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后2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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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回:情不情潇湘问警幻 体大体蘅芜嫁花王(一)

    话说邢夫人哭求至再,黛玉始终未发一语。王夫人知之,如坐针毡,妯娌二人无法可处,相顾无言。

    娇杏枯坐无益,告退下去用膳。王夫人请妯娌用羹,邢夫人吃着莲子羹,忽想出一个主意。二人合计了,差人去传袭人寻模子做杏花羹。指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外甥女因此回心转意。

    宝玉行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交代了身边人几日几夜。当中说过:“白去瞧瞧林姑娘也使得,或者一时有了笑话儿,听得新闻,首一个该说与林姑娘知道——叫他听一听,乐一乐,比送精致小吃、时令花果还强些!”

    袭人麝月秋纹碧痕诸人,记着此话,有事没事,都往潇湘馆走动,连廊下的鹦鹉,一日也要飞去几个来回。黛玉紫鹃也都知意,茶是茶,话是话的,未尝简慢过他们一回,竟比宝玉在时还周到。

    袭人既领二位太太之命,片刻也不曾耽误。管金银器皿的媳妇送了小匣子来打开,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拿出来是一尺多长、一寸见方的规格,上面凿着豆子大小的花样。

    也有菊花的,也有杏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袭人取了杏花的递与厨上的妈妈,嘱咐:“太太说了,林姑娘两整日没进食,怕是饿坏了,快快做一碗送去。这羹又新巧,还不伤脾胃——饿极之人,肠胃柔弱,须得先吃这稀软的开了胃,才好照常饮食。”

    柳二家的答应了去,袭人跟后道:“太太吩咐做一碗,那是简省。私自我有个主意,和嫂子商量——太太身上三病四痛,又伤心这个着急那个的,这一向也是水米懒进,不如多做一碗,我回去时,送去孝敬太太。”

    柳二家的刮目相看,“姑娘说的很是。姑娘心诚,心还细,不是姑娘提醒,我是实心粑,不发事得罪了太太,还在鼓里呢。”袭人笑道:“而今园子里人少,瘌痢头上的虱子,通共才那么几个钱,一难采买,二难调剂。嫂子孝敬太太的心,比我们还虔诚些,只是没那多余的银子钱——有心,也使不上气力。”

    柳二家的啧啧称赞:“不是明白人,不说明白话。姑娘看的比是人都明白,说的比主子还公道。就这倒倒开的厨房,还有人眼红下蛆呢!说我雁过拔毛,大斗进小斗出,中间的搬家去了,挑唆太太裁撤。”袭人不好接这话,因道:“我去瞧瞧兴隆街大奶奶,说句话就来。才进来时,只想着林姑娘,经过那里,没敢进去打弯——怕耽误了林姑娘的杏花羹。”

    娇杏昨夜与太太们长谈,下来便在李纨这里洗漱了睡下了。早上问了两处太太的安,回来还等太太们召唤。忧愁恼闷之时,看见几上的《莺莺传》并一本《怡红集》,翻见潇湘妃子的《五美吟》。

    择其一,反其意,稍许改动几个字,拿字纸誊录,题作“次韵潇湘妃子五美吟之《明妃》”,改过后的是: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柱国古今名。

    君王重义轻颜色,予夺权谋大局中。

    暗自得了意,急匆匆携稿去向黛玉请教。看见袭人,跑来问:“听说太太硬索不成用软索,交代的杏花羹,林姑娘吃了不曾?”袭人道:“柳嫂子说的话,我不好搭腔,又不好不答,所以指个事出来走走,估摸着羹快好了再去。大奶奶这是——往稻香村去?”

    娇杏苦笑,“我这心里不宁,也没心思去瞧你们大奶奶。林姑娘不吃饭,我人在这里,装个不知道,自己心里就过不去,何况说起来,他还是你语村大爷的学生。又是姊妹,又是师徒,我纵口拙不会劝,进去瞧瞧,总是该当正分儿的。”

    袭人听了,笑道:“这下好了,我去取杏花羹,奶奶这去劝了林姑娘,正好进羹。”娇杏道:“这下,羹也有了,诗也有了,养心养身的都有了。咱们赶早不赶晚,羹汤出锅,趁着不冷不热吃才好,工夫大了,香气鲜味飘散了,色相也差,就难勾人胃口了。”

