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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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苦花难摘,喜喜龙上枝。

    20

    晨光透过纸窗,如浪花般明晃晃的泻将流入整个书室,让阴暗的角落吞噬在亮色之中,使书室中的一切物景都显现于眼前,一览无余。

    苏子风静坐于案前,左手支着头,嘴巴闭成一条线,眼睑下垂,右手玩弄着昨夜取下来的宣笔,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直到听见细微的声响,他才缓过神来,目光朝着床榻一去。

    闵生迷迷糊糊的翻动着,身上着的依旧是那件喜红袍子,眼皮微微浮动,便缓缓睁开沉重的睡眼,右手轻抚头,话声稍喑哑道:“嘶,头好疼……”

    苏子风搁下指间的宣笔,眼睛疲乏的睁合,适应状态后,才理衣直背,离案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声音平淡无奇的对闵生道:“四殿下醒了!”

    闵生一见苏子风,眼珠定中,眼角欲裂,着实骇了一跳,起身动作之大,连床也吱呀作响,咽了咽口水,喉结起伏,愕然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苏子风扶额,闭了闭困乏的眼睛,有一些体力不支,漫不经心道:“四殿下昨夜喝醉了,就突然闯了进来,”

    闵生见苏子风这般疲倦,暗思自己昨夜定然是喝得烂醉无度,不仅扰了苏子风,还鸠占鹊巢,让他一夜难眠,愔然道:“我……不是……抱歉。”

    苏子风睁眼,柔弱的晨光,还是刺伤了他眼睛,他真的太累了,有气无力道:“四殿下不必向我说对不起,四殿下应该向南阳公主说对不起才是,四殿下也应该知道对于一位新娘来说,独守空房是什么感受吧。”

    “我……我……”闵生期期艾艾的低下了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苏子风这个问题,要不是苏子风提醒,连他自己也忘了,昨夜他已与南阳公主拜了堂,现今又来扰苏子风的生活。

    苏子风见闵生又犯了难,也不期望闵生给什么具体答复,简洁明了道:“四殿下也赶紧准备吧,南阳公主还等着你。”

    闵生抬头看苏子风,才见他身后有一堆自己的衣物,瞬间也明白了,苏子风早已把昨夜的事情解决了,只需自己换下身上的喜服,便可自行离去,无需多言。

    昨夜,苏子风扶闵生上床睡去后,便开门找了玄衣管事,望他将四殿下在此之事告知南阳公主,请她务必早些休息,明日也会将四殿下安然送回,扰了南阳公主,深感抱歉。

    闵生急忙下床穿鞋,苏子风也将衣物递与他,闵生脱下喜服便手忙脚乱的套上了黄袍,苏子风见他手中的玉佩挂了又掉,愔然道:“我帮四殿下吧。”

    闵生一愣,似自己听错般的,怯怯的将玉佩递去,以便一试真假,苏子风接过玉佩,是一块碧翠色珠联合璧,一条红色线绳相连。

    苏子风慢慢的将玉佩系在闵生玉带下襟,闵生整个人神经都绷了一圈,站得直挺挺的,自觉今天的苏子风有些怪异,却又道不出心中所纳何处,只得如石人般的站立不懂。

    系完玉佩后,因寻不得镜面,苏子风又为闵生束了发,那个过程对闵生不知是长还是短,长是,仿佛苏子风一梳下去,就赢走了他的一生,是短,苏子风手里的金冠,很快就盘起了他的万千青丝,落地成灰,自行拂去。

    一切都皆毕后,苏子风打开门,天是真的亮了,再暗也逃不出,枫叶瑟瑟飘个不停,要不了几天,就余下一棵孤零的枯树,好似他的人生,只有飘零枯化罢了。

    闵生在离开之际,不知为何会强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之感,紧紧揪绞着他的心,疑似乎苏子风有一半已经随着什么而离他远去,殷忧的看向苏子风,不由地轻唤了一声道:“苏明轩,无论春秋与冬夏,你都会一直在这里,对吗?”

    秋风无情的吹拂着两人的青丝,让人身处一种苍凉中。

    如果苏子风告诉闵生其实前头早已无路,他早已别无他法,那么闵生是绝对不会再往前迈一步,他会定下脚步,永远不会离开枫清轩,可苏子风什么也没有说,任由他渐行渐远。

    闵生其实一直都不知道,在很久以前,苏明轩就已经死了,而现今的他,只是像一个老人的牙齿,处处都充满了空缺,寻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

    苏子风困倦的回至书室,昨天竟夜独坐,冥思许久,他知晓假若再任由自己这般固执下去,终是不成器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对于闵生遗放下来的件件喜服,昨夜睡过的塌床,全被苏子风收罗烧去,不愿留有一抹闵生来过的痕迹,几乎都换上了崭新的。

    让那夜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让那夜的一切都消失在眼前,自己还是自己,自己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

    苏子风自认为一切都完完全全的结束了,可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他放在闵生脸边的手,有一种温热的触感残留在了上面,与他的身体的寒气不相符合,一连几天也未曾消失。

