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演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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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一章

    自手术室出来以后,我便推掉了很多预约,将心理诊所关门了几天。

    我把自己锁在家里,没日没夜地思考。

    我把贤德梦境中的画像全部都描了出来,不管是碰过的花草,还是踏过的沙砾,都会以时间和地点的轴线去一一排序。

    特别是第一层梦境中的岩壁,那满墙的图案以及一连串数字,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暗藏玄机,我一直都找不到头绪。当中存在不少疑点,但最为让我困扰的还是他内心底的潜意识。

    一般人们在遇到突发事件时作出的过激反应,都来自潜意识的本能。

    何为本能?

    这大抵归位两个范畴。

    一是天性,是一种不学而能的天赋。小如婴儿吮乳、蜜蜂酿蜜,大如民族使命、七情六欲等,这都是打出生就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符印;

    二便是生活中下意识的举动或反应,人类具有最丰富的情感,快乐就会大笑,难过就会痛哭,遇到危险就会防御或脱逃,这不仅是先天具备,也是后天养成,正因为如此,当我们的人生阅历愈加成熟,通过区分能力披沙拣金,不断进化出了虚伪、自私、贪婪,这也是来自于本能的驱动和升华,出于对自我的认知和保护。

    不往远说,就贤德当下的本能就很让人匪夷所思。

    在我进行催眠之前,他所表现出的紧张、惊慌全然不是伪装。之前就有提过,人在表达情绪的时候会有很多小动作,这都是潜意识的举动,连本人都难以察觉。

    比如恐慌,这是因为受到刺激后,头部的神经系统自动收缩,从而带动全身神经线的紧绷,所以哪怕一直在克制,但不由自主的身体颤抖和感官失衡是很难去掩饰的,甚至经过系统训练,在受惊那一刻也避免不了瞳孔的瞬间放大。

    像精神如此脆弱的一个人为何梦境中的潜意识又是如此强大,强大到能轻易抵制镇定剂的药效,无视我的催眠?

    除非,在梦中他提前觉醒了自主意识,或者他的自主意识一直都在。

    符主任说过造梦者一共拥有四种形态,有自主意识的清醒梦主,无自主意识的沉睡梦主,有自主意识的侵入者,无自主意识的参与者。

    我开始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但是在得到验证之前,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之后的一个月,造梦团队都没有找我。

    当初实验结束后,造梦机的强大让我感到了害怕,那害怕不仅仅是退缩,还有敬畏。而贤德的梦境也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职业。

    我当时躺在手术台上想了很久,人真的能通过所掌握的理论和科技去操控同类吗?我再也不敢确定。

    虽然符主任极力劝我入队,但我还是以实验失败为由婉拒了。

    我开始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但大多做的都是心理咨询,用来催眠的理疗室再也没有开放过。

    一天,助理吴雨领进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她明眸皓齿,柳眉弯弯,轻盈的体态之下,小麦色的肌肤闪着健康的光泽。

    还没等吴雨开口,她便火急火燎朝我走来,扎着的马尾也跟着明快的步伐摇头晃脑。

    “陈医生,你必须要跟我走一趟!”她声音清亮却不失分寸,如湍急的河流却有着圆润的韵律。

    我愣住了,一时间停下了笔头。她穿着深蓝色的工服,肩上绣着警徽,胸前还佩戴了一块工作牌,上面有着她的姓名和工号。

    苏墨。

    我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焦急,“你好,请问……”

    “别请问了,咱们路上说!”不由分说,她便拉起我的手腕,把我拖出了诊所。她的手心很有温度,让我倍感安全。

    一路上她能言快语说个不停,我们挨得很近,透过她柔软顺滑的发丝,我时刻都能感受到她气若幽兰的体香。

    原来有市民欲在商贸大楼顶层轻生,前去施援的警员劝说无果,轻生者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而期间忽然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在现场的分管领导无奈之下才决定派遣苏墨找我帮忙。

    这商贸大楼位于南山市中心,是南山市第一高楼。原是本市江氏家族投资的商用办公楼,前任市长也参与了规建和题字。

    江氏家族是一家活跃于上市主板市场的制药公司,我曾受邀参加几次他们的产品发布会,植物类抗抑郁药是核心研发产品,应用效果在市面上的反响很大。

    后江氏家族因产业多元化把大楼分拆重建,下七层通过招商引资规划成了休娱一体的购物商城。

    整栋楼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它的外观,那是一列列无律可循的暗黑色落地窗,形状像极了蜂窝,所以便被市民们浑称为“四季蜂巢”。

    而第五层过半的场地被打造成了药品社区,只要拿上医院的处方,哪怕是市面脱销的药品你在这里的药柜上都能搜寻得到。

    大楼一共35层,七层以上都是江氏制药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江氏集团)的办公区域,除了新品发布偶尔向大众开放,平日里五部电梯都必须凭门卡进入,就连逃生通道都设在安检通道的外侧。

    而且不管是高层还是员工,出入都必须接受每层安保的临检,当中包括金属探测、手机探测和体温探测,最后还要经过一扇X光扫描门。

    楼顶面积达到了4500平米,除了两个私人停机坪,还建了间占地1500平米的培育室,至于里面培育的是什么,外人们都不得而知。

    路过半程的时候,苏墨接了一个电话。只见她打躬作揖,诺诺连声,紧接着把电话递给了我。

    她指作嘘声,不断朝我挤眉弄眼,我接过电话,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你们都……滋……不要过来!!我不……滋滋……说……!”电话里的风声很大,时不时还伴有呜呜呜的警报声。

    “喂……您好,是古教授吗?”

