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敬神桩(一)
校区旁的快餐店里,我和林文琪对面坐着,默默低头对付桌上的食物。
时间是周一下午四点四十七分,店里除了我们俩没有别的客人,场面说起来很像恋爱电影里的男女主特写,如果背景音乐不是土嗨神曲的话。
吃完汉堡,我实在是受不了眼下这尴尬的气氛了。用纸巾擦了擦嘴,我尽量装作无意地开口道:“还好只是一场误会。”
“嗯?”林文琪身体一震,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平静地说:“嗯。”
你倒是抬头看我一眼啊,我在心里咆哮,我们到底要尬到什么时候去啊!
说起来我们学校的学生真是有够无聊的,用红色颜料搞得恶作剧都能传得纷纷扬扬。但不得不说,要不是有这么一个借口,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文琪联系。
毕竟,“潇洒果断地做出人生抉择,扭头就大言不惭的食言”和“庄重地出手封印记忆,转眼就阴沟翻船的打脸”,只是听起来就够丢人了。
“之前的事就算过去了,”我硬着头皮说:“说正事。”这话说得我自己都心虚,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总得把这一页揭过去吧。
林文琪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仿佛认命般抬起头,挥手洒出一片淡银色光芒。
我吸了口气,那种被薄纱包裹的感觉又来了,应该是某种有隐蔽作用的结界吧。
林文琪把双手搭在一起,用商业会谈的口吻说:“你暂时算桃知事务所的编外员工,有需要时我会通知你,工资按具体情况计算。”她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接着说:“随时带在身上,可以当做护身符,也方便我在紧急情况下确定你的位置和状态。”
“好。哦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关于上一起事件的后续处理,”林文琪打断我的话、说:“我已经托付给负责这片城区的执灯人处理了,他会去调查作案人是怎么学会炼魂法的。”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之前居然没能想到这一点,亏我还被夸聪明。不过……
“等会儿,”我猛地反应过来,“你是说,还有其他的执灯人?”
“不然呢,”林文琪没好气地说:“滨海市的常住人口有一千多万,一个执灯人哪能管得过来。”
合理。我点了点头,同时意识到,我对林文琪有一个很深的误解。
既然有很多执灯人,那就说明这是一个“岗位”,并非是我想的那样,从古至今一直都是林文琪在担任执灯人。
而且她似乎也说过,她接任执灯人的时间并不算久。
所以说……我看着对面这张年轻的脸,再一次好奇起了她的年纪。
“你今年大三?傅易言?”
“啊?哦,对的。”我回过神来,赶忙点头。
“学的什么专业?”她问。
“工程管理。”
林文琪抬起眉毛,饶有兴趣地问:“知道滨海市旧城区改造计划吗?”
“听说过,”我皱起眉问道:“怎么了?”
“明天上午你有课么?”林文琪又问。
“十点才有。”我有些兴奋,也很紧张。既然她这么问,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今晚跟我出趟现场。”林文琪用鼓励的语气说:“第一次正式出勤,加油。”
“明白,我会努力的。”我认真地回答她。还好我已经大三了,我想,不然晚上还得想办法应付查寝。
话说回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是负责旧城区的?”
林文琪用目光示意我,有什么话就直说。
“那你为什么会来我们校区处理图书馆的事?”滨海大学新城校区,听名字就知道在哪儿。
“因为滨海大学管得很严,”林文琪偏过目光,说:“而我看起来像个大学生。”
哦,这样啊。我张了张嘴,拿起可乐,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为什么是“看起来像”,为什么要目光躲闪?这种问题真的问出口的话……我应该会被当场打死吧……
***
“杀了我吧。”
弯腰扶住水泥墙,我大口喘着气,用干哑的声音对身边的林文琪说。
如果早知道出现场是这么个出法,打死我都不会来。是游戏不好玩还是被窝不暖和,我到底为什么要大晚上的在这反复爬楼。
滨海市旧城区改造计划,由滨海市市政府主导的城市建设项目,于三年前开始施工,一期工作已经完工,而我现在正站在二期的一栋高层居民楼里。
瑟瑟秋风穿过手脚架吹进空旷的楼道里,这里是二十八层,没装电梯。
这是我今晚爬的第四栋楼。
杀了我吧。
“那你在这休息,我先上楼?”林文琪用手电筒照着楼梯,“最后一处就在三十层。”
“呼,呼,一起上吧。”我说。深夜,建筑工地,接连出了四起安全事故还惊动了执灯人,我才不要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撑着墙的手用力,我想站起身,却被手掌传来的触感吸引了注意。
“等等。”
说着,我把手电筒朝向墙壁,明晃晃的白光下,这面的水泥墙看起来毫无异状。
“怎么了?”林文琪问。
伸手摸了摸,我确信方才的违和感不是错觉,“这面墙有问题。”我说。
过来的路上林文琪就说过,只要我觉得不对,一定要立刻告诉她。
手指用力蹭了蹭,我向林文琪解释道:“看起来是一面水泥墙,但表面太光滑了,而且,”我用光照着干干净净的指尖,“不掉灰。”
“要么就是专门抛光过,但这根本没必要,要么……”我转过头,愣住了。
眼前空无一人。
咬紧牙关,我立马用手电照了一圈,楼梯间还是那个楼梯间,林文琪却是真的不见了。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应景的发出一声惨叫?
努力控制住抖动的双腿,我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问:“有人么?”