    他暗自发问,有些东西,难道连时间也不能改变吗,即使手上余温淡了,可心里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为他附上温热,让这除不去的恐惧,一直缠绕着他。

    那夜,他太惊恐了,他犯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他让一朵不属于他的花绽放,当他离开闵生时,他试图掐断那朵花,可他寻不到它的根源在何方,一直扰着他的思绪。

    似夺走了他灵魂的一部分,而那一部分灵魂是灵空的,是一种人生来的纯真与童言无忌,并不曾被世俗同化,简单,天真。

    是老妪还活着时,他肆无忌惮的发牢骚,想要一种被人人都叫做“爱”的东西,如今找到了,却又被一种恐惧夺走了,支撑着他的空空的骨架的是——虚无缥缈的“爱。”

    他怪异的泡在冷水里,努力让自己周身冷却下来,可水似乎逐渐温热了起来,让他浑身难受不堪。

    当玄衣管事发现时,他头发散乱,闭眼躺着,白净的脸更白了,比死人还惨白,没有一丝活人的影子,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王爷!”玄衣管事声如洪钟的喊了一声,他已经不能确定苏子风是已怎样的行事存活于世了,他的喊话,他又能听见几分。

    苏子风睁开白里透明的眼皮,眼睛暗淡无光如死物,人也无精打采,要不是见到鼻翼微微翕动,真真就与死人无异,柔声道:“你来了。”

    玄衣管事心忧的望着苏子风,如果在任由苏子风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于水中的,轻微叹了一口气,不谙其意道:“王爷,你这又是为何?”

    “为何?”苏子风盯着似不属于自己的双手,身体都快冻化了,可温热不解一分,独自怆然道,“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何,有一天我的身体是暖的,就连冰也敷不冷。”

    玄衣管事虽不明苏子风所言因何,但也可寻到解决之法,声音有力道:“王爷不解其热,因为王爷只关注一个点,消除那个点,或许王爷也就释然了。”

    苏子风将手腕放在额头上,纳罕道:“什么点?”

    玄衣管事指出道:“热点。”

    苏子风惊奇道:“说来听听。”

    玄衣管事望向苏子风搭在额上的手腕,直言道:“可否接王爷的手一用。”

    苏子风茫茫然的放下手,看了一眼,便伸向玄衣管事,玄衣管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腰间的刀,在苏子风手上划了一个口子。

    鲜红的血当即涌了出来,一滴一滴的打落在冷水中,如一朵荼靡的红花慢慢散开,耀眼夺目。

    苏子风看着手上的口子,血可以是热的,也可以是疼的,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温声道:“哈哈……哈,我知道了,劳你费心了,我想托付你的事情也应该都办好了吧。”

    玄衣管事躬身抱拳,声音一喝成粗气道:“是,沈公公说,这是关系到他的利益问题,必然会为王爷尽心尽力。”

    “这样就好,”苏子风看向玄衣管事,略显歉意道,“这次又麻烦了。”

    玄衣管事退下后,苏子风手上的血还是流个不停,含在嘴里,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搅浑,如果他拥有正常人的身体,必然会觉得这样的东西真是恶心得令人想吐,可现在的他却是无动于衷,淡然无味。

    这或许就是他和易司最大的区别。

    易司过于感性,敏感度极强,而他过于理性,压制度较强,易司善于表达,没有心计,而他善于闪避,处处施针,易司外露情感,一览无余,而他内藏于心,讳莫如深。

    闵生自从回去以后,许多事情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似乎顺利得让他都觉是水月镜花,十分不真实。

    尤其是皇上对他的态度,陡然一转,让他都有些不能理解,似又回到幼年时,让一切美好都陷入其中,可到底是不是一个梦。

    他不知道。

    当沈公公来到映月宫,昭告皇上请见,让四殿下随他前去,闵生受昭,一告南阳公主,也就急匆匆的尾随沈公公去到了皇上的寝殿。

    几日间,因宫中连连发生不可预料之大事,让本就年老体衰的皇上,身体状况可谓是越来越差,病情也越发严重,日薄西山,危在旦夕。

    索性听了沈公公一席良言,应了苏子风的文书,让闵生与南阳公主结为连理,冲了喜气,才让这日益虚弱的身体,得了几分缓解。

    沈公公开门引进闵生,皇上卧于床榻闭眼一寐,沈公公礼拜道:“皇上,四殿下来了。”

    闵生也跪于皇上塌前,字正腔圆道:“儿臣参拜父皇,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公公你暂且先退下去吧。”皇上气息虚弱一道,沈公公便退了出去。

    “闵生你也快快起来吧。”皇上见闵生起身后,于原地静立不动,费力的招手道,“到朕身边来,朕已许久未与你谈过话了,朕现今也找不到可说话之人,你就陪朕说说话吧。”

    闵生过去抚皇上坐正,又细微的给皇上喂了汤药,他未说多少话,倒是皇上絮絮叨叨的给他说了许多关于他母妃的事。

    从他们的相遇,相知,到进宫生子,一起民间寻访,一起共度风雨,可以说一切的一切都是幸福满满的生活图景。

    当闵生要离开时,皇上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道:“你和你母妃长得很像,这人老了,都爱忆起当年的往事,以后你能多陪陪朕吗,就当听朕找人倾述以往的过错。”

