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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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黄昏时分,黑色雪佛兰开到了福熙路,柳遥老远就看的家里的女仆阿春站在大门外,焦急的抻长脖子向路口看着,他早上找地方打了电话回家,说了几点到,人定是来等他的。果然眼看着他的车开近,阿春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了过来。

    等到车停稳,柳遥嘱咐媛媛坐好,先别下车,看阿春这样,家里定是有事发生。果然,阿春一看见他就带着哭腔说:“二少爷,这下可怎么好,少奶在家里发了疯又哭又砸东西,把我们都赶出来谁也不让进”。因着家里下人都是三年前老金给安排的,所以都叫柳玉岚少奶,变相的承认她二房的地位。

    柳遥心惊肉跳,柳玉岚发疯,还能是因为什么,知道这事瞒不住,却没曾想这么快就漏了。他硬着头皮问是为了什么,阿春说:“啊呦,作孽啊,今早上有个叫惊奇新闻的小报,拍了司令在浦江饭店的照片,说是在那里养了个女人,金屋藏娇”。

    “女人?那是什么女人?”这下柳遥诧异了。

    “不晓得啊,只拍到了司令,没拍到那女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少奶一听说火的要命,从片场就奔去了浦江饭店,却是人去屋空,那女人的影子也不见,少奶又去司令部闹,门都没进去,回家来就发了疯,怕人死了”阿春急的直跺脚。

    柳遥稍微放心,看来柳玉岚只知道金屋藏娇,却不知道那陈阿娇是谁,若让她知道了是个男戏子,还不得活活气死,到时候估计会去跟邹青同归于尽。

    “司令那边怎么说?”柳遥问。

    “联系不上呀,这人一面也不露,电话也打不通”阿春发急。

    柳遥想,这个时候媛媛怕是不能露面,这些腌臜事对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实在不堪。他让家里的司机来开车,然后给了些钱,嘱咐阿春陪着媛媛,先去买些日常用品和衣服,再去他在淮海路的小公寓,是年前提了卫队长,葛宁熙代表商会私下送的,他一直空着没去住。当时为了讨好他,一应家具都备的齐全,随时能住。还特意嘱咐阿春不要跟小小姐提这些事,就说妈妈病了会传人,等全好了再接她回来。

    媛媛懵懵的,坐在车里看大人忙的团团转,小舅舅一直不许她下车,后来还塞了个仆人给她,要她去别的地方先住下。她听得出阿春说的病传人是借口,只是知道小舅舅必定是为了她好,也就没再多问,听话就是了。

    柳遥没进去,而是开车去了司令部,门外没人敢拦他,一路到了司令的办公室,老金正焦头烂额的在屋里抽烟。

    柳遥装作焦急且不知内情的样子:“司令,我阿姐知道了浦江饭店那女人的事,正在家里寻死,这可怎么办”

    老金尴尬一笑,无可奈何道:“阿弟,你年纪虽小,也是个男人,知道男人的坏毛病,我这三年为了你阿姐守身如玉就很难得了,如今不过是尝了个鲜,她倒要死要活,今朝还跑到司令部门口来闹,我面孔都丢尽了。”

    若是换做一般的女人,老金早就下黑手,绑上石头扔黄浦江就是了,偏偏这女人是名人,刚在他这里闹过就失踪,外面舆论不会好听。再加上还有南京那边,听得今年空出了个运输部长的位置,掌管全国铁路,那得有多大的油水,还不用常年驻在军里风吹日晒,明摆着是个肥差。他打点那位要员多年,如若为了偷腥得罪了他夫人,实在得不偿失,所以柳玉岚还是要哄的,只是如今不知道怎么哄。

    柳遥看他无耻的样子,心里一阵恶心,又听老金说让他回家先稳住他阿姐,等风头过去他再去负荆请罪。

    柳遥回了家去,柳玉岚发完了疯,正蓬头垢面的靠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他叫仆人过来,把地上的碎片打扫出去,这才半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开口:“阿姐,媛媛我已经接来了,安顿在淮海路上,现在该怎么做?”

    柳玉岚看他,又不禁落下泪来,此刻真把他当成了娘家人。哭了半晌才说“你去了他那里,他怎么说”柳遥把赔罪的话说了一遍。

    她叹了口气说“我还能怎么办,三十几岁了,你看见哪个电影演员四十岁还能接到主角的?就算接得到,我年纪上来了,渐渐也不能吃那昼夜颠倒的苦,何况现在我要是跟他分手,怕是那些贱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到时还不如去死,你去跟他说,只要那边以后干干净净,我就当没发生过算了。”

    柳遥看着这位阿姐,心里很是酸楚,虽说不是亲人,这三年朝夕相处下来也胜似亲人。何况柳玉岚生性大气,对他一直都很好,自己做一件新衣服,也必定要裁缝给他量身,还跟老金撒娇不让他跟别的大头兵一样上战场,一直在后方安安稳稳的。如今她说的有理,为了自己和女儿以后的生活,也少不得忍了这口气。

    金司令听得柳遥传回的话,大喜过望,连忙定制了一枚巨大的黄钻戒指上门赔罪,最初柳玉岚不让进门,见他做小伏低了半天,才开了门,不多时也就和好了。

    没几天,柳玉岚觉得身上不舒服,胸闷头晕,原以为是气的紧了,医生来了一看,竟是怀了一个多月的胎。老金大喜过望,他的原配一口气生了三个闺女之后再无所出,这些年来跟那么多个女人混过,也没见怀胎的,如今这孩子来的属实惊喜,若真是个儿子,可真是老来得子,人生一大幸事。

