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风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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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残叶

    海,天,岛。

    两个男人,一座孤坟,三尊立碑。

    半杯的烈酒,叶辉只喝了很小的一口。

    他把剩下的分量一股脑洒在了手中的剑上。

    吸气,呼气,提剑。

    没有任何剑法,叶辉向前直直地一刺。

    他的手很稳,稳到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倒像台冷冰冰的机器。

    风平浪静,海鸥嘶鸣,日光和煦,蓝天白云。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在叶辉心里,眼前早已掀起了万丈的巨浪,而再大的浪也无法让他的心悸动半分。

    他把剑掷到海里,这绝不是这个曾经爱剑如命的剑修丢下的第一把剑。

    叶辉突然很想笑。

    他努力扬起嘴角,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已然僵硬。

    他又很想哭。

    可他拼命眨了眨眼,却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然后,叶辉便放弃了。

    他知道,无论自己笑还是哭,都不会有人在意。

    小孩子哭,要在人多的地方,因为他们要求取大人的同情;成年人哭,却偏偏要避开外人,因为他们不愿展露心底的伤疤。

    此时此刻,叶辉岂非比小孩子还脆弱?

    叶辉的目光无比涣散,海与天的分界线在他眼中成了晕染的蓝丝带。他眯起眼睛,细细闻着飘来的空气,分辨来风的方向。

    风中大部分是咸味。

    叶辉合眼。

    他在咸咸的海风中嗅到了草药的辛辣气息,尽管这气息实际并不存在。

    然后,叶辉就跪在了坚硬如铁、棱角分明的礁石上,大口地呕吐。

    凡人吐的,大多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

    叶辉吐的是血,是饱含灵力的鲜红精血。他疯狂地吐,几乎要把丹田里的金丹都呕出来。

    新血覆盖上抹不去的旧红,旧红渗透进拍不碎的海岩,海岩承受着停不下的浪涛,浪涛埋葬了数不清的亡魂。

    叶辉脚下的礁石是红岩岛最红的一块。

    他失力昏倒。

    夜深,星繁,月半弯。

    叶辉醒来,手边多了一把剑、半杯酒。

    他起身,又往前刺。

    又是一剑。只有一剑。

    这一剑,叶辉每天重复三次,也只能重复三次。

    起初,每刺出一剑,他就放声大哭,凄切的哭声传遍全岛的每一个角落。

    后来,他又开始笑,忘我的大笑,笑到脸色扭曲、喉咙干哑。

    现在,他哭不出了,也笑不动了,只靠吐血宣泄。

    叶辉一共刺了一千三百七十七剑,也丢了一千三百七十七柄剑。

    其实,那根本算不上剑,倒不如说是一根削尖的木头。

    叶辉不在乎。

    他什么也不在乎。

    第四百六十天,还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今天与往常不同,叶辉面前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是谢湘林。

    这是他们五个月来的第二次见面。

    看着骨瘦如柴的叶辉,谢湘林叹惋道:“叶兄,你瘦得不成样子了。”

    哪怕再强的人,像叶辉一样毫无节制地吐血,模样都不会太好看的。

    叶辉罕见地开了口:“你走。”

    对付叶辉这样颓废的行尸走肉,谢湘林从来不会吝啬手段,他的威胁开门见山:“你不入神剑宗,明日我便率众平推红岩岛,鸡犬不留。”

    叶辉又闭上了嘴。

    他是怕了?

    不,他只是要练剑了。

    谢湘林望向叶辉慢悠悠的一剑,摇头道:“你的剑法和你的修为一样差劲。”

    叶辉不理谢湘林,专心刺完这一剑。

    谢湘林懒得再等,转身而去。

    再过十二个时辰,他会带领二十四个与他实力同样强大的元婴剑修再临红岩岛。

    古神宫的资源扶持,让神剑宗供养出一批谢湘林式的精英剑修。他们无往不利,无所不能,拥有除了抗拒命令以外的一切自由。

    要谢湘林来找麻烦的,不是章华,而是戴戏。

    极端的嫉恨让先前人人喊打的戴戏无比痛恨这座沐浴荣光的海岛,而他还是个信奉“有仇不报非君子”的行动派。就这两点,足以让戴戏顺应柯铭的最高旨意,添油加醋地下达灭岛的指示。

    当然,戴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行动派,而是那种指使别人行动的“行动派”,尤其是在他得到神剑宗副宗主之位、品尝到权力的美妙之后。

    谢湘林走后,叶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他低下头,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已吐不出血了。

    叶辉迷茫地站起身。

    红岩岛的另一边,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郁郁葱葱的草木井然有序地生长着。

    绿林之间,一座简陋的小屋傍岩而建,屋外便是三块顶天立地的石碑。

    石碑高大,它们纪念的人同样高尚。

    无论这三个人犯过什么样的错,他们都是东海当之无愧的英雄。

    萧无道便在胡、张、王三人的纪念碑前练爪。

    熟悉的黑气依旧霸道凌厉,他那标志性的银发中却多了几根代表着释怀的青丝。

    谢湘林讲“鸡犬不留”四个字时,一定没想到曾经辉煌无限的红岩岛上只剩萧无道一个人。

    叶辉不是人。他更像一只兽,一只困兽,困在心底的牢笼中无法自拔。

    一艘大船慢慢靠岸。

    萧无道抬头看了一眼,收起灵力,理了理衣衫,来到岸边接应。

    余露和严有方领着一个小女孩儿走了下来。

    “柳叶儿,叫萧伯伯。”

    萧无道的面相慈祥了许多,他抱起小女孩儿,悠悠转了一圈,把她放在地上,柔声道:“小柳叶,你长大了。”

    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的二人,露出一抹无奈的笑,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余露同严有方对视一眼,后者对柳叶道:“柳叶儿,你有什么好东西要交给萧伯伯?”

