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春心付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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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冬日里最暖的阳光

    傅海棠没有告诉叶纯忻她要去海彦。

    第一是她喜欢弄惊喜这个调调。

    既然要给人家喜悦,那么没有什么能比突如其来,失而复得的喜悦更激动人心,反正她能确定,对于小叶子来讲见到她绝不会是惊吓。

    第二,她不确定自己能买着票。

    J市到H市的这段肯定是要站着了。还好有武丹阳陪着,应该也不累。H市到海彦全程还得武爸爸那边给点儿力,要不然她就打算不下车在火车厢里和列车员打游击。反正这也不是将就文明礼貌的时候。

    过了小年儿,傅海棠有的没的瞎忙活了几天。

    傅建国埋在后院地里的胡萝卜找不到了。傅海棠冰天雪地跟她那定位不准的糊涂爹,在冻得硬邦邦的地上刨了三天。

    跟着舒妈妈,把能炸的都炸了,凑了满满一缸的炸土豆片儿,土豆丝,胡萝卜片儿,炸面花,麻花。

    拉着哥哥们剪了半天的窗花,押着武丹阳和尤柘写了几乎是可以贴满半个家属大院的春联。

    去给小春外婆家擦了窗户,贴了窗花,送了春联。

    帮着武丹阳妈妈在总机值了一天班,得了机会,好好给小春汇报了下小年儿过后,家里发生的大小琐事,炫耀了自己被红纸染红的指头,预示着小六爷的年要来了。

    二十九那天傅丁山请客,大家去市区中心的光明理发店剪了头,避免了马式三七的厄运。

    三十上午,傅海棠帮着舒锦绣在供桌上摆了供品,又去姥姥姥爷坟前扫了雪,押了过年钱。

    三十下午,挨家挨户地检查和帮忙,确保家家都贴了福字和春联,挂了长寿灯。

    傅家的团圆饭是在自己家做的,端到小春姥姥家吃的。

    正吃饭的时候小春的舅舅带着老婆和孩子从外省敢回来,一家都是绿油油的军装,虽然是带着雪进来的,居然生出了春意盎然的景致。

    童凯与傅建国本来就相识,两个人自然是推杯换盏地陪着童老爷子喝酒。

    童争鸣和傅海棠年龄相似,傅海棠只要愿意就是极易和人熟络的性格。

    吃过晚饭,另外几个孩子也来了,本打算陪着小春老婆外公守夜的,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傅海棠就码齐了各家的烟火,带着大伙儿去山顶。

    “不会着火吗?”童争鸣坐在傅丁山的后车座上问。

    “不会!”傅海棠骑在边上,自行车在雪地上悠闲地找着平衡“年年都在那儿放,山顶其实就是坡顶,就两个树在那儿,树叉上都压着雪呢!特意放火你都点不着!”

    可能是因为童争鸣这身军装,让傅海棠恍然觉得他仿佛是久违了的元肆,便混了个自然熟。

    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小城,万家红灯照风雪,户户烟花映九天。虽然是寒冷的冬夜,但这一夜确是漫长的六个月冰封期里最暖的一夜。

    傅小六点了六根烟,挨个分了,分到童争鸣时嘱咐了,这烟是用来放炮的,不该抽得太快。

    爬到树上,傅小六踢掉了树枝上的雪,活动下身子,确认自己应该不会被二踢脚震得掉下去,然后她拿出口袋里的炮仗。

    尤柘见了,是他对小六爷年年重复,偶尔也是他心中所盼,但从来没有实现过的一句话,“小心点儿,别掉下来!”

    说完又对武丹阳说,“去,下面接着点儿!”

    武丹阳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一边嘟囔着,一边还是走到了树下“加上那身行头都有70了,你可真舍得我!”

    傅小六是放炮老手,特别是放二踢脚。后来她回想起来自己这本事,看着一根指头不少的手,非常感谢良心的炮仗师傅,没有让她在这小概率事件里崩了手指,才得以给那个人一个完整的牵手,共度此生。

    二踢脚炮身在星火燃尽时,有些许的沉静,然后是闷声轰鸣“砰!”三根手指可以感觉到炮身在这一响时的震动,和不可遏制的,一飞冲天的力量。即使如傅小六这样的胆量,心依然会被震得撞击着胸膛。

    炮仗在呼啸中投身于满天星河,“啪!”在它谁能及的最高点处喊出对年的渴望和祝福。

    紧接着树下的砰砰作响,数只二踢脚随后升空。震得空中雪花纷飞,开启了年的盛宴。

    轰鸣的响声得远山回应,被三面的连绵的山拢着一起越过小城推向唯一的出口,一条被冰封了河流,奔向远方。

    傅小六对着南面的方向喊“元肆新年快乐,小春新年快乐,大哥新年快乐,三年抱俩!”

