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忠与郭子仪走到内屋，宾主分别落座。自有下人奉上茶水，郭子仪望着有些斑驳脱落的太师椅，眉头微蹙道。

    “你们屋里这些老家伙什，也不知放了多少年，表面掉了桐漆不说，坐起来也摇摇晃晃，三弟也是该换一换了。”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意味深长。

    “是打算搬走吗？”

    郭忠晓得这二哥，为人素来机敏，自己搬家直接举动，如今落在他眼中，定然是有了想法，与其躲躲藏藏，秘而不宣。

    徒惹别人猜忌，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反正也没几天功，就会广而告之，别人信不过，这二哥他还是信得过的。

    因此索性直说，

    “有件事也不敢瞒二哥，只是暂时还不能对外公开，且请二哥替我保密数日。”

    郭子仪见他说得郑重，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荒诞念头，可随即就在心中，第一时间将其否定，这又怎么可能？

    表面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

    郭忠见二哥答应下来，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我们这次搬走，就不打算再回来，以后白云郭氏，也与我们无关，从今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这一番话仿佛石破天惊，差点没将郭子仪吓个半死，连椅子都没坐得稳，直接滑到了地上，手中的茶杯也应声而碎。

    咣当一声。

    只是外面没有下人伺候，郭忠赶忙上前，躬身扶起自家二哥，又连忙朝外面喊道，

    “快来人。”

    等到丫鬟们放下手中活计，再匆匆进来收拾，已经是过了片刻钟，趁着这一段时间，郭子仪好好调整了情绪。

    直到屋内，就剩下他和郭忠，才开口说话。

    “三弟你又是何苦，你在族内虽说不受待见，可终究也是一房之主，如今已经好不容易，熬到郭淮失势，又怎地自暴自弃。”

    “说那些胡乱话。”

    郭忠晓得二哥心思，事先他已有过预料，郭子仪必然不赞同，他这一房分离出去，果不其然，郭子仪又继续开口劝道，

    “我这次登门拜访，你可知所为何事？”

    郭忠常年定居东林道院，除了眼前这二哥，素来也没有多少人来往，因此消息很是闭塞，所以直接摇摇头。

    郭子仪见他不知，也是意料之中，

    “郭淮前日可是去了道院衙门，去的时候带了4个箱子，回来是空手而归，随后郭静江就召集了他那一脉，各位组长与各房主事。”

    “在他那监院公房集会。”

    郭忠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也十分惊讶，他对郭淮了解不多，但知道也是一个二世祖，凭借祖荫恩科得来的举人功名。

    平常作威作福惯了，生下的几个孩子也都随他，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总是道君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的气势。

    万万没想到，自从他接连失去了祖父与爹爹，好像一夜之间开了窍，竟然晓得服软，他这脸上神色的变化，也都落入郭子仪眼中。

    “三弟有所不知，如今已有确切消息传来，这郭淮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了那郭静江，二老爷一脉那些族人。”

    “也不是灌了什么迷魂汤，虽说还有几个刺头不服气，可大部分人都同意，与我们这一脉和解，而今后要以他们二老爷一脉为尊。”

    “郭淮也同意，将族长之位，让与郭静江。”

    “白云郭族依旧不变，同时地位抬高到白云七大家之首。”

    郭子仪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郭忠满脸狐疑，

    “郭静江当族长？”

    “什么白云七大家？”

    “不一直是白云四大家？”

    郭子仪心中早有准备，开口解释，

    “这四大家最年轻的，也有近千年历史，可如今时势变了，白云道院已经变天了，哪有新旧交替，一个是必然。”

    郭忠听了沉默不语，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也是懂的，只是没想到这变化，会来得这么快，会来得这么迅猛。