    柳叶用两只小手捧上一枚储物戒指。

    萧无道接过来,把里面的物事尽皆倒了出来,原来是一打木棍,一端已削成了剑刃的模样,另一端则磨去了木头的毛刺。

    望着这些,萧无道眼神一闪,柳叶却看不懂他瞳中隐含的复杂。她娇声娇气地道:“萧伯伯,这都是我亲手做的,部落里的大爷爷还夸我手巧哩。”

    萧无道摸摸柳叶的小脑袋,勉强笑道:“你做的很好,萧伯伯也很欢喜。”他略一扫视,便看到了柳叶尚且娇嫩的手指上留下的新伤与旧痕。

    柳叶听萧无道赞扬自己,回头看了余露一眼,怯生生地唤道:“萧伯伯,我……我想问一问爸爸的事。”

    见他面色一滞,柳叶赶紧又道:“我问严叔叔和余姑姑,他们让我来问你。”

    严有方尴尬地笑了笑,余露则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萧无道仿佛下定了决心,蹲下问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柳叶踌躇片刻,问:“爸爸为什么不愿见我?”

    在来之前,她已想了几十个昼夜,只为这一个问题。

    萧无道沉默了很久很久。

    柳叶闪着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静静等萧无道开口。

    东风压倒西风,林叶哗哗作响。

    萧无道答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因为你和你妈妈长得太像了。”

    柳叶一知半解地“嗯”了一声。

    萧无道把柳叶背到肩上,边往屋子里走,边勉强笑道:“萧伯伯钓了两条大鱼,就等你和严叔叔余姑姑一起来呢。”

    饭桌上,在动筷子的只有柳叶一个人。

    她很懂事,懂事到让人心疼。她看出了大人们的烦闷,也晓得自己能做的就是专心吃鱼,而且要吃得很香。

    但柳叶的胃口很小,所以她连半条鱼都吃不完。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萧无道,小声道:“萧伯伯,我吃饱了。”

    “好。”萧无道回过神来,交代道:“小柳叶,你和余姑姑出去赶一赶海,我和严叔叔有话要讲。”

    柳叶乖乖牵起余露的手,两人一起往海滩的方向走去,留下大小两串脚印。

    大手牵小手,很美好、很简单的画面。

    真相虽不美好,但也同样简单。

    献祭本命灵脉之后,柳伊思的身体甚至比凡人还要虚弱。

    幸好,柳伊思的医术高超,还能靠各式各样的草药维持着脸上的红润。当然,她的身上也因此总带着一股苦味儿和辣味儿。

    这是幸,也是不幸,因为这种浮于表面的生机不仅瞒住了叶辉,把柳伊思自己都骗了过去。

    救叶辉时,她毕竟只是一个筑基修士。倘若区区筑基灵脉便能逆转生死,那修真界便不会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离别。

    一命换一命,轮回界在这一点上最为公平。除非——万物都有“除非”的——你的实力够强大、够特别,能震慑到轮回界的某些至高的存在。

    对此,黄泉上的撑船鬼最有发言权。

    当察觉到自己余下的寿元已寥寥无几时,柳伊思选择了一条最令人心碎的道路。她坚强地掩饰了生命消逝的痛苦,撑到了柳叶出生前的最后一刻,那发自内心的幸福与溢于言表的笑容让从未让叶辉怀疑过一分一毫。

    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女人要比男人坚强得多,也能隐忍得多。

    因而悲剧上演。

    萧无道给严有方倒了一杯热茶,念道:“今天神剑宗来人,要带叶辉走。他不肯,神剑宗便要屠净红岩岛。”

    严有方举杯的手颤了颤,问:“哪来的消息?”

    萧无道活动筋骨,遥望窗外道:“叶辉告诉我的……我去给他换剑,他开口讲的。”

    严有方激动地站起,高声道:“他肯说话了?他振作过来了?”

    “那是痴人说梦。”萧无道摇头,给自己满上一碗酒,无奈道:“你今晚就接柳叶走吧,再把那混蛋一并带走。”

    严有方握紧拳头道:“这怎么可能?我……”

    萧无道厉声道:“怎么不可能?红岩岛由我一人守护,柳叶不能再失去父亲。”他横空挥出一爪,黑气四溢,渐趋实体,可怕的气场充满整个小屋。

    他收手立正,又缓声道:“我功法大成,修为日涨,已处在元婴修士的顶端,未必就怕了那群填鸭填出来的废材。你把叶辉带回余露那里,若这小子再如此浑浑噩噩,就狠狠揍他一顿,揍到他清醒为止。”

    “若是揍不清醒呢?”严有方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萧无道眼中闪过一丝决意,一拍桌子,低声喝道:“那便杀了他。从今往后,你和余露便是柳叶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