    一路上苏墨简单跟我介绍了案情,轻生者我认识,是江氏集团的研发专家,叫古立,48岁,系纽约州立大学有机化学博士,擅长中西医结合新药领域。

    他最近带领一组研发团队针对新型抗精神病药物展开研究并投入制造。这是第三代抗精神病药物,主要成分全部从动植物体内萃取,对比一代典型和二代非典型药品最大的区别就是抑制时效长且毫无副作用。

    这疗效前所未有,虽然还未面世,但已在精神领域激起了莫大的水花,连海外的制药公司都在翘楚以盼。新药预定在今年十一月举办研讨发布会,这对于南山市而言绝对是个重磅新闻。

    但不知因为何由,在新品发布前的这节骨眼儿上古教授却站上高台选择轻生。

    “你……滋滋……谁!?”他仍在大吼,手机收音很差,估计并不在他手上。

    “古教授,您冷静一点,我是解铃心理诊……”苏墨突然用手指捂住了我的嘴,气急败坏地瞪了我一眼。

    “我是南山市公安局委派的谈判专家陈封。”

    我轻轻推开她的手,满眼歉意,“您先不要激动……”为了防止他听不清,我还加大了音量,“我们会无条件配合您,所以我希望您也配合一下我们。您能先说一下诉求吗?”

    “没!没有人……滋……我说话!!他们都觉……滋滋……我是个疯子!!!”

    “古教授,首先没人觉得您是疯子,我们都很相信您。”

    车外面喇叭声不绝于耳,十分嘈杂,我耐着性子继续组织语言,“为了热爱你的人活着,比为了嫉妒你的人置气更有意义……”

    在和激动的人对话时,如果想快速偃旗息鼓,就绝对不能再去刺激他的情绪,相同的,当事人也别为自己火上浇油。

    生气是大脑释放的神经递质,和其他应激反应不同的是,这种分泌出来的激素是可以和大脑其他部分所获得的刺激相抵消的。

    也就是说如果稍加控制,这种负面情绪是可以逐渐减弱或直接消失的。

    但如若无视放任,那火气只会越来越大,而失控的生理反应也会导致人们彻底失去理智。很多时候争执两端都没有过错,错的只是为了火气拼命去挖掘对方的过错。

    而平息对方怒火也并非难事,只要秉着同理心去平和交涉,对方也会更快速找回情绪缺失。

    “别他妈……跟……滋……讲这些没用的……滋滋……理!”

    此时的古教授崩溃到失智了,所以一般的心理安抚已起不到良效。

    如果对方迟迟不肯说出自己的诉求,那我们可以先强化当事人活下去的念想,“古教授,您还有家人,女儿也还在上小学,我们答应会处理好您所提出的要求,让您回到家人的身边……”

    我一边说,一边翻阅着苏墨给我的家庭背景资料,古立与前妻分开,独立育有一女,名叫古琪。

    “你们真的答应会保护我的所有权利吗?”

    这时,突然电话里的声音变清晰了,想必他已经捡起了电话。轻生者有时只是被绝望冲昏了头脑,所以当他开始迟疑时就代表这一刻至少还有着求生的欲望。

    “对,我向您保证……!”

    此刻警车也来到了四季蜂巢的楼下。

    我边聊边往楼上赶,因为轻生者往往会因为一丝情绪的动摇而再次求死,所以时间显得非常宝贵。

    精神疾病患者也当如此,哪怕是经过多次临床治疗回归到人类社会,仍然有几率诱发病症,所以施救者除了对症下药,最重要的还是要系统性引导病患的心理活动和价值观,这样才能有效地遏制诱因的复发。

    因为楼顶特有的高度,四面并没有任何参照建筑,所以不可能借助任何外力进行施救。哪怕是在楼底布置救生气垫,能活下来的几率也微乎其微。

    大概过了四五分钟,我们一行人便来到了顶楼。

    此刻古立正站在栏杆的防护网外泪流满面,他头发被吹得七零八落,一副镜架也被狠狠地摔碎在他的脚下。

    救援部队全都俯身躲在水塔后面,无人敢靠近。我缓缓放下手机,大声喊道。

    “古教授,我就是陈封!!”

    我慢慢向前走去,“我参加过您的新品发布会……”我高举双手,“您的团队拯救了多少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讲台上的您是多么地意气风发,社会还继续需要你啊……”

    “拯救??”他悲怆地看着我,齿间尽是颤抖,“谁来拯救我……”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此刻南山市的天空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您现在内心底最牵挂的是什么?是古琪对吗?她现在正在家里等着您……”我越靠越近,没一会儿我就走到了防护网的跟前,离他不足两米之远。

    “您的女儿需要您陪她长大,需要您带她看遍世界,更需要您向她证明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父亲……”

    隔着防护网,我能隐约感觉他对我放下了敌意。

    他的气息有所缓和,双手也下意识扣紧了铁网。

    “古教授,您先下来,我代表南山市公安局,代表南山市政府向您保证,我们一定会保障您……”

    “是啊,古教授,我们都需要你,你要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啊!”正当我快要触到古立指尖的那刻,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从我背后传来。

    只见古立的身躯停止了哆嗦,两眼也跟着失去了色彩。

    我循声望去,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他被两个安保搀扶着,面容苍老,体态伛偻,但却藏不住眼神当中散发出的坚毅。

    “啊……!!”

    突然站他旁边的苏墨大叫一声,迅速朝我奔来,其他的救援人员也都跟着一拥而上。

    我记起来了,那老人就是江氏集团的前任总裁,也是现任总裁江浮的父亲,江成海。

    八九秒的时间,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楼下传开!

    此时心头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那股瘙痒的干涸感让我头皮发麻,大脑空白。

    我难以置信把头转了回来。

    防护网外空无一人,古立也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