    而这郭族上升的，也是如此凶残，一跃成为白云道院之首，这背后能捞到的好处，自然是用屁股想，都能够想得到。

    难怪这二哥刚刚如此失态，这一时之间他也有些犹豫，原本他遇事就不爱自己做主，耳朵根子软，总是被枕边风影响。

    如今出了如此重大变数，他自然要与妻儿商量一番，以往他总是只与妻子商议，而现在却不知总爱加上儿子。

    可能是因为郭嘉中了案首的缘故，这凡人开了道禁，就不能再以孩童视之，再加上他与儿子，这段时日深入交谈。

    心中不禁对郭嘉，也有一些佩服，因此也坦然说道，

    “二哥说得也是有理，这事确需从长计议，且等我跟秋秋商议一下，再决定分家与否。”

    郭子仪骤然听到那分家二字，差点又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下去，摸了摸自己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他看了看郭忠。

    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不过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他也晓得自己这三弟，很多时候缺乏主见，特别是一些大事，一定要与妻子协商，只是他心头有些恼火。

    “我不知道你为何突然想要分家，只是有些事情你要明白，这分出去容易，想要再进来可就难了，你莫说你受了那些委屈。”

    “那二老爷一脉，从他们共同的老祖宗开始算起，到今天出了郭静江为止，这千年的时光，也不知有多少笔血债。”

    “没有算得清，就不提遭受一些折辱，人家都没有谁提分家，最后还是能和解，你纵然心中有一些委屈，可有些事却不能胡闹。”

    讲到这里他神情严肃，

    “我晓得你自幼没有依仗，一路成长又遭人白眼，导致内心总是有些自卑，所以你娶了那强势婆娘，有一个强力老丈人。”

    “我也是替你欢喜，只是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忘了，你是郭家的子嗣，你姓郭而不姓张，前些日子我听你说了，你那老泰山要当院长。”

    “你的确可去投奔，只是做哥哥的在这里提醒一句，你只是那张院长的女婿，一旦失了背后的郭族，甚至于说可以称得上赘婿。”

    “如今我们也能有一个真传弟子，一个名为监院实为院长的族长，这放着眼前大好的靠山不抱，当然这郭监院跟你也近亲就是了。”

    “可至少对他而言，你也是姓郭的，所以我再劝你一句，千万不要被，那虚假的名利蒙了双眼，当年你娘亲在世的时候。”

    “总是教导你要自立自强，她是怎样刚强的性子，怎么就偏偏生出来，你这个软棉花性格。”

    说到这里，郭子仪眼圈有些微红，虽然郭忠娘亲当年走之前，什么都没有说，但他心里非常明白，郭忠娘亲是希望，自己能够照顾好他儿子。

    不然不会每一次，郭忠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捎带上自己一份，他心思向来玲珑剔透，当年他也是不受家里待见。

    既然接受了郭忠娘亲这番好意，自然要替他管一管儿子，不然这些年他又哪里，需要与这三地保持书信往来。

    有事没事就往这府上跑，一有消息就立刻过来传话，说得难听一点，哪怕亲兄弟都很难，做到这份上。

    只是他也知道这三弟，如今早已成家立业，也是做了阁老的人，不管是道业还是仕途，都不在自己之下，甚至于还隐隐超过自己。

    因为他这一生，也不过是做个六房主办，虽说与阁老平级，可阁老官位再小，也是那一地之尊，在自己的地盘可以呼风唤雨。

    而这主办虽然在道院，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可事事哪能轮到他做主，两者间的职务含权量，差得也不是一星半点。

    因此他也不好再强劝什么。

    只是临走前，好好安慰了一下郭忠，

    “昨夜我梦到娘亲了，她说你娘亲在那头，总是被其他几个人欺负，让我过来告诉你一下。”

    郭忠原本还没有在意，听到郭子仪这么说，对他的话自然是全盘相信，因此心头忽然升腾一股悲伤。

    娘亲被人欺负惨了。

    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若不是别人看不惯。

    他怕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是何等的不容易，娘亲哪怕被逼到了绝境，也没有开口求援，哪怕是死了，也依旧保持着好强性子。

    想到这里，郭忠眼眶有些湿润。

    快步来到隔壁院子的灵位前，直接跪下来，拼命磕头道，

    “孩儿不孝，让娘亲受苦了。”

    郭子仪跟在他身后，也随即磕头请安。

    这一次，屋檐下的那一串紫色风铃。

    又无风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