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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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邹青今年二十六岁,五年前以程玉凌的艺名唱响了上海滩,一时间老弱妇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可惜,年初的时候因为吸了大烟,神情恍惚间竟跌落台下,伤了腰,行走坐卧没问题,却再上不得戏台。这一没了进项,那要命的东西却还断不得,加之之前名声大噪,往来交际甚多,他顶着名伶的身份,总不好太过寒酸,三五日间就在府内大摆宴席,与那些风流雅士饮酒作乐,年深日久的坐吃山空,金山银山也败空了。

    他无奈,卖了几处之前名声大噪时置办的公馆和私宅,所得钱财也没维持几天程老板大方好客的名声,很快又见了底。他顾着兄长的面子,不去跟柳遥开口,只能硬着头皮向往日的戏迷拆兑些用度,却都被人家拦在门房,用几块大洋打发了出去,面都不见一次。

    眼看到了夏天,他连家里的仆人都留不住,眼看着主人是再发不出工钱来,仆人们都找借口辞了工,不是说自家有八十老母要侍奉,就是说乡下的几亩水田荒废多年,自己要回去垦荒。邹青心下都明白,典当了自己最后一箱镶金带银的头面,每位仆人都发了一块大洋做路费,打发了作罢。

    他虽自小是下人出身,这么多年来却是前呼后拥,出入动辄十几个人伺候着,身子也被烟酒掏空了,如今是完全不能自理,想煮粥却找不到米,厨房里的煤气他也不会用,身上一毛钱也没有,活生生的饿了三天。

    等到第四天晌午,他感觉自己肋扇都饿的生疼,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稍微一动都眼冒金星。眼看着就要饿死,门房处竟有人叩门,他本不欲理会,奈何那人执着的很,叩门不止。他强撑着去了门口,来人自报家门,说是上海丝织同业会会长府上的管家,今天会长在和平饭店顶楼设宴,特地差人来接程老板过去赴宴。

    邹青虽不记得与这位会长有过往来,但是眼瞅着快饿死,有人开着车来接他去宴饮,焉有不去的道理。邹青懵懵登登的被人安排在了次席,眼瞅着席间没有眼熟的亲朋故旧,索性甩开了腮帮子,吃的抱着肚子直翻白眼。

    等到筵席终了,也没人搭理他,邹青心里纳闷,实在想不通那位素未谋面的会长请他来作甚,又想着反正酒足饭饱,不如自己溜达着回家,就当消食了。

    未曾想刚刚起身,那位一直忙于交际无暇分身的丝织会长,倒是端了杯香槟酒,笑意盈盈的向他走来。

    葛宁熙并未说话,只是举起酒杯来,看着邹青笑。邹青手忙脚乱的找到桌子上自己的酒杯,杯盏靠下的与他碰了杯。抿了口酒,邹青不禁发问:“不知会长今日为何下帖请我,好像之前没见您来听过戏”

    葛会长哈哈大笑,一只手重重的拍在了邹青的肩头,摘下了鼻梁上的玳瑁水晶眼镜:“若我没记错,程老板幼年时该是与我是本家,姓葛的吧”

    看到他眼镜之下的面容,邹青大惊失色,即使十几年未见,眼前的少爷也不复少年时候的模样,昔年清瘦的脸颊如今鼓了起来,前额的头发也消失无踪,露出锃光瓦亮的脑门来,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年少时最崇拜的人。

    不得不说葛家这位少爷的确是个人才,那年救了位电影明星,趁着在军中慰问的机会,巧舌如簧几番,就说动当时管后勤的司长给了他一个团的军服订单,他回去之后连夜将自己的纱厂改成了军用被服厂。

    当时葛宁熙还算的上是个良心商人,军服军被里都用的当年的新棉花,弹的很是松软,密不透风,针脚也很是细密,做工算是上乘。那位司长见被品质量不错,比之前那些往冬日军服里塞芦花的奸商是强上百倍,难得的是,葛宁熙上供给他的好处,也是一文不少,当然是大喜过望。那位刘司长磨破了嘴皮,终于把当年上海警备司令部和全部城内外驻军的被品都交给了他。

    这样大的订单,就连当时最大的几大世家也没接到过,葛宁熙简直是穷人乍富,一步登天。自此之后,不仅各大商会都争先恐后的想邀他做理事,就连各大帮会堂口的大佬,都想入股他的军用被服厂。只不过葛宁熙今时不同往日,有军方做背景,他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拿着各大银争相给他的贷款,生意越来越大。

    他办起了堪称在全中国,规模都算最大的军用被服厂,终于在三年后老会长病逝之后,众星捧月般的继任了丝织同业会的新任会长。他一时得意,倒忘了最大的隐患。

    当上丝织同业会长的第五年,他被请到了虹口的一家公寓里,第一次见到了当年给他挂牌的幕后之人,也就是鑫桥纱厂的背后老板—上村利道。

    上村一九八九年生人,一九一零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一九三三年调任日本驻台湾军司令部参谋,担任松井石根的参谋,深受信任,成为松井的心腹。松井石根在台湾晋升成为陆军大将后,就把目标定在了内陆最繁华的港口城市—上海。松井派遣自己的心腹上村秘密前往上海,斥资建了鑫桥,只不过鑫桥实际上并没有工厂,凭着一家空壳公司,撒出人去多方寻求急需建厂的国资企业,哄骗欺瞒他们成了自己的分厂,自然也有看上鑫桥的日资背景,上赶着来求庇护的。

    上村秘密收纳了上百家纱厂,被服厂,丝厂和棉花厂,却从未在这些分厂的厂长前面暴露过身份,也未曾要求入股,每年要一至两层的花红,口口相传,更多的国资企业慕名而来,被他收于旗下。

