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赵德言献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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頡利可汗回到金帐后,将帐内侍从全部赶出去,独自一人在灯下思虑良久。
先前赵德言那一句话可谓是直击頡利可汗的软肋。
小可汗在突厥的地位非同小可,突厥的官制自成一体,如果说拓设相当于中原的分封藩王,特勤相当于王公贵族等,那小可汗在一定程度上,便相当于储君。
始毕可汗病逝时,突利小可汗,即阿史那什钵苾尚且年幼,不足以继承大汗之位,便由始毕可汗的二弟处罗可汗继任。
待处罗可汗死后,阿史那什钵苾已经年近二十,于情于理,也该由阿史那什钵苾继位,毕竟他是始毕可汗的嫡长子。
但是頡利可汗野心勃勃,怎甘放弃大汗之位,一番运作后,成功继任可汗,只是这时的頡利可汗正值壮年,勉强算是雄才大略,他也知道不能蛮干,必须笼络各部族。
毕竟阿史那什钵苾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作为一代雄主始毕可汗之子,也是有不少部族支持,頡利可汗便分封什钵苾为小可汗,号突利小可汗,并将整个草原的东部交给他,统辖契丹、奚、靺鞨等部族。
近些年来,突利小可汗愈发猖獗,屡次悖逆,頡利早就对他不满,更何况突利小可汗屡次三番的跟大唐眉来眼去。
第一次是武德六年,在豳州五龙坂,突利小可汗擅自跟李世民结盟,便结为兄弟,致使頡利不得不退兵。
第二次是武德七年,在幽州蓟门关,突利小可汗擅自跟唐国通关互市。
第三次是武德八年,在同州郃水之畔,突利小可汗再次未战先退。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頡利的底线,頡利现在已经忍耐不住杀意。
灯火摇曳,映照着頡利可汗的脸色阴晴不定,良久,应该是有些疲惫,頡利躺在软榻上,低吼一声。
帐外卫士忙是进帐应诺。
“传令,命什钵苾即日发兵,剿灭薛延陀,本汗要他亲自把夷男的头颅送来”,頡利闭着眼睛,声音低沉,如同蛰伏的野狼一般,幽暗而狠戾。
卫士恭敬领命,正打算告退,只听得頡利可汗再次沉声道:“通告各部族,自今日起,赵德言担任王庭俟利发,赐牛羊各五千,奴百人,美人十人”。
卫士闻言抬起头来,一时间有些惊诧,见頡利可汗睁开眼来,忙是躬身应诺,心里已经是万般震惊。
当这个任命传开之后,各部族同样非常震惊,赵德言,听名字便知道是一个汉人,竟然担任俟利发之位。
王庭,也就是頡利可汗所在之地,大可汗的金帐在何处,王庭便在何处。
而俟利发则是突厥汗国的重臣,可参与决策,评议政事,相当于中原王朝的宰相之位,地位非同小可。
这样重要的官职现在竟然由一名汉人来担任,各部族惊诧不解,也是意料之中,不过现在的頡利可汗威压各部,行事愈发暴戾,对部落首领动辄便是鞭笞,完全一人独裁。
因此各部族虽是疑惑,或是不服,但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反对,更不敢有丝毫怨言。
当赵德言接到任命后,依旧是平淡如常,只是依照礼节拜谢。
待宣布命令的人走后,帐中仅有赵德言一人。
赵德言顿时面露喜色,面南跪拜,眼中全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夏王,臣非是中行说,更不食唐禄,只愿颠覆突厥,勿使河北再遭劫难”。
赵德言眼中噙泪,心中激动万分,但他看见帐外人影幢幢,他也不敢说出声音来,只得在心中默想。
往日突厥每次南侵劫掠,河北之地,首当其冲,河北诸州,苦不堪言,这也是赵德言为何答应薛收的原因之一。
他作为夏王窦建德的忠臣,在虎牢关之中不幸被擒,本是宁死不降,只是薛收晓以大义,以河北百姓相劝,赵德言这才答应,孤身北上,成为威凤卫的暗子。
中行说是汉文帝时期的宦者,因不满作为汉匈和亲的随员,对汉朝怀恨在心,转而投靠匈奴,后来成为匈奴单于的重要谋臣,频频献计,对汉朝造成极大的危害,他也算是第一位名副其实的“汉奸”。
自汉以来,诸如中行说这样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在中原穷困潦倒的人投靠北方游牧部落,摇身一变便成为重臣,转而再对中原王朝施加报复,其中不乏后来成为重臣的人,诸如西汉的中行说投靠匈奴,东晋的张宾投靠羯族。
现在的赵德言便是效仿这些臭名昭著的“前辈”,他来到草原之后,经过重重困难,见到頡利可汗,随后数次献计,甚至险些丢失性命,帮助頡利可汗建立数次大功,也成功使得頡利可汗对他敬称先生。
