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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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法国的日子,远远过的平淡如水。除了一直没有阿遥的消息,别的似乎都进行的很是顺利。阿姨联系了巴黎的康特罗斯医院,法国医生说早在十年前,美国就有用钴铬钼合金做牙齿内置合金的成功病例,如今发展了十年,合金铸模关节形成术已经比较成熟,只要人体不发生排异反应,应该没有问题。

    她一边等着手术,一边学语言,阿姨说她油画上很有天赋,可以试着考取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她英文不错,法语却是不通,阿姨说可以先上一年的语言学校,再行备考。她心里未置可否,有着别的打算。

    阿遥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写于上海沦陷的前一天,也是过了三个月后,才到了法国,到了她的手中。上海会战中,中方伤亡二十五万将士,好在她的阿遥福大命大,每每写信来都说自己大难不死,即使后来通信中断,妈妈也总说他还好。

    展信开来,确是他的字,他从来用不惯钢笔,以前都是用羊毫写正楷,如今也只能用硬笔,字体倒是带着些以前未曾有过的刚劲潇洒。一打开那封信,她就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边,灿烂中带着几分憨气的笑脸如在眼前,连他唇齿间散发的薄荷香气,也好像萦绕在鼻尖。法国灿烂的春日里,一缕和煦的带着花香的清风,把时间拉回到六年之前,她好像看到第一次相见的场景,是一个花开至荼蘼的暮春时节,他带着一身槐花的香味,就这样不管不顾的闯入了自己的世界。

    当生活不再如同往日那样平静安详,眼下如同炼狱一般的生活并不令他感到真切,反而是藏在心底的回忆历久弥新,时时刻刻的涌上心头。他最先记起来的,也是好多年前的初遇,战场那么纷乱,却好像在这一刻如此安静,纷乱的是漫天的炮火,宁静的是他此刻想着爱人的心。

    “远远,不知你在广州过的可还好?如今战事激烈,我们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要靠抢的,可我却总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见你的样子。你那时候又怕我,又因离开亲人伤心,一双大眼睛哭的像兔子一样,又红又肿。当时看着你瘦瘦小小的,个子还不到我肩头,细胳膊细腿,瘦的像个春天里刚抽条的小柳树,是真的未曾预料,如今你会成为我对这个世间最深刻的牵挂和最浓烈的眷恋。

    我有时候会想,早知道今日相隔两地,牵肠挂肚。当时何苦那样瞻前顾后,倒不如遵循内心,活在当下,所以远远,我永远都没你那么勇敢。

    我一向记性不好,这些年忘了很多要紧不要紧的事情,比如我常常忘了,我们也不过才相识短短几年而已,总感觉自己从一出生,生命里就有你存在过的痕迹,好像你陪着我在幼年时,于乡间夜晚捉过恼人的知了。好像你跟着我在少年时,一起在哪里栽下过一棵小树。也好像几年前我们在葡萄架下乘凉的场景,就那么清晰的如在昨天。明明知道这些都不存在,可它们就那么深刻的在我的脑子里,你说奇不奇怪。

    我总在睡梦中觉得,你还住在我的楼上,以前你总是掉东西在地板上,我一听到头顶上有响声,就知道你肯定是又打翻了牛奶杯子,每每上楼去,替你收拾好玻璃碎片,你不爱穿拖鞋,不收拾好定会扎伤了脚。

    可是梦醒了,只有怀中一杆冰冷的枪,和身边战友的尸体,我好一会儿才能从恍惚中醒过来,怅然若失,心底一个大洞好像漏着风,吹的我五脏皆是冰冷的。

    在一起时不觉得,如今分开了,我才知道已经同你同气连枝,呼吸与共。你不在,我只是一半的行尸走肉,另一半的心肝魂魄,都寄予你身。我见不到你,只是每每拿出你的信来看,所以你从未离开过我的思绪。

    想起分开之前的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了南翔寺僧人开解你的话,说人一生中所有的辛酸苦痛,都来自于自己内心的执念,只要放下执念,心自安定。你笑着说他是胡说的,我当时觉得你小,参不透佛偈,菩提本无树,何处有尘埃?可现在却真真切切的明白了,如果没有你作为我的心心念念,如今怎么在这炼狱一般的战场里熬的下去。可见那僧人说的不对,执念是最好的东西。

    你总说我憨,青哥也曾说过我心思混沌,所以虽年纪痴长你八九岁,于任何事上,我都没有你见的那样清楚明白。即使不良于行,你也因心思澄澈,因而自在如风。人生一世,你要比我干净得多,也自由得多。

    那日在宏仁医院,你身上血肉模糊,又因身上衣衫单薄而深深嵌入伤口。护士要给你清创,刚要剪开衣衫,你却出言阻止,颤抖着手去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已经被血染透的小物件,疼的要命,还强撑着笑着说阿遥,这是我在菩萨面前给你求来的,南翔寺灵的很,师父算了你命中有一个大劫,所以万万要好好的贴身放着,我才安心。