    一九三四年,松井石根被调回日本出任军事参议,上村也追随回去,出任了十二师团的联队长。这两个日本陆军的高级军官,狼子野心,从未放弃过图谋上海的意图。

    终于在一九三七年,松井得到了秋天会被调到上海,担任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的机会,连忙派上村利道先行前往上海,多年前埋下的棋子,要被启用了。

    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在虹口的公寓里见了葛会长,表明了自己的意图。事实上,葛宁熙绝顶聪明,在得知了上海有几百家的丝织工厂归于鑫桥名下之时,他就已经猜到其中内情。

    葛宁熙对上村要求他在日本驻军上海之后,出任丝织中日友好同业会会长的请求,颇为犹豫。倒不是因为什么拳拳爱国之心,多年以来浸淫商海,免不得与政府多有往来,对于南京国民的政府的极度腐败,事事都层层盘剥,他早绝望至极,机缘巧合之下,他在两年前的何梅协定之后,就投靠了时任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长的汪精卫门下,又加之他父亲也在伪满洲国追随溥仪,也算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

    追随了汪院长,这几年间他也没少在私下里接触日本人。最开始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后来接触多了日本的政要,他竟也头脑不清的认为,何梅协定是汪院长出于爱国之心,出于对百姓的保护之心才力行签订的。他觉得汪院长说的十分有理,中国多年积贫积弱,变法实行过,不是救国之道,实业短暂振兴过,在多任腐败政府的盘剥下,如今也萎靡不振。日本国力强盛,两国相比之间实力太过悬殊,眼看着是打不过的,倒不如由一人出面,在日本军方和中国百姓间筑起一道屏障,却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倒喂的那倭国胃口渐大,想要鲸吞全中国。

    葛宁熙不怕给日本人做事,只是他这些年都是以爱国商人的面目出现,并不想把自己亲日的司马昭之心公之于众。但是上村威逼利诱,摆明了没有商量的余地。葛宁熙回家思索了三天,得了条毒计,在和平饭店设了筵席。

    远远得知外婆病危,急得要命,当即就要回乡下。柳玉岚却犯了难:“囡囡,不是妈妈不让你去,你从小就是外婆带大的,这个时候确实该回去的,可是一来现在你的骨头还没有长好,行动多了怕是要更严重。二来上个月日本人闹事,我们这里是法租界算是安全,听说租界外面全是难民,这……”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本军舰以重炮轰击上海闸北,同时陆军进攻闸北江湾,爆发了淞沪会战。随后南京国民政府发布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即止九月,正式形成了全国性的抗日统一战线。

    上海有着全国最大的外国租界,战火燃烧蔓延起来,整个上海生灵涂炭,但是各个租界里却保留着暂时的和平与虚假的歌舞升平。远远行动不便,三个月都没出过福熙路,自然不知道外是何种情形,只是常常听到远处的炮声,问了柳遥发生什么事,柳遥唯恐她害怕,连报纸都不敢拿到家里来,哪里还敢告诉她实情,便信口胡诌说到处都在炸山开矿,她也信了。

    远远正为了外婆伤心,听得妈妈的话,疑惑的抬起头问:“日本人闹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难民?”

    柳玉岚自知说漏了嘴,便也知道瞒不下了,只能如实说:“上个月闸北被日本人的炮轰了,怕人得很,街上乱的要命。后来你金叔叔从南京打了电话来,说政府这回是跟日本正式开战了,嘱咐我们万万不要出租界,打了半个月,一点停战的势头都没有,两边都源源不断的向上海运兵,如今我连这间公寓都不敢出,怎么敢带你去乡下呢。

    远远震惊不已,泪眼朦胧的看向柳遥:“上海开战了,还越打越激烈,那阿遥是不是迟早也要上战场?”

    柳玉岚和柳遥都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他的营队早就被抽调去打巷战了,仅仅第一天,他营里就牺牲了8位连长,余下士兵更是伤亡无数。他作为一营之长,在手下士兵前赴后继向死而生的时候,自己却偏安于此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租界里,每每汗颜。

    战争爆发的第一天,他就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虽不放心远远,但想着如今她身边有妈妈和弟弟,继父也是南京的高官,想来今后的生活该是无虞。

    十四日晚上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去守卫虹桥机场,钢盔戴上了,钢枪握在手里了,人都已然站在了卡车里,却被上级一个电话拽了下来,说是家中独子的,都不第一批上前线,他反抗了多次,说自己是孤儿却没人信,谁不知道他是南京要员的小舅子,不过是上边为了保全他,找了个由头罢了。

    他也知道内情,咬牙切齿的给老金打电话,老金那边也是无奈:“阿弟呀,我知道你报国心切,只是如今安华和你阿姐,哦对,还有走都走不动的远远都在上海,家中只你一个男丁,我同你讲句实话,这回南京投了几十万军队去上海,能回来的一半都未见的,更何况你们这些第一时间扑上去的守军,你就真的忍心留下那一屋子的老弱妇孺,自己马革裹尸痛快了去?。”

    见柳遥不吭气,老金乘胜追击:“你就且等上一个月,到时候打出个分明来,若日本人能退出去自是最好,若不能,我也定想了办法,就算借了总统的私人飞机,我也把她们接走,再不耽误你以身报国,总可以了吧”

    柳遥也怕,眼下形势来看,这场战争最好的结果,就是把上海沦陷的日期向后尽量拖延。无论早晚,沦陷之后,就算租界也未见的安全,那三个妇孺,怎么对付杀红了眼的日本军人?也只能应了老金,天天表面上跟远远和安华笑闹,私下里却天天催着阿姐,要老金尽快转移了她们出去,到安全的地方过活。而他也就能如愿以偿的血洒疆场,不负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