    将带来的炮仗,烟花放完,傅海棠觉得酣畅淋漓地痛快。也没下树就坐在树上大言不惭地吩咐着。

    “一会儿你们挨家挨户去拜年,今年的红包都得要,不能推,收了红包,把前几年过年打扑克欠我的账都清了!”说着她看了一眼童争鸣,也客气“你,你初次见面,就替老四还吧!”

    “小六儿最近是穷疯了吗?怎么总钉在钱眼儿里待着?”武丹阳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她不是要去看小春嘛!”傅丁山哈下腰在手里攒了一捧雪,一边在手里压着雪球一边说“秋裤上的兜都缝好了!”

    说完他趁着不备,一个雪球带着风声直接甩向傅海棠。

    “六哥小心!”傅海棠在中了招以后才听到尤豫的这声警告。

    傅丁山这记雪球直接砸在傅海棠脖颈处,幸好他还算念兄妹之情,只捏了个虚的球,单单只是灌了傅小六一脖子雪。

    倒是给武丹阳胡得够呛,一边盯着树上的情况,一边脏话就出了口“靠,傅阿三,你个二货,砸下来你接吗?”

    傅海棠自然是不肯吃这个亏,翻身下了树,劈劈砰砰一顿混战。

    等到回到家中,这帮受着高等教育的野孩子,里里外外,不知是汗还是雪,全都湿透了。

    傅海棠此次出行的包裹是前所未有地沉。

    一只烧鸡,两斤香肠,半斤麻糖,半斤关东糖,五斤冻梨,三斤冻柿子,还有半颗酸菜。

    看着这些东西,她觉得好像都是给小春的,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去给老人家拜年的。

    三十那天晚上小春姥姥给了两盒鹿茸。

    傅海棠厚着脸皮问老妈讨家里的箱底货,弄出一只长出手掌一个指节大小的人参,虽然不大,但模样好看,须发一根不断。

    这包裹才算满意地打好了。

    出门前傅爸爸不放心,一个劲儿地叮嘱,让她看好随身带的东西,别只顾着内衣口袋里那仨瓜俩枣,包裹里的东西才是精贵的。

    傅海棠想那是自然,都是要给小春吃的,那个不精贵?

    车厢里太热,她往车厢间挂冻梨,冻柿子的时候还担心地问武丹阳,会不会给人拿去。

    武丹阳半真半假地和她说“开车的时候估计没人拿,就是靠站的时候没准儿顺手牵了,你看着点儿就行。”

    本以为会去心似箭的难熬,可这一路傅一个人不够用,这也好看,那也要管。

    幸好武爸爸给弄到了一路的卧铺。

    晚上天黑贼也要睡觉吧!傅海棠就这样晚上睡觉,白天看堆儿,在忙忙碌碌中就把自家里带来的东西安全护送到海彦。

    大年初四到达海彦时正值凌晨,清冷的空气和到达终点的兴奋,一扫身心的疲惫。

    早在下火车的时候,傅海棠就是到自己被叶纯忻的一句冻伤了脚误导,穿多了。

    鞋子没办法了,就这么一双,她把狍子皮的**帽,一副棉手套和秋衣外面的夹袄压紧在包裹里。减了身上的累赘,人也觉得轻松了不少。

    看看时间还早,她先去了售票厅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伍,把5天后回程的票买了,这次运气比较好,买到了全程的卧铺。

    排队买票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小叶子现在住在爷爷奶奶家,不同于在家里的时候,对于她来讲那是陌生的长辈,不请自来,太失礼数。

    算算时间还早,别的地方傅海棠也不熟,她突然想起了和叶纯忻分开的那个公交车站。心里想着,如果在那里和小叶子再重逢,或许是件可以被当作回忆的事儿。

    放假期间,校园附近人迹稀少,小店的店主们也都歇业过年,褐色的藤蔓,光秃秃的树,即使依然是红色的电话亭,白色的公交车站,在阴郁的没有阳光的清晨,这条街道依然显得尤为地落寞和凄凉。

