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动心
油灯半尽,夜来虫鸣。
刘放已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从昏迷中醒来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放是个很倒霉的人。他的一生,似乎总在昏迷和苏醒之间来回往复。
如果下次昏迷,他没能像之前一样醒过来呢?
那他就死了,或者生不如死。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刘放又是个幸运到极点的家伙。
上次醒来时,刘放的修为一下子突破到了炼丹后期。
这无疑是件好事。
上上次醒来时,他邂逅了林或雪。
这更是件天大的好事。
再往回追溯,刘放不慎落崖,而在醒来后得到了一把石剑,一把魔剑和一部剑法。
这件事也不赖,虽然相较于上一件事逊色了不少。
总而言之,似乎每次苏醒后,刘放都会收获外人想都不敢想的奇遇。
或许,除了这次。
这一次,刘放睁开双眼,只看到了那个令他有些畏惧的背影。
大和算准黄三姐交代的时间,果然察觉到刘放气息的波动。他打消心里杂乱无章的念头,转身问道:“你怎么样?”这位黑衣男子的嗓音依然沉重,但语气已不像先前那么咄咄逼人。
刘放伸手摸到床边的石剑,稍稍安心,如实答道:“我很好。”
“好就起来修炼。”大和见他无恙,又变回过去严厉的态度,抱怨道:“你这炼丹修为着实太差,拖了整支乐队的后腿。”
刘放面带歉意,也不多言,盘起腿来,打算进行这几天来的第一轮吐纳。
大和就静静地站在一旁,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残月将逝,他与黄三姐约定好的十九个时辰早已过了。
一阵吱呀声打破了夜的寂静,黄三姐轻轻推门,缓步而入,对大和小声道:“你不睡?”
大和淡淡地道:“我是元婴中期的修士,不是二十三岁的凡人。”
黄三姐摇头道:“我们都是修士,可我的歌却大多是写给凡人听的——世界上的凡人毕竟要比修士多得多。”
大和问道:“有什么关系?”
黄三姐抚摸着身上柔软舒服的淡黄色睡袍,颇为惬意地道:“艺术源于生活,曲高和寡只会招来厌弃,脚踏实地才能赢得掌声。”
大和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又笑着对黄三姐道:“老大,这种大道理从你嘴里讲出来着实有点儿别扭。”
黄三姐瞪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我该说哪种话?”
大和皱起眉来思考了好一会儿,吞吞吐吐挤出几个字来:“脏话,玩笑话……调情的话。”
被说成这么不正经的女人,黄三姐气极反笑,随即恍然大悟,微微笑道:“你是吃醋了,吃狄公子的醋。”
大和回头瞥了眼那条贴身睡袍勾勒出的诱人曲线,平淡地讲道:“别误会,我对你可没半点儿兴趣。”
黄三姐奇道:“噢?哪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能忍心拒绝一个主动出击、热情开朗的丰满大姐姐呢?”
大和却不为所动,负起手道:“那得看你长得丑不丑。”
他的这句话很悲哀,但也很现实。
黄三姐昂首挺胸,自信地反问道:“我丑?”
她确实不丑。
她不仅不丑,而且还很美。
她不仅很美,而且还美得很有内涵、很有韵味,让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念念不忘。
大和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很快转移了话题:“可你再漂亮,也比不过他漂亮……就连狄二哥,在他面前也好像一下子成了个相貌平平的普通人。”
黄三姐竟也对此表示赞同,挑眉道:“这话你就该当着他的面说。”
大和失笑,应声道:“不可能。”
黄三姐对大和的回答不置可否,递来一块暗紫色的灵石,吩咐道:“明天的琴曲。”
大和却推回了灵石,道:“这回我要谱子,写在纸上的谱子。”
黄三姐一愣,不可思议地道:“你也学狄二?”
大和翻手祭琴,盯着琴弦道:“不,我从不学谁。”他怔怔地停顿了片刻,一顿一顿地说道:“我只是想静一静心,想一些事。”
柔和的白月光透过窗榄洒在刘放舒展的睫毛上,大和的视线就恰好聚焦在他的眉心。
也不知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是在看月,还是在看人?
黄三姐见状抿嘴一笑,将一份琴谱的拓本悄悄塞到大和环抱的臂膀中,掩门而去。
她没回房。
屋外,狄二正靠在一棵枫树旁,斜立于皎洁月下。
他漫不经心地挥舞着手中的长笛,好像那是一把刀、一柄剑、一杆枪。
在晚上,他偶尔会这样做——而每次黄三姐都会心甘情愿陪在一旁。
黄三姐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心里很清楚,这时的狄二需要她的陪伴。
她更清楚的是,自己应该与狄二保持一个刚刚好的距离。
这个距离,能让狄二能感受到些许来自异性的慰藉,又不至于被压得喘不过气。
刚刚好,其实并不好。
世间最隐晦的遗憾,莫过于刚刚好的感情。
这对男女就背靠在枫树的两侧。
狄二抖落长笛一端落着的枫叶,任其融入尘土,化作养料。
那是一片嫩绿色的青枫,也是嫩绿色的春泥。
它还没享受到生命中最红火、最狂放的岁月,便已不幸夭折在萧萧的春风下。
恰如与这片青枫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狄二,他还没体会到人生的美满,就先品尝过无能为力的苦涩。
狄二收笛,轻声开口,委婉地问道:“你怎么非要呆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黄三姐知性而动人的声音从树后的阴影里绵绵地飘了出来:“都是月亮惹的祸。月色太美,我不敢出来。”
“那是什么缘故?”
