“去找姑...”
“嗯？！！！”
“早上好！！！”
“...”
“...”
长歌苑门口一众下人见这公子被二小姐逼得只会说句早上好，纷纷忍俊不禁，兀自强忍笑意。
姒锦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原来这世上真有榆木做成的脑袋，为叫他喊声“锦儿”竟如此之难。
“哎呀，算了算了...”
“昨晚的事都怪那个大栗子，非说这个蝉是那个婵...总之都是他的错，我已经教训过了，他也乖乖认错了，砚哥哥可不准生锦儿的气哦！”
“早...啊呸...不生气不生气，怎么会生气...”
师砚心下松了口气，看来误会总算解开了，不禁暗暗赞叹，还得是当姐姐的有办法。
“昨日你不是说要去算宫找常老头儿登门拜谢吗？我怕你找不到路...算宫我常去，除了有些吵之外可好玩了！我这就带你去，咱们走吧！”
姒锦这么一提醒，师砚才想起来昨日确实说过这话，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丫头却记得清清楚楚...
当下便跟着姒锦一路向外行去。
走在芷江宫之中，师砚只觉得比前几日上峰时热闹了些许，从姒锦口中得知，芷江宫内人本就不多，他们师徒二人上峰之日，元惊涛刻意屏退了宫中弟子与一众闲杂人等，想来是为了尽力遮掩问天台之行。
师砚与姒锦并肩而行，遇到不少宫内男女弟子，他们个个身着青黑色素衣，彬彬有礼，看到师砚皆报之一笑，师砚纷纷回礼，姒锦却对他们置若罔闻，看都不看一眼，师砚便悄悄提醒姒锦道：
“论辈分，这可都是你的师哥师姐，是要见礼的，耍小姐脾气可不好。”
姒锦却没好气地道：“他们这是笑话我呐！我才不要理他们！”
师砚奇道：“何出此言？”
姒锦倔强地哼了一声，不再回师砚的话，挺了挺胸脯，脚下步伐愈是六亲不认。
前方迎来两个芷江宫女弟子，她们双双向师砚报之一笑，其中一个居然还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师砚不知芷江宫有这种规矩，又不好失了礼数，便也竖起大拇指回礼过去。
刚走出不远，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小声议论：
“你看你看...那就是同止大师的徒弟...”
“能叫小师妹哭这么厉害，真是不简单...”
“上回这小妮子趁我洗澡时候趴在墙角学老鼠叫，可吓死我了！”
“你这算什么，有一回这小丫头假传圣旨，害我在菜园锄了一整天地...”
“诶？我还去拔过草呐！你什么时候去锄的地...”
“除了师尊和姒蝉师姐，这丫头片子谁也不怕...”
“师公子可算替我们出了口气呐...”
“...”
“...”
看来昨晚姒锦在自己房中哀嚎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芷江宫，他也被歌颂成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只是想不到姒锦曾做下这么多“光辉事迹”，在芷江宫的“名声”如此不堪...
师砚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先前与人见礼真是蠢到了家。
师砚再见人时，只冷面相对，步伐也跟着姒锦，六亲不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