    你后来说我命中的劫难是你,可我觉得不对,我才是给你带来灾厄困苦的那个人。可也是现在才明白,你真的是我的劫难,若不是你,我尽可了无牵挂的战死沙场,如同我那些为国捐躯的兄弟一样,青山埋忠骨。可我现在却不敢死,总怕我死了,你的魂魄也无处可依。

    在相遇之前,我们是两个孤独的灵魂,都是亲人在无奈之下被放弃的那一个选择。相遇之后,我们都成了对方生命里唯一的,不可或缺的选项,所以只有我们在一起,生命才是有意义的。

    然而每个人生来都是带着自己的使命的,原先我混沌未开,以为人之一世,不过就是混个衣食而已。后来遇到你,我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守护你。再到如今我又终于懂得,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个战士,我的使命到底应该是什么。

    到底中国有多大?她是什么样子的?迄今为止我也不甚明了,祖国如此广袤,我去过的地方少之又少。好歹我生在京城,长在这十里洋场,也曾去过你美丽的家乡。可是我有那么多的兄弟,最小的才十二三岁,这才是第一次出家门,就把命扔在了这里。我们都是穷苦出身,到底是为了什么拼出命去,也要守护这个面都没有见全的国家呢?

    但是也许,如同以往所有的难题,你总是能先我许多步找出答案。我们自小寄人篱下,如同野外的浮萍,从无根基。可是过去六年,我们两个,加上阿春,门房阿陈和厨房的老刘,我总觉得福熙路就是我们顶顶好的一个家,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同你们住在那里。

    可是如今国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正是因为有了一个想要守护的家,心里才既有了依靠,又有了无穷的力量。我心中对你有了无尽的依赖,也有了巨大的勇气,想着是要为了给你守卫故土,让你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热爱的土地,让更多的孩子不至于流离失所,骨肉生离,那么今日,除了将自己投身于战场,奋勇杀敌之外,我别无选择。

    爱我如你,世上仅此一人,那我相信,你一定会理解我的选择。如见此信,务请你千万放心,我一定会珍重自己,有你鲜血染成的符来护体,我一定遇难呈祥,百邪不侵。

    你曾经说过,你是阿遥的远远,我是远远的阿遥,我们永远不会分离。

    战场上残酷,难得今日有空,与你絮叨了许多,望我的远远积极治疗,爱重自己,不要替我担心。停笔至此,爱你万千。

    柳遥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

    信读到末尾,远远已经哭成泪人,作为一个中国的孩子,她自然理解也支持阿遥做出的选择,可是她也无比的希望,能与他天长地久朝朝暮暮。战场无眼,她从来不敢细想他如今的境况,每每夜里梦到他,也是赫然惊醒,心脏砰砰的跳个不停。

    上海沦陷三月有余,他也再没信件寄来。但又安慰自己,战事已停,上海已经被日本接管,他在信中提过自己编于中央军里,该是随着大部队转移了。如今半个中国都生灵涂炭,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信件在海上飘荡几个月,也是常事。

    柳玉英与美国纽约来的医生进行了术前的最后一次会诊,得知手术成功率不低,兴高采烈的去病房里寻远远,她却不在那里。又找了好久,才在花园里的长椅上找到泪眼朦胧的年轻女孩。

    柳玉英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轻轻拂去她的眼泪,温声细语的问她:“baby,怎么了?”“

    又见远远把信捂在心口,她心里懂了:“是你的阿遥来信了吗?这是好事,说明他还平安,你看,我刚刚跟纽约来的black医生会诊过,你的手术成功率很高,等术后好好休养一年,等你能好好的走路,我们就接上你的妈妈弟弟,一起回中国去寻他。你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乱世出英雄,你到时成为了知名画家,不是与他更相配?”

    远远却抬起头来,决绝的说:“阿姨,我不要去考什么美术学院。我早下定了决心,语言学好以后就去报考二大报刊学院,成为一名战地记者,他既然要投身战场,那么无论如何,我也要在他身边。且日军在中国的累累罪行,在国际上竟然只有少量的几家英美媒体予以披露,我成了战地记者后,也要用手中的相机和钢笔,揭露他们伪善的嘴脸。”

    三七年十二月,南京沦陷,日军占领之后,发动了震惊全国的南京大屠杀。上海会战,国家的所有精锐部队都被部署在了长江南岸,却也还是没能抵挡的住日军的炮火,惨败而归。没想到空无军队防守的首都南京,却成为了日军的下一个目标。

    国府和总统认为南京保卫无望,竟然弃城而逃,飞往武汉,制定了一系列无用的南京保卫计划,寄希望于列强的调停,重新定都于重庆,总统自己带着一众要员飞往了国外,直至一年之后,才在外媒的报道下知道了三十四万人被屠杀的惨案。

    老金知道事态严重,眼看着国军步步退败,国土大面积被蚕食。索性带着妻儿在十一月初去飞去了日本,与汪政府一道,配合参与了签订《日华协议记录》的在日方面工作。属于于南京政府的半脱离状况,柳玉岚虽唾弃他的卖国行径,也只能暂时为了孩子忍下来。只等着女儿做完手术,就带着这些年的积蓄,去法国寻她,一家三口不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