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頡利可汗终于是彻底信任赵德言,开始给他授任官职,并且这一出手,便是俟利发这等重要职位。
在突厥,这种草原部族联合组成的政权里,等级观念更加深入人心,在中原,士子或许还讲究铮铮铁骨,或对上官不敬,但在草原上,这是不存在的事。
在草原上,官大一级压死人,更是直接的体现出来,胆敢不敬,便是直接打杀,其他人也是无话可说。
比如各部族的首领,在中原王朝那也是相当于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皇帝接见这些重臣也是态度亲善,赐座赐茶,双方对等交谈,君臣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和,在一定程度上,也属于相辅相成、相互制约的关系。
但在草原上,頡利可汗对各部族生杀予夺,随性而为,一言不合便可鞭笞,甚至打杀,对各部族任意欺凌,这便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
俟利发这个官职对于现在的赵德言而言,无疑是来得正好。
铺纸研墨后,赵德言提笔便是一封《突厥汗国赋税疏》,赵德言早有预谋,腹稿已在心中,洋洋洒洒的数千言,笔走龙蛇间迅速跃然纸上。
“来人”,赵德言将所谓的奏疏装封妥善,好生揣进怀中,起身大喊道。
帐外守卫闻言进帐,略一迟疑便是躬身拜倒,“俟利发请吩咐”。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先前碍于頡利可汗对赵德言的看重,这些守卫对赵德言只是表面上的尊敬,实际上依然是看不起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现在赵德言摇身一变成为重臣,这些守卫便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待我去见可汗”,赵德言冷哼一声,负手说道。“是”,守卫恭敬回应。
这时候的頡利可汗已经将要入睡,但听到赵德言求见,頡利还是耐住性子接见。
“你有何事?”頡利可汗打个哈欠,眯起眼睛问道:“若是前来谢恩,那就大可不必,你们汉人那一套太虚了”。
赵德言抿嘴一笑,“承蒙可汗大恩,在下无以为报,特来献上赋税疏,以解可汗燃眉之急”。
“什么书?”頡利可汗一愣,然后脸色一沉,寒声道:“本汗绝不去看尔等汉家的书籍,再者说,本汗有何燃眉之急?”
赵德言微微一顿,有些无语,只得说道:“非是书籍,只是一些关于赋税的策略,可汗即便不说,在下也是有所耳闻,去岁大雪,各部族受灾严重,当然,东部部落除外,现今漠北大乱,王庭征收的赋税已经是寥寥无几,若是长久如此,岂不是肥了各部族,而使王庭困顿?”
頡利可汗闻言顿时脸色郑重起来,缓缓坐直身子,面露愤愤之色,“你有办法解决?今年已是第三次加征,各部族只道穷苦,推诿不缴,伱若有更好的策略可以使他们乖乖缴纳赋税,那快快道来”。
赵德言自信一笑,从怀中掏出那封“奏疏”,“在下确实有一些想法,还可汗请阅览”。
頡利可汗摆摆手,身后一名披甲的卫士上前接过转呈。
然而頡利可汗只是大概看过三五行,便将奏疏扔到一边。
赵德言心里一咯噔,只见頡利可汗揉着眉头说道:“你直言便是,看得本汗眼花缭乱”。
若在数年以前,年富力强的頡利可汗一定有耐心看下去,只是近年来,他的脾性愈加狂躁,属实是没有那个耐性。
赵德言心中再次生起鄙夷之色,对比当年的夏王,眼前的老迈暴戾的頡利可汗可谓是一无是处。
只是他可不敢表现出来,当即上前捡起“奏疏”,頡利可汗见状也是扬扬下巴,“坐下说”。
赵德言道谢过后,便是缓缓说道:“去岁白灾虽是严重,但据我所知,仅是漠北最为严重,漠南邻近南国,情况较轻,这也是薛延陀胆敢铤而走险造反的原因,因为漠北更加寒冷,受灾确实严重”。
頡利可汗闻言冷哼一声,似乎是对赵德彝这话有些不满。
赵德言继续说道:“当然,这也不是薛延陀犯上作乱的理由,薛延陀必须征讨。”
“既然漠南各部族受灾并不严重,他们还推诿拖沓,借口受灾,不缴赋税,这还是因为可汗太过仁慈,使他们将理由全部扯到受灾上面,逼得可汗没有合适的理由催征,尤其是东部部落,我可是听闻突利小可汗颇通商贾之道,在幽州开设榷场,跟中原互通有无,部落里的柴火盐巴布匹等物资堆积如山啊”。
頡利可汗听到这里,脸色阴沉,猛的一拍案桌,一双昏黄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德言,“赵德言,俟利发,你是在这里挑唆关系吗?”