我很恐慌,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但既然已经中招了,与其胡乱大喊大叫,不如抓紧时间考虑对策。
触碰到林文琪给的那张名片,我稍微安心了些。
没有“人”回应我。我眯起眼睛,掏出手机。
毫不意外的没有信号,不过我本来也没指望这个。打开相册,我一边谨慎地注意着四周,一边翻看林文琪之前发给我的那堆旧照片和规划图纸。
这块地原本是个小村镇,二期工程的选址位于镇外,具体到我现在所在的这栋居民楼的位置的话……
“傅易言,你没事吧?”
林文琪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我一声惨叫加一个激灵,手机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卧槽!你要吓死我啊!”喘着粗气,我捂住胸口,对一脸关心的林文琪翻了个白眼。
沉默了一会儿,林文琪淡淡地说:“你也太容易中招了。”
怪我咯?
抚平情绪,我蹲下身捡起手机,心疼地看着屏幕上的两道裂缝,仔细确认到底是膜裂了还是屏裂了。
“让上官泽帮忙查一下,”我低着头说:“一期工程开售后,有多少家回迁户。”
林文琪发给我那堆图片的时候,说是上官泽查到的。我没具体问有关上官泽的事,但至少知道他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收集分析各种数据资料。
漫长的沉默,林文琪没有说话,没有动作。
“唉。”叹了口气,我终于在相册里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心中有了大概的推断。
抬起头,我看着林文琪神色阴翳的脸,心情复杂的苦笑着说:“就是因为这个,对吧?”
周遭的一切忽然扭曲变形,包括面前的这个“林文琪”。我被晃得有点头晕,心态平静的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时,林文琪正一脸担忧地盯着我,着急地问道:“傅易言,你没事吧?”
摇了摇头,再次长叹了一口气,我举起手机晃了晃,幽怨的问道:“屏幕摔碎了,能报销么?”
“……”
“我错了我错了,别动手,”被林文琪身上散发出的威压震慑到,我赶忙端正态度,问道:“你听说过‘敬神桩’么?”
“不可能!”林文琪断然道:“如果这处工地埋了敬神桩,我早就该发现了。”
所谓敬神桩,是指一种血腥的古老风俗。但凡动土施工,都必然会影响当地风水,为免触怒神明,古人会在行事前进行血祭、以表告罪之意,是为敬神桩。
当然,除了佛寺道观、扫墓祭祖一类,一切封建迷信行为在现代都被严令禁止,不可能还会有建筑公司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我本来也不是这个意思。
“这处工地确实没有,”我把手机举到林文琪面前,给她看那张照片,“但不代表这里以前没有。”
“墓地?”林文琪问。
“说是坟地会不会更合适?”我把目光投向远处,“这里原本是个村镇,再以前是个小村子,几百上千的历史,最初来到这片土地的那批人要在此处定居,当然会埋下敬神桩。”
林文琪沉默了一会儿,摇着头说:“还是不对。”
“因为所有神明都早已离开了人间,对吧?”我看着林文琪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每一部都市灵异题材的网络小说都是这么设定的,”我开了个玩笑,随即认真地说:“因为除了神话和远古时代,再也没有神明显灵的确凿证据。说实话,在遇到你之前,我根本不相信任何神话传说。”对神明敬而不信、秉持人定胜天的信念,华国人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跑题了。”我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说:“既然是血祭,又没有供奉的神明,敬神桩也会变成邪物吧?”
林文琪缓缓道:“世代居住的村子改建成村镇,又被夷为平地、建起高楼大厦,墓地里的游魂被敬神桩影响……造成了这四起安全事故?”
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收起手机,说:“让上官泽帮忙查一下,一期开售后,有多少回迁户。”
林文琪低头发消息,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百分之十七点六。”
“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年轻一代却毫不留念,”我摇着头说:“先祖会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我懂了。”林文琪抬头说:“走!”
“走哪去,”我无奈地看着林文琪,说:“你不会是准备拆掉那根敬神桩,再送那片墓地里的所有游魂投胎转世吧?”
林文琪张了张嘴,一脸迷糊。
“你不觉得奇怪么,”我撇了撇嘴,道:“如果这就是真相,倒霉的应该是搬走的那些人才对,跟建筑工人过不去算怎么回事?”
“那你什么意思?”林文琪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但不是生气,更像因为自己犯傻了而觉得不开心。
挺可爱的,我不由自主地想,她到底多大岁数?
“那什么,”我迅速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开,接着说:“我更怀疑是有人利用了这种情况。”
“做出了与你相同的判断后,操控了那些游魂?”林文琪跟上了我的思路。
“四起安全事故,五个施工人员只受了轻伤;我刚刚中招之后也没出什么事。”我不屑地笑了笑,“看来对方很克制啊。而这么做唯一的好处就是……”
“拖延施工进度!”林文琪抢着说。
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查对手公司、查资金流动情况、查公司管理层、查施工员和包工头……总之,谁能因为拖延进度获得好处,谁就有嫌疑。
林文琪点了点头,抬起手,淡银色的光芒轰然照亮了整栋居民楼……不,整片工地!
倒也不需要这么有气势……话说你不怕被人发现吗?我睡眼朦胧的看着她,想想一会儿还得再下二十八层楼,觉得不如就在这儿凑合一晚上算了。
光芒渐敛,然而林文琪的表情并不是“松了口气”,而是……
“我们想错了。”林文琪阴沉着脸,恨恨地说。
“怎么了?”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被她的模样吓清醒了。
“那根敬神桩,”她看着我,目光阴冷,“不见了。”
“哦,”我僵住了,“见鬼。”
对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那根敬神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