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大利于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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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伏击战的声势并不大,双方的僚兵在乱石丛林间厮杀,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分出胜负。
谈璠心忧石城,一路狂奔,僚兵体力消耗甚大,再加上突然中伏,心里惊惧,也不知道乱糟糟的乱石密林里究竟隐藏多少冯氏僚兵。
这般困局,若是冯副将依旧不能取胜,未免也太过无用。
谈璠看着伤亡惨重的本部僚兵,心里直在滴血,愤愤喊道:“撤,跟我撤”,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身后僚兵纷纷且战且退。
见谈氏僚兵退走,很快就隐入林中,冯副将也没有下令追击,在这密林之中,同为熟悉地形的僚人,若是对方有心不战,那是很难追上,更怕冯璠在林中埋伏,对于密林作战,他们早已经熟知其中利害关系。
待谈璠逃远,冯暄颤颤巍巍的从巨石后走出来,冯副将见状顾不得清点损失,忙是上前行礼,“二叔,你没事吧?”
冯暄瞪他一眼,扶着老腰恼怒道:“好你个冯六子,是不是也要将老夫砍杀在这?”
“侄儿不敢,二叔息怒”,冯副将在冯氏排行第六,闻言忙是摆手道歉,然后瞪向周边的僚兵,“愣着作甚,还不扶着”。
僚兵扶着冯暄在一边安坐,恭敬的递上水袋,虽然冯暄出走多年,但他在高州名声不小,依旧是冯氏二郎,辈分高,地位也高,这些冯氏的僚兵可不敢不敬。
“冯六过来”,冯暄咕噜噜的饱饮一袋水,这才正视眼前的问题,揉着老腿,一脸愠怒:“你怎敢私自出战?若是扩大战端,如何收场?”
冯副将安排僚兵打扫战场,也就是拾取兵甲,埋葬尸体,这岭南炎热,更加上他们同是僚人,若是任由尸体暴晒腐烂,则太过残忍。
然后来到冯暄身上躬身站着,忍不住兴奋说道:“二叔,我可没有私自出战,这是经过经略使同意的,还有,临出征前,倒老嘱托我尽可能的杀伤谈氏,这对我冯氏大利啊”。
“经略使准你出兵?”冯暄听得一惊。
“是啊,经略使已下令建造攻城器械,不日便可强攻石城”,冯副将激动的说道:“到时候谈氏一灭,罗州便可再次姓冯了”。
冯暄眉头紧蹙,心里满是不安,“不应该啊,这、这不符合朝廷利益啊”。
“二叔,你说甚?”冯副将没有听清,上前问道。
“滚”,冯暄心乱如麻,“做个滑杆抬我去见经略使”。
冯副将忙是应诺,命令僚兵砍伐藤蔓树干,迅速编制一个简易的滑杆,抬着冯暄前往唐军大营。
这在俚僚部落里也是十分正常的事,冯暄作为冯氏嫡系,莫说是享受僚兵侍奉,即便是将僚民随意打杀也不需要负责,这就是羁縻州县土著僚酋的权力,凌驾于朝廷法度之上。
夜幕降临,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冯副将一脸兴奋的汇报战果,听到谈氏领军之人竟是谈殿次子谈璠时,高冲眉头一动,“有没有伤到谈璠?”
冯副将一愣,然后摇摇头,“那厮非常奸滑,见势不妙便逃了”。
而一边安坐的冯暄听到高冲如此询问,心中一动,看向高冲。
高冲也是看过来,面色阴沉,“这便是你的劝降?”
冯暄忙是说道:“谈殿已决意归降,只是他心忧其长子安危,因此命谈璠前来援救,只是、只是谈殿还有些顾虑”。
“有何顾虑?”高冲追问道:“既已决意归降,何不亲自前来?”
冯暄闻言嘴角一扯,亲自前来?这不是痴人说梦,万一有来无回呢。
但现在冯暄可不敢对高冲有丝毫怨怼,他的性命和前途还在高冲手中,当即慎重说道:“谈殿谨小慎微,尤为惜命,故让我在其中传达”。
高冲冷哼一声,“说来说去,不过是猜忌朝廷罢了,既如此,留他何用”。
“不”,冯暄慌忙摆手:“不可,经略使息怒,谈殿还是可以招抚,即便今日谈氏僚兵大败,但谈殿非是冲动之人,他还是对朝廷保持敬畏之心,特别是这次受此惨痛教训,相信可以坚定他的决心”。
“那你说,他有何顾虑?”看到冯暄完全明白他的用意,高冲也不废话,直接询问。
冯暄闻言看一眼冯副将,脸色有些犹豫,终于在众人的目光中,冯暄缓缓说道:“谈殿不愿、不愿受制于冯氏”。
冯副将闻言脸色一变,“这、二叔他什么意思?”