“我怕,怕你会不小心爱上月色下的我。”
狄二红着脸提出第三个问题:“那又有什么不好?你不一直想……”
黄三姐的言语更撩人了:“月色下的我,是不真实的,是转瞬即逝的,是只能留在回忆中的。而我希望你爱上的,是触手可及的我,是不加浮饰的我,是随时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我。”
狄二轻叹道:“你不懂男人,男人才不会想这么多哩。”
黄三姐却道:“你错了。女人天生就懂男人,而男人永远也不懂女人。”
狄二习惯性地把手搭在空荡荡的腰间,苦笑道:“你真是女人?我认识不少女人,可她们哪个也不像你这样。”
听闻自己在狄二心目中的特殊地位,黄三姐十分高兴:“我若不是女人,你那晚怎会意乱情迷、不能自已?难道你喜欢的是男人吗?”
她悄无声息地绕到树的另一侧,把头靠在狄二的肩上,试探着道:“我想,我们就该在这儿一起做完那夜未尽之事。”
狄二脑中一白,抽开身,低头不看黄三姐的表情,颤声道:“对不起。”
黄三姐的眼中闪过一丝小小的失望,但很快又变成往日的活泼:“放心吧,我早在附近布好了匿息的结界……能看见我腰边痣的,只剩天上的明月;能听见你呼吸声的,也唯有江边的清风。”
狄二察觉到黄三姐情绪的波动,伸手摸了摸鼻子,带着歉意道:“你莫再取笑我了。天天如此,你也不嫌腻。”
黄三姐柔声道:“若非一个女人真心诚意地喜欢一个男人,她怎会取笑他、捉弄他、甚至故意找他麻烦?”
狄二替黄三姐披上一件薄薄的外衣,感慨道:“你说得对,男人确实不懂女人。”
黄三姐裹紧狄二的衣服道:“但你懂我,否则你也不会怕一个元婴巅峰的修士着凉。”
狄二不语,端起长笛,忘我地奏起黄三姐的曲子。
笛声悠扬,起起伏伏的转音让听众的心静了下来。
琴声亦起,初为和音,渐渐起调,成了主旋律。
黄三姐应声而歌,空灵有力的磁性女声令人如痴如醉,偶尔灵光一闪的假音赋予简单的情歌以成熟的魅力。
她唱:
“闭上眼回味那句表白
你好像也有期待
我偷偷地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乖
你点头时嘴角那抹微笑
撩动的不止是心跳
我想和你牵手
轻轻说我深爱你的理由
你说我是笨小孩
我说我也可以坏
你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你说或许不应该
让我们重头再来
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分开
辛辛苦苦想出来的借口
我想你一定会接受
多么想回到第一次亲吻的时候
雪白的森林见证你我爱情
比雪美是你的眼睛
你明明很爱我
爱我像我爱你
为什么故事不能有好结局
你说你不想太快
我说我愿意等待
你快转过来快转过来
你说我们别徘徊
这是初恋的悲哀
我不想再猜我也该离开
我也该离开”
这是一家年轻人居多的酒馆,围坐的人群中,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大家听到这样一首露骨的情歌,反应虽各不相同,但都表现得有点不自在。
一曲奏毕,狄二打了个肉麻的寒战,自言自语着问:“这是三十岁女人能写出来的东西?”
大和也停琴撇嘴,直白地评价道:“老大……以后别作这种滥情歌了。”
刘放的关注点却格外清奇:“这首歌能帮我找到林姑娘?”
对于狄二与大和毫不捧场的倒彩,黄三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而同刘放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不是要写一首歌,而是要写一组歌,整整十二首。”
刘放有点沮丧:“然后呢?”
黄三姐得意地道:“我再给这一组歌取个大名字,就叫‘林或雪’。你那位林姑娘听到这些歌,肯定好奇,自然会沿着咱们走过的地方一路找来。”
刘放闻言,觉得黄三姐的话很有道理,兴高采烈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他不晓得,黄三姐这番漏洞百出的构想完全是在胡编乱造,信口开河。
这也怨不得刘放轻信于黄三姐。他曾遭遇了无数的欺骗,却偏偏没被漂亮女人的花言巧语骗过——律纤缃不算,因为她对刘放的每一句话都是真情实意。
见三言两语便哄好了刘放,黄三姐满意地笑笑,又夺过大和的古琴,一脚站在凳子上,披下长发道:“接下来便是第二首。”
她弹琴的方式与大和截然不同,竟是直接将古琴横抱在怀里,一手拨弦,一手按节。
这首歌稍短一些,节奏更快,腔调更沉,风格与第一首互不相干。狄二的伴奏识趣地低了半个音阶,两手空空的大和只能无奈地坐到台下。
“我是一只游荡在人间的鬼
我沉默我漆黑
我已忘了我为什么死
我只记得活着时的累
每天跟着人群飞来又飘去
男造作女虚伪
所有人带着伪善的面具
任由灵魂一点点被撕碎
原来你们才是真正的游鬼
或许人与鬼间本没有绝对
可是相比那看不清的地狱
我宁愿踏进这永世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