    闵生不明白父皇为何要用以往的过错来作为故事的开头,明明一切的是美好的回忆,里面有过错,也不至于扰了父皇一生,便应了此时。

    皇上频频召唤闵生,宫中议论纷纷,大臣也商榷此事之重,皇后也开始蠢蠢欲动,加之沈公公外传一些子虚乌有的话语,更让皇后和太子坐立难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林国相自从得知此事后,每日都忙忙碌碌,早出晚归,上书谏言,联合大臣,让四殿下在大臣心中树立国君之相。

    林公子坐车回府途中,听闻此事,似有很高的商谈性,慢条斯理的询问身旁的吕谋道:“吕谋觉得已现今的局势,太子殿下和四殿下谁会成为卫国的储君?”

    吕谋整日也在寻思这件事,伸手摸了摸下颌,回应道:“林公子若要我实话实说,我觉得当今卫国天下,必然是四殿下当选储君一位。”

    林公子饶有趣味道:“此话怎讲?”

    吕谋对林公子条条分析道:“第一,四殿下母妃实属是乡间妇人,在朝势力可谓是微乎其微,而四殿下为人又不易与人结怨,可以说清明一身,是许多大臣心中明君之选;第二,太子殿下,太过于浮躁,无法静心商谈国家大事,为人也有一些陋习,对奴人施之以暴力,手段残忍,刖,劓,宫之刑,无不用也,过于恃宠而骄,与三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人当选君王,可谓民之灾也;第三,沈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如果让太子殿下登了基,于他得不到任何好处,而四殿下则就不同了,他必然会力保四殿下登基,守住自己已有的地位。”

    “是有这理,”林公子含笑点头,话锋忽的一转,轻浮一笑道,“那吕谋觉得如果我父亲当选卫国国君,又做何理?”

    吕谋知林公子深意,笑道:“以林国相的势利,那必然是空前盛世,刘邦之兴,卫国一统天下之大势。”

    林公子听得舒坦,哈哈大笑道:“吕谋言过其实,能夺取卫国,已是如履薄冰,如是夺取这天下,怎么也是难上加难,不可胡说。”

    吕谋笑道:“秦可凭“远交近攻,联纵与连横”一策夺六国,天下大事,一切皆有可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林公子附和道:“是时间问题,时间对了,人力,物力,财力都不成问题。”

    虽说如此,吕谋还是陷入一个沉思,满腹疑惑道:“不过,令我有些困惑不解的是,发生在四殿下身上的所有事,似乎都太过于顺利了,就好像一切其实早就是一个局,有一个料事如神的人,正操作着这个局盘,首先除去四殿下身边可能对皇位不利的三殿下,二殿下,再让沈公公认可和辅助四殿下,然后让南阳公主心甘情愿的嫁给四殿下,夺下一方势利。”

    林公子脱口而出道:“吕谋是说苏子风?”

    吕谋既不否定也不肯定道:“我不知道,苏子风是燕国的质子,他帮助四殿下夺取皇位,于他而言,完全讨不到任何好处,除非——他想要借助四殿下之手,夺取卫国天下。”

    林公子当即否定吕谋的推理,冷冷道:“这不可能,燕国目前还没有这么强是势利,仅凭苏子风一人之力,根本就不可能。”

    吕谋若有所思,似自言自语道:“如何真的是苏子风操作棋盘,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看来得多多注意苏子风的一举一动才是,否则一切计划都会由于他操作棋盘付之东流。”

    “吕谋所言极是,我也觉得此人非同小可,小心为妙。”林公子从三皇子口中,也觉苏子风不简单,现今吕谋也这般认为警慎,必得多多堤防。

    吕谋摩挲着下颌,桀然一笑道:“看来得堂堂正正的跟他交一次手,才能知晓此盘棋到底是谁在操控。”

    正如吕谋所道,皇后再也等不了了,虽说皇上还未更替太子之位,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什么事都得有一个预防阶段,才能让一切安然无恙的顺顺当当的进行下去。

    皇后便命人在皇上的汤药中下了慢性毒药,一般人都是极其难以探查,要不是苏子风早已让玄衣管事监视她的举动,再告知沈公公,怕是神不知鬼不觉。

    皇上听闻沈公公此言,又请来御前太医分析汤药,听太医称是,勃然大怒,即可废了皇后。

    皇后声称此时与太子无关,太子毫不知晓内情,仅她一人所为,一语道毕,当场一额撞柱,血液喷涌而出,不久,便与世长辞。

    太子在舅舅慕容将军的请求下,被一齐带走,前往边境一带。

    当夜,皇上怒气攻心,猛的吐了一摊血,沈公公出了寝殿门,朝俯首跪拜的群臣百官高呼道:“皇上驾崩了——”

    举国上下,默声哀悼,皆白衣束身,请青莲寺方丈念经,道人作法,哀声,哭泣声不绝。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在大臣的一致推举下。

    建宁三十五年,十一月廿七,冬至,闵生龙袍加身,踏上百层阶梯,顺利登基,成为卫国第五任国君,改年号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