冯暄也豁出去,直接说道:“若是朝廷将罗州从高州都督府分离,谈殿愿降”。
“做梦”,冯副将啐骂道:“罗州自南宋时,便是我冯家的地盘,谈賊这是痴人说梦”。
这里的南宋指南朝宋国,即刘裕建立的“宋”,后因区别于赵宋,则称刘宋。
砰的一声,高冲一拍案桌,脸色阴沉的看着冯副将,“你再说一次?”
冯副将刚刚急怒之余的言语已经大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羁縻州县,在政治法理上,那也是国家疆土,怎可说成一家之地。
冯副将反应过来,一脸惊恐,忙是拜倒:“末将气急,一时口不择言,非是冯氏之地,只是冯氏辖地而已,经略使恕罪”。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罗州只是冯氏的辖地,也就是冯氏管理的地方,但究其根本,罗州只属于朝廷,也就是现在的大唐。
高冲眼睛微眯,慢慢往后靠在榻背上,终于成了。
借冯暄这个冯氏嫡系的口将谈殿的这个要求提出来,既可以削减冯氏势力,也可以顺利招抚谈氏,一举两得,大利于朝廷。
冯氏失去罗州,谈氏归顺朝廷,也从法统上正式接管罗州,从山中野僚,摇身一变,成为朝廷认可的豪酋。
“你怎么看?”高冲眼神灼灼,死死盯着冯暄。
冯暄不敢对视,心里很是挣扎,但是他不敢反驳,只得闷声道:“为、为朝廷计,或可应允”。
“二叔!”冯副将惊怒叫道:“你怎可如此……”。
只是当着高冲等外人的面,冯副将不好直言,在冯副将看来,冯暄这便是出卖家族利益,不计冯氏的得失。
冯暄也不看冯副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更加干脆一些,直言道:“多年来谈殿占据罗州,所谓隶属于高州都督府也是有名无实,反而增加冯谈两家摩擦,多有伤亡,更是有损朝廷威严,既如此,不如借此招抚谈殿,以平息战火,还罗州百姓一个安宁”。
“好”,高冲再次拍案,只不过这一次是赞赏,“冯家果然忠义,识大体”。话音落下,高冲便是喊道:“取笔纸来”,薛仁贵等人忙是铺纸研墨。
“我这边以经略府的名义上奏朝廷,保举谈殿为罗州刺史,冯暄你劝降有功,举荐你为罗州长史,兼石城县令,将罗州划出高州都督府治下,你觉得如何?”高冲笑盈盈的看着冯暄说道。
冯暄大喜过望,忙是拜谢,“谢经略救命提携大恩”。
虽然现在只是举荐,还没有得到朝廷正式授任,但是高冲何等地位,对于岭南本就持有承制拜授之权,他的举荐,已经算是确定的事了。
高冲笔走龙蛇,迅速将奏疏写完,然后递给冯暄,“拿去给谈殿看,最迟后日,我要他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放火烧山”。
冯暄心里一震,脸露苦笑,一言不合便是放火烧山,对比起来,谈殿好像更加斯文一些,官军倒是更像野僚了。
等冯暄出去后,田阳明目瞪口呆,“这、这就结束了?”
谈殿如此识时务,高冲也是很欣慰,现在心情甚好,笑问道:“不然呢?”
“那还用建造攻城器械吗?”田阳明挠挠头问道。
“继续造”,高冲略一迟疑便说道:“谈殿后日不降,全军攻城”,然后看到众人神色一凛,“放心,也不怕告诉你们,有威凤卫协助,石城随时可破”。
威凤卫……众人听见那神秘莫测的威凤卫竟然可以协助,也是信心大涨,不然仅凭他们这五千人,还真是难以破城。
另一边,谈璠连夜率领残兵逃回盘蛇岭,谈殿再次从睡梦中惊醒,年过近七旬的谈殿看到次子这幅狼狈的样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阿耶,那冯氏好狠,他们没打石城,反而在半路伏击,儿、儿不慎中计了”,谈璠嚎啕大哭,以头抢地,“儿该死,本部壮丁死伤六百多人,夜间走散四百多人”。
谈殿闻言身子一晃,顾不得心疼损失,然后抓住谈璠的肩膀,“你确定没有攻打石城?”