赵德言心里一震,面上只是摇头笑道:“可汗且听我说完”。
“这其中只是一个手段的问题,各部族借口受灾,无力上缴赋税,可汗也只得就此作罢,毕竟也不可能将他们往死里逼,但是可汗这般轻拿轻放,更加助长各部族的气焰”。
“说你的计策,莫要废话”,頡利可汗打断赵德言的话,直接说道。
“可汗可知中原的质库?”赵德言见状直接问道。
“质库?”頡利眉头一皱,“有所耳闻,便是抵押物品的地方”。
“正是,质库在中原南朝时期最早有僧寺经营,囊中羞涩之人,可将值钱的物品,诸如金银首饰、房宅地产等抵押给质库来换取银钱,但这种抵押可并非是价值对等的抵押,往往多是九出十三归”。
“九出十三归?”頡利眉头一皱,他对于中原汉人这些弯弯绕绕实在是费解。
“正是,在下举例说明”,赵德言一边说着,一边从案桌上拿起一件金质酒器。
“比如这件酒器价值十贯,送去质库抵押三个月,月息一贯,但是质库只出九贯,另外一贯即扣除的契钱,抵押之人最终只到手九贯钱,但是三个月后契约到期,取赎之时,则需加收三个月息钱,即三贯,一共需要支出十三贯才可以赎回这件酒器,这便是九出十三归”。
“真黑”,頡利听得咋舌不已,“你们汉人的心真黑”。
赵德言一阵无语,只得说道:“质库急人之所急,可助人暂时渡过难关,这也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
“你的意思?”听到这里,頡利可汗已经大概明白过来,“你打算对拖欠赋税的部族用九出十三归?”
“也不尽然,但究其原理,相差无几”,赵德言捻须笑道。
见頡利可汗再次眉头一皱,赵德言也不敢再卖关子,直接说道:“那些部族推脱受灾严重,可汗便就此作罢,未免太便宜他们了,不若采取类似于九出十三归的方式。使他们以贵重之物前来抵押税款,约定数月之期,再定以相应的利息”。
“如此一来,他们要不选择及时缴纳赋税,要不就选择抵押,但要付出高额利息。相信可以极大程度上,促使各部族积极缴税,不敢拖欠”。
頡利可汗闻言神色一动,缓缓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如此一来,他们也就没道理继续推诿,也怪不得本汗再次催征了”。
“具体施行办法,全在奏疏之中”,赵德言再次拜倒,双手奉上,“可汗大可一试,果然这个办法不能征到赋税,在下引咎请辞”。
“不用,本汗不看”,頡利摆手说道:“便全权交由你去办,谁敢阻挠,大可以直接杀之”。
赵德言大喜,当即拜谢。
随后頡利可汗满意的点点头,若有所思的问道:“看来你这计策也不是今日突发奇想,想必已经筹谋多日,为何早前没有献上来?”
赵德言面色如常,只是拜道:“可汗,中原有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昨日的我,只是客居突厥的的流离之人,今日的我,既食突厥俸禄,便理性作出相应功绩,否则便是尸位素餐,徒留骂名”。
頡利缓缓点头,慨叹道:“这也算是你们汉人的可取之处,你大可安心,本汗用人,从不拘泥,只要你可能建立功勋,你在中原达不到的成就,本汗使你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