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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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远远见到他来,心里是有些高兴的。如今战火纷飞山河凋敝,故人要么生死不明,要么山水相隔,老朋友能见面,总是好的。

    她缓缓的站起身来,稳了稳脚步,笑着对邹青说:“青哥,你快进来,我回来的急,倒是忘了知会你一声。”

    邹青看她热情如常,料想她可能是不知道自己的事,还是不敢进来,嗫嚅到:“我不多坐了,只是那时听阿遥说你是出国治伤的,现在过来看见你好,我也就放心了。我……是坐日本宪兵司令部的车来的,别人见了恐给你添麻烦。”

    远远愣了下,她虽一直困于伤心煎熬中无法自拔,却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她总觉得邹青不至于此,何况日军方面司令官的秘书刚才她家出入,周围人也不一定怎么在暗地里想她呢,传闻不足信,总得自己问清楚。

    “青哥,我前几日在北平小住,也听了些你的事情,若你想解释,我愿意听。”远远收敛笑容,看着他说。

    邹青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个遍,远远听得他命运坎坷也不禁伤心:“青哥,这也怪不得你,日本方面要找个明面上给别人看的活招牌,偏你倒霉撞了上去,你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必太过内疚。”

    邹青一直向国军战场秘密捐赠百浪多息,盘尼西林和阿司匹林等紧俏的救命药物。如今他的花销都由日本人包揽,此外中日各界送的花红彩礼,以及葛宁熙每月定时送来的钱财,皆数托人送到国外换成药品,再由缅滇公路运到西南大后方,最后才能辗转运到东部以及沿海的抗日战场上去。

    他一直用的都是化名,不愿沽名钓誉而已。除此之外,他还搜集了葛宁熙与日本人暗中往来的证据,向国军军队方面寄了匿名信,让那家伙莫名其妙的丢了军服的生意。

    远远察觉到他来的意图,索性说开:“青哥,你既不是真心投了日本人,那今天来看我,是不是就想问我如今是何身份?回来做什么的”

    邹青被她说中了心事,倒是不好意思开口了。

    “没错,我这次回来确实是借了那姓金的汉奸的势力,可我心里是万般不愿意的,要不是为了回来找阿遥,跟他多犯一句话我都恶心”远远咬牙切齿。

    “阿遥?你知道了阿遥的事,你走了之后我跟他见过一次,他说你出国去不会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就此断了。”邹青还是心下不安,接着试探。

    “呸,这王八蛋说我跟他断了?真不是个东西,我为了能回来找他,半条命先是扔在了手术台上,剩下半条差点丢在太平洋的船上,他竟然对外边跟别人说我甩了他?!”她怒目圆睁,比刚才还更怒几分。

    邹青看她不像作假,心下安定,压低声音对她说:“我知道阿遥在哪里,你若有心,明早自己到虹口朱家木桥的3号公寓门口,我带你去找他。”

    直到坐到了邹青的车上,远远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到底如何。那日轰炸之后,柳遥被埋在一堆被炸毁的碎石瓦砾之下,大部队已经撤离,战友也撤进了租界里面,所以他们十个人的尸身都没有人给收敛,就那么残肢断臂的在光天化日下面摆了三天。

    正巧那武藤雄一是军方派来接管四行仓库的,邹青坐在他车上,正准备晚上去赴一个堂会。本来邹青是不忍心看那些死状惨烈的士兵的,但不知道那天为何就是想下车看看。

    那十个人没几个留的全尸的,眼见得抬出来一个还算全乎的,身上也是被炸得血肉模糊。邹青上前一看,竟是还一息尚存的柳遥。那些日本人并不欲救他,只是想着连同那些断手断脚,一起拉去城外焚烧了事。

    邹青当时没敢出声,但是知道城外的火葬场十天开一次,今天不是炼人的日子。晚上应酬完事,趁武藤熟睡,自己偷溜了出来,叫上以前戏班里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一同去了龙华。

    好在很快就找到了柳遥,趁着夜色敲开了新华剧院的后门,吴经理白天接到消息,早早等在后门。那时历经三个月的战事,戏院里早就荒到就差长了草,没一个人影。吴经理这些年跟着邹青,没少得柳遥的好处,钱财不说,有时候黑帮来闹事,或者同行戏班的来找茬,都是柳遥出人来摆平的,吴经理知恩图报,也愿意这个时候出一份力。