    二人各取路径,袭人来时,柳二家的正装盒,道:“林姑娘食身小,这小盒里的,姑娘捧去潇湘馆;大的,我替姑娘送太太屋里去——说是姑娘叫我做的,派我送的。”袭人谢了,自往黛玉处来。

    黛玉心知无力回天,只争朝夕。夤夜添注了《怡红集》,上床躺了一个更次。早起坐在奁前,逗了一回水银灌的打筋斗的小小子,去往沁芳闸。紫鹃雪雁跟着,鹦鹉也一路飞了来。

    黛玉见了,笑唤“快绿”,鹦鹉便栖在他肩头。黛玉抬手抚弄,笑问:“今儿怎么是你一个跟来,怡红呢?我在这里等着,你去唤他,咱们五个一道儿去看畸角上的花冢,岂不齐全?”鹦鹉好似听明白了,振翅飞向南边去了。

    雪雁目送,忽把手一指,“姑娘请瞧,咱们快绿还没到怡红院,那里的怡红就飞来了,像是听见了姑娘方才告诉快绿的话似的!”黛玉微微点着头,道:“万物有灵,既然人在知己之间心有灵犀,水里游的鱼儿,天上飞的雀儿,便也可心有灵犀,有他们的知己。”

    紫鹃怀抱坐褥,如有所思,问:“我们快绿和宝二爷的怡红是一对知己,不知秋爽斋的鹦鹉,将来和谁家鹦鹉是知己。”黛玉笑他:“天意自有安排,何须你在在这里苦着脸儿杞人忧天呢?咱们的雀儿唤作怡红跟快绿,秋爽斋的,就也唤作‘爽斋’罢。”

    怡红快绿结伴飞,主仆三人逶迤袅娜,走来沁芳闸。鹦哥停在桃树上,碧桃树下的这块石头,自宝黛二人共读《西厢》时挨排坐过,二人便常在此共坐共读,共赏共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也不知他两个在此消磨了多少岁月。

    紫鹃铺开坐褥,黛玉坐下,忆一回花飞花谢花满天,看一阵叶下果实结满枝,暗叹一声,揭开《诗经》来观这一首《静女》。入胜之时,恍然疑为宝玉所作,一唱三叹,心下念道: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吟罢,兀自点头,窃曰:“果似宝玉口声,言中之意也似出自他的肺腑。”痴心善拟,缠缠绵绵,口占一律于心,曰: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茜纱映透汝影只,黄土埋知我心哀。

    同穴长眠非是愿,断弦继续实为怀。

    惟将天边常望眼,顾盼金玉笑颜开。

    黛玉出了神,娇杏连唤了两声“林姑娘”,他才惊觉。紫鹃因笑道:“大奶奶好找,难为大奶奶找到这里。”娇杏笑一笑,把袖内诗稿取出,展在黛玉眼下,堆出笑来道:“语村在我面前夸姑娘的诗,说‘青出于蓝’——”

    黛玉心下一惊,“他从何处见了我的诗?”抬眼打量,只见娇杏道:“绮姑娘好静,常在珠大奶奶旧居观书。我进去住,见了他手里的《怡红集》,借来带家去瞧看,又是羡慕你们的诗,又是羡慕你们的诗社。早知道,也带我入社,只怕如今我也是一个半个诗翁了!

    姑娘那一首《桃花行》,语村连看了几遍,赞了总有七八个‘好’!我闲中无事,照着姑娘的诗,依葫芦画了一个瓢。不知像不像,拿来求姑娘指正——若不是这里头的货,姑娘直言告诉我,我好就死了这条心,免得竹篮子打水——到头来落个一场空。”

    黛玉笑道:“我那诗,原是胡诌了来,大家闹着玩的,那里值得人学呢?既是玩儿,何必论个好歹,图了乐子,也就该丢开手了。正经学起来,非但不是我们闺阁中的本分,只怕传出去,还要叫人笑话死。”说时,小婵走来,四下里问人:“可见了我们院里的鹦鹉?”

    黛玉笑道:“你们的爽斋,我才看见了,这会子只怕跟着怡红快绿两个,飞到花冢那边林子里去了。我带你去,我知他们三个常在什么地方落脚。”小婵一行跟着走,一行道:“我在想,我们鹦鹉是谁给取了名号。”

    黛玉笑道:“名可名,非常名,因缘乘便,你们的爽斋,是我随口给取的名。”说了又走,袭人后赶着道:“林姑娘,请留步。太太命我送了杏花羹在姑娘屋里,姑娘回去趁热吃罢,冷了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