    这时一辆公交进站,在门哐当哐打开的瞬间,一抹飞扬的绿色出现在这萧瑟的画面中,一跳一跳地就像一个欢快的音符,突兀地出现在错误的地方,却意外地点亮了整条街道。

    傅海棠脑子里记得小春姥姥家的电话,但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是拿出了电话簿。新年伊始,要事事顺利才好。

    电话铃响了几声,那边有接起,是一位温柔的有些苍老的女人的声音,

    “喂,侬好!这里是叶家”

    “您好,我是傅海棠,叶纯忻的朋友,请问您是哪一位?”

    “傅海棠,哦,原来是你,我记得的,你给我们写过信的。我是小春的奶奶。”

    “叶家奶奶,过年好!”

    “好,好,你也过年好!你找小春吗?她吃好饭,刚上楼,我帮你寻去。”

    “奶奶,先不急,我来海彦看小春,不知道是不是能去拜访下您。还有就是在您那儿住几天?”

    “哎呦,你来海彦了,这可是欢喜的事儿,说什么话呢,见外了,你来看小春,当然是住家里,还能让你外面去吗?我这就帮你寻小春去!”

    和小春通好电话,傅海棠坐在公交车站,袋子里的冻梨和柿子已经变软了,傅海棠卖弄着,想,小春可能要失望了。

    她不知道小春会在哪个方向来,只望着自己这边来车的方向,不经意间瞥见路边的银杏树时,竟觉得那树好像是表示自己的愿望似的,踮起脚望着远方。它应该会比我能更早地看到小春吧,傅海棠想着,期盼的心这一刻似乎才大梦初醒般变得烦躁得难以忍耐。

    从叶纯忻爷爷奶奶到学校需要乘925路在复兴路换16路乘两站到A大,下了925,叶纯忻没有看到16路的影子,想也没想就往学校跑,把这半年用来体育达标考试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就觉得这路太漫长,自己的步子太小。

    当停在学校对面的人行道上,扯着衣服的前襟,吸入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刺得胸口火辣辣的痛,她脚软得恨不得直接用双膝亲吻大地,就在这时,她在被呼吸的痛苦逼出来的泪眼中看到了,这样一个景色。

    浅褐色的藤蔓如疤痕一样爬满了院墙,萧瑟的银杏落下最后一片枯焦的叶子,细雨斜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红色的电话厅里有人正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在打电话,所有的画面都显得冬天的寒冷和凄凉,而唯有白色车站那里跳出了一抹绿色,穿着绿色衣服的人侧头凝望远方,那抹绿色就如暖春一样蔓延开来,越过马路砰地撞入叶纯忻的心,仿佛是这个冬天里最暖的阳光。

    “吃早饭了吗?”坐在公交车里,叶纯忻迫不及待地翻着傅海棠带来的吃的。

    “好像没吃。我本想吃这个的。”傅海棠在蓝红白的交织袋子里拿出一只裹成头盔形状的塑料袋,在小春脑袋里磕了一下。

    “哎呦”小春吃了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

    “武爸给的,俄罗斯的面包,说现在H市开始流行起老毛子的东西了,就这个,”傅海棠用手指在上面敲出铛铛声,笑着说“还排着队买的呢,是大脑没褶怎么的,花钱买来崩牙玩儿吗?”

    叶纯忻呵呵地笑着,终于扯开一个塑料袋,蒜香肆意,惹得前排的人转过头来,又皱着眉头捂着鼻子,嫌弃地转身。

    叶纯忻翻了个白眼,扯了一根香肠下来,掰成两段,味道就更浓了。递了半根给傅海棠。

    傅海棠问她笑什么。

    “老长时间,没听到人这么唠嗑了。”叶纯忻有些刻意地找着调调。

    “学校没有老乡吗?”傅海棠,把半根香肠拿在手里问。

    “有,不多,不过他们都不怎么正经讲话,要么专门去学本地人的话,要么就是调子里带着啦呀什么的,舌头捋不直一样,不阴不阳的。”说着叶纯忻挑眼看着前排乘客曲着手肘的背影。“仿佛觉得自己是东北人丢脸似的。居然还有人怕身上有蒜味儿,生蒜都不吃了!切!”说着难得地失了往日的温文尔雅,一口咬在香肠上,大口嚼着,脸上是心满意足的深情。“想死这口了!”