    柳遥被安置到后台里面,戏院前门落锁,后门只打开一个小小的角门供人出入,倒是个安全的地方,他身上没有枪伤,别处都是炸伤和烧伤,右腿伤势严重,膝盖全是黑的,看不清是烧焦的肉,还是烤干了的骨头。

    邹青找了法租界的一家私人诊所,那位医生是留学回来的中国人,一听是会战中奄奄一息的国军战士,什么都没说就跟着去了。

    戏班里的人看着烂肉一堆的柳遥,想给他擦擦身子却也无从下手。那法国医生过来,单单清创就做了大半夜,身上的烧伤不算严重,酒精消毒之后缠上纱布,又打了两针盘尼西林消炎。

    只是他的膝盖,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生生剜去了伤口上被烧糊了的腐肉,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那医生说他运气好,没伤到骨头和韧带,只要好好养着,以后应该不会落残疾,只是这一腿骇人的伤疤,恐怕是要留一辈子了。

    就这样,柳遥在戏院后台住了一个月,反反复复的烧,清醒一天,糊涂两天。好在邹青有西药的渠道,给他打了足够的盘尼西林,一条命才算保下来。

    后来日本人强制戏院开门,柳遥没法再住下去,却也不能抛头露面。过去几年陪着柳玉岚出入各处,整个租界不认识他的没有几个,如今名义上已经是阵亡的士兵,再变成活人出现,不出三天肯定被人当成国民党的间谍给抓了。

    邹青想了好久,也不知道把他藏在哪里。柳遥自己想了想,说几年前去过同理镇,也就是远远的老家。那里有她外婆留下的房子,她外婆去广州治病不在家里,那里该是荒废了,他上次去的时候,称作老太太的表亲,镇子里人应该也是认识他的。

    邹青觉得也好,是个安全稳妥的法子。他们连夜开到了同里镇,却是扑了个空。柳玉英去接母亲出广州之前,把家里的房子和铺面都卖了出去,打定主意不再回来了。

    他们两个问过了买房子的人,呆在门前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过来搭话,说是看他眼熟。交谈一番之后才知道是谢家旁支的堂兄,叫做谢周义的,只比远远大上两岁,从小陪她一起长大。

    周义知道了他的事,带他回了自己家以前的一座旧房子,几年前因为盖了新屋而弃之不用的。那屋子虽说弃置了几年,却也是花木齐整,不见尘染。周义给他拿了些日常生活用的东西,又打发了自己家一个颇通医术的老仆人过去照顾他,自己也是每天早晚过去看他,一应吃喝安排妥帖,只说当报答他照顾远远这些年的情谊。

    柳遥本来早就想跟柳玉岚通信,却不知道她如今的下落,邹青生怕他乱寄信出去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只说他们一家人如今都去了国外,杳无音信,让他想写信也没着落。

    开了一天一夜,远远到达镇子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

    她离着好远,就看见一个人影,坐在村口的那棵百年槐树下面,已经初秋,花是不再开了,只留满树繁茂的华盖。她一瞬间明白了自己那天的梦境,竟是指引她来这里寻他。

    柳遥跟邹青约好,每十天亲自来一次,给他送药物补品。今天其实并不是他们约好的日子,他却鬼使神差的也走到村口,心中有些异样的期待,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出乎意料的是,青哥的车果然在傍晚的时候出现了。他知道邹青一向谨慎,生怕别人知道实情,每次都按时过来,然后留下东西和几句话匆匆就走,九个月了,一直如此,所以今天必定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车刚刚停稳,太阳就落了山,他看不清车里的人影,只能感受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两个人隔着几步远的路,却是谁也不敢迈出去第一步走近对方。整整一年的生离死别,整整一万多公里的山川相隔,此时再见,恍如梦中。

    远远看他拄着一只单边的拐杖,膝盖上的纱布还有零星渗出的血迹。一条细细的疤痕蜿蜒在嘴巴的左上方。衣领处露出的皮肤上有黑红斑驳的烧伤痕迹,因为拄着拐杖而用力到青筋暴起的手臂上,也都是如同老树根一样粗糙盘旋的伤疤。

    她终于忍不住跑上前去,抱住他放声大哭。柳遥一直都是个好看的男人,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常年锻炼下来体重从不超过七十五公斤,肩宽腿长腰细,曾经柳玉岚拍月历广告的时候,导演都想拉着他一同入境。因为远远不喜欢他油头粉面的样子,他不再梳油光水滑的背头,而是剪了干干净净的寸头。又爱干净,衬衫每天都要洗过换新的,那时身上永远是力士香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