“确定”,谈璠一把鼻涕一把泪。
谈殿脸色迅速变换,随后一屁股跌坐在榻上,直摇头,“不,冯氏也只是一把刀”。
“最终得利的还是朝廷,还是经略使”,谈殿依旧保持着理智,眼中满是精光,“那经略使好高明的算计,借冯氏之手打压了我谈氏,然后再招抚我来制衡冯氏,对,应该就是这样”。
谈璠一头雾水,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谈殿便是催促道:“愣着作甚,快去点亮沿途灯塔,将失散的人找回来”。
谈璠忙不迭应着。
在这大山之中,也自有一套生存技巧,僚人虽然自由生长在山林里,但有时候难免在大山里迷失方向,僚民便在地势高的地方竖立一些灯塔。
若是有人迷路未归,夜间看到高处灯塔也可找到方向,这就跟出海口的灯塔一个道理。
待谈璠走后,谈殿便是不再掩饰脸上的扭曲,“六百壮丁,换一个出身,高冲,冯盎……”。
天亮之前,谈殿果断倾巢而出,直奔石城。
谈璠听得父亲竟是前去归附之后,内心十分复杂,从理智上,谈璠很是清楚,唯有归附朝廷才有生路。
但是从情绪上,他很是不爽,刚刚让冯氏打的落荒而逃,现在低下身段前去请求归附,他可是知道冯氏背后站着的就是那位经略使。
这若是传出去,外人怕不是以为他谈氏是叫人给打怕了,谈璠血气方刚,自是有些不忿。
谈殿也是看出次子的心思,只是沉声道:“莫要置气,这个面子就给他高冲了,也算是给朝廷一个体面”。
谈璠一怔,还没明白过来。
谈殿见状只是叹道:“上次为父进攻高州,已是犯了朝廷的大忌,这次就权当是赔礼了”。
谈璠终于反应过来,一脸崇敬的说道:“原来阿耶早就明白其中关节,阿耶进攻高州,随后经略使到来,冯盎出兵出粮请经略使来攻,希望借经略使之手灭我谈氏,然而经略使并不顺冯盎的意,有意招抚,但是面对阿耶进攻高州也要做出相应的惩戒……
所以从头到尾,这就是经略使、冯盎,还有阿耶你三人之间的较量,看来这一次,经略使是一石二鸟啊”。
“不”,谈殿眼神微眯,摇摇头说道:“一石三鸟,除削弱冯氏,招抚谈氏外,他还扶持我来抗衡冯盎,稳定此间局势,更有利于他执掌岭南,其人手段,实在骇人”。
谈璠也是微微色变,呢喃道:“这样的人执政岭南,也不知是福是祸”。
正当谈璠出怔怔出神之际,远处匆匆本来一骑,瞬间将谈璠惊过神来。
“阿耶,是探哨,莫非冯氏还敢设伏?”谈璠定睛一看,便是瞪大眼睛,咬牙切齿的问道。
谈殿抬手制止,皱眉训斥道:“淡定”。
那一骑来到跟前,身材矮小瘦削的骑士翻身下马,“倒老,前面遇到高凉冯二”。
“冯暄?”谈殿惊问道:“他怎在这里?”
见哨骑摇摇头,显然并没盘问冯暄,谈殿当即打马说道:“去会会他”。
片刻后,树荫之下,冯暄看着高冲的亲笔奏疏陷入沉思,良久,回过神来看向树下乘凉的冯暄,呵笑一声,“这位经略使出手还挺大方”。
“谈兄,一州刺史之位,可以了”,冯暄瞥眼笑道:“长史是我,我也不管事,这罗州还是你说了算”。
谈殿点头一笑,然后又是脸色一沉,“昨日伏击是怎么回事?”
冯暄闻言愕然,虽是心知肚明的事,但他可不敢推到高冲身上,只是随意的摆摆手说道:“哎呀,你我两家打来打去这么多年了,有些摩擦也是正常,这次既有经略使的参与,这事就此作罢”。
“就此作罢?”谈殿见冯暄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顿时来气,“你可知我丢了六百壮丁”。
冯暄眉头一皱,噌的坐直身子,面露不满,“那你待如何,冲进大营杀了冯六子,还是杀了我?”
“你…”,谈殿气急,他没想到冯暄竟敢如此强硬,只是对视良久,谈殿点头一笑,“好你个冯二,现如今有了靠山,也敢对我耍心思了”。
“那可不敢”,冯暄嘿笑一声,他正是清楚谈殿的软肋,尤其是看谈殿郑重其事的捧着高冲的亲笔奏疏,心中更是有心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