    傅海棠看着不禁可怜起身边这个孩子来,是怎么样的思乡情切,愣是把这兴安岭上的小白兔,逼成华东地区的大灰狼。

    叶纯忻得意洋洋地在公交车里不顾售票员的白眼,肆意地散着东北味儿。却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句味道,提点了傅海棠。

    傅海棠看着眼前的叶纯忻,虽然模样,举止还是原来一样,但衣着气质和几个月前却是不一样了。

    宝蓝色的A字型羊绒短大衣,袖口和领口是同色的狐狸毛,陪一条浅色的紧身牛仔,脚上是与大衣配色的麂皮短靴,靴口套在牛仔裤的外面,可以看到里面同色的羊毛。

    乌黑浓密的头发,松松地编成左右两根辫子,映得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晶莹。分明是小家碧玉的南方女孩儿的样子。

    傅海棠把半根香肠塞进塑料袋里。把袋子口扎好。

    “怎么不吃!”叶纯忻吃完自己那半根,

    “一会儿得见你爷爷奶奶,本来就在火车上窜了一身的味儿,再弄一口大蒜味儿,怕被赶出来。”

    傅海棠话还没说完,叶纯忻就把脑袋往她怀着扎,“很好闻呀?哪来的香味儿?”

    “狗鼻子闻什么呢,不怕熏过去!”傅海棠扯了扯衣领低头闻了闻“还别说,这艾草加麝香的味儿还行,原来姥姥总用它熏衣服,我不喜欢就躲着,她过世了,我到喜欢上了。”

    “好像?”叶纯忻若有所思地说“五哥身上也是这味儿!”

    说着她抬头带着小心试探着“你和五哥没什么吧?”

    “没什么?”叶纯忻这个问题,问到傅海棠大脑断层里去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叶纯忻支支吾吾地清楚说明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叶纯忻整个脑袋都压在怀里教训着。

    “你这些日子都学什么了,不好好学习,捞偏门吗?”傅海棠挤着她的脑袋不让她动。

    “我错了,六哥,我错了”,叶纯忻在她怀里闷声道歉,“嗯?你身上还有别的味儿!烟味!还有……”

    傅海棠放开她,捏着她的鼻子,避重就轻地说“还有,还有补给你这狗鼻子的生日礼物,晚点儿给你看!”

    傅海棠按照北方的习俗,给小春的爷爷奶奶拜了年,送了拜年礼,虽然与南方的不同,但也不失礼数。很得老人家的喜欢。

    晚上傅海棠因为两天两夜都没睡好,如今见了叶纯忻,东西也都安全交付到位,心里一松,人就再也崩不住,早早就睡了过去。此时和周公聊得正欢。全然不知小叶子正拿着一只白色的缎子面荷包对着她发呆。

    叶纯忻手上的荷包有巴掌大小,右下角绣着一朵嵌粉色边的大海棠镇压着六片层层叠叠的叶子,海棠依在一只春芽上,春芽上还有一朵羞涩的花苞。其中所寓,颇有深意。

    叶纯忻将荷包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是她寄给傅海棠的无暇花

    “生日礼物,里面的内容你依着自己的喜好换,以后如果愿意可以在里面放四季的花香”临睡前,傅海棠的声音听起来懒懒散散,却异样地洒脱,似乎对以后有所期待。

    六哥,你还会有多少惊喜可以给我。

    举止明明粗糙得像男孩子一样,却有这么一颗七巧玲珑的心。

    原来那双手不止会打人,绣花也很好。

    居然想得到自己是朵红花,其他六位都是绿叶。那么自己当然是那支带着花苞的春芽了。

    但她知不知道海棠花又名断肠花,寓意相思。

    她想起傅海棠和武丹阳身上相似的味道,想到傅海棠在和她提到哥哥们时聊得最多的是元肆鸿雁传书里提到的有趣事,想到她对尤二哥的好。

    看着她酣睡时如孩子般无忧的脸,她用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看着她因感知到的触觉而皱起了眉头。

    心里问。

    海棠花,相思草,你的相思是赋予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