    于是终于松了口,跟北平的太太提了离婚,那位太太早厌恶了他,能得一大笔钱恢复自由身自是乐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跟他离了。这边柳玉岚也无心大操大办,只在自家公寓里办了个宴会,请了些熟识的好友,然后登了报公布婚讯了事。倒是私下里狠狠的敲了老金一笔,金银珠宝不在话下,还让他买了辆小汽车,专门配了司机,接送媛媛上学用。

    老金知道她怀孕没几天,就得了去南京赴任的消息,他一向迷信,每年给寺里捐的香火钱能养活一个团,如今老来得子升官发财,越发觉得柳玉岚是福星,没有不应的。她自觉年龄渐大,如今还有了孕,出风头当明星的心淡了,从此专心息影,跟老金去了南京。

    可媛媛刚刚入学,自然是不能再退学,跟着妈妈与继父一同辗转外地,再者柳玉岚总觉得老金不是好人,不管谁家的仙桃儿都想咬一口,自己的女儿美人胚子一日日长起来,还是把她留在上海读书的好,过几年送出国,奔前程去。

    她把福熙路的公寓留给了媛媛,又留下两个忠心的仆人照顾起居。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又求着柳遥,让他还住在一楼,护住媛媛的安全,等过几年她出国求学,定让老金在南京给他谋个好差事,出人头地。她知道这个阿弟心地纯良,从没歪心思,身手又好办事又妥帖,在上海人脉也广,护着媛媛再合适不过。

    柳遥因着邹青在上海,也不愿离开,又觉得媛媛一个没爹的孩子,亲娘也丢下她,实在可怜,就一口应承下来。老金走之前把他提了个城里守备营的营长,不必在城外驻扎,还能每日住在城里,柳遥每天晚上点过名,都自己开车回福熙路,媛媛也每每都等他回来了,才肯熄了房间的灯。

    柳遥偶尔不忙的时候,就去剧院听邹青唱戏,吴经理巴结的殷勤,每次都把雅间给他留着。老金离了上海,他又是日进斗金的名角,终于不必再被人所欺压,日子轻松了许多。散了戏之后,柳遥开车接着他,两人找个城外人少的酒家对酌,又哭又笑的怀念过去的日子,只是柳遥每次都带着司机,即使喝的烂醉,也要连夜摸黑赶回家去,怕家里的女孩子担心。

    日子平静如水,一晃就过了五年。

    四年前柳玉岚果然生了个男孩子,起名叫安华。老金的运输部长也是做的风生水起,明里暗里发了多少国难财,他自己都数不清楚。柳玉岚生了孩子,不再出去做事,在家里做起了挥金如土的阔太太,除了每天监督下人照顾儿子,偶尔陪丈夫出席宴会,就只有逛街花钱一件事。她如今也想开了,放开手去任他在外面找女人,眼不见心不烦,乐的清净。

    今年女儿要十八岁了,她跟老金商量着,要回上海去给女儿办个盛大的成人礼。老金说自己分身乏术,但是可以着人护送她和儿子回去,钱上也不必省,凡事都按最贵的来。

    她在电话里问女儿要什么礼物,女孩子沉默了半晌才说:“不必破费了,我什么都不缺”

    柳玉岚心里酸楚,知道自己这个母亲是太不称职,从小没养她。五年前刚刚接到上海,她自顾不暇,直到去了南京,都没跟女儿见上一面,母女一场十八年,竟未曾谋面。

    听着听筒里寂静无声,女孩子还是开了口:“妈妈,若你能送我一份不花钱的礼物,那再好不过。”

    听她叫了妈,柳玉岚心花怒放,迭声说道:“你只管提,妈妈都答应的”

    “我想把名字改了,我并不想做什么名媛淑女,小时外婆就说我野得很,如今长大成人,更是不想被那些清规戒律欺压着。”

    “那你要叫什么?”柳玉岚问

    “谢远远,遥远的远”女孩子平静的说。

    远远从一岁起,每年生日都要照一张照片,小时候外婆带她照了,再寄给在上海的妈妈。后来变成小舅舅带她照了,寄给乡下的外婆。

    今年也不例外,柳遥早早的跟熟识的照相馆打好了招呼,生日前的五天,他们去了照相馆。因着柳玉岚早早打电话来,说今年要给远远大办生日宴会,所以需要一张巨幅海报,当天要贴出来的。

    柳遥嘱咐了照相师傅,又说了海报的尺寸,就向着镜头前面的远远看过去。

    比着五年前刚见到她的样子,她如今长高了许多,身量也不像之前那么清瘦,而是那种健康的肥瘦合宜,容貌也越发出挑。她在女高里是排球队长,平日里除了校服,很少穿旗袍之类的传统衣裙。她喜欢西式女子的装扮,马裤穿的很是英姿飒爽,要么就西式长裙,还学了一口流利的洋文,思想也不太像中国女子,更加热情外放。

    今天倒是破天荒的选了件月白色的中袖旗袍,下摆到膝盖下面两指,腰身放成直筒,不紧贴身体,袖子像两口编钟,袖口宽大,到肘部的位置,未着花边,正迎合了当下的审美,服饰以舒适为主,长度减少适宜活动行走,腰身宽松不再要求女子时时收腹,袖口宽大缩短,夏天也更凉爽。柳遥笑了,她什么样子都是好看的。

    她拒绝了妈妈要她烫个西洋卷发的提议,而是把乌黑油亮的头发编了一条粗粗的辫子,放在身后,还第一次带上了外婆当年给她的镯子,如今的尺寸是正正好了。刚刚照完了一张,照相师傅刚要她换个姿势,远远一打眼就看见了柳遥,眉开眼笑的招呼他:“小舅舅快来,我们一起照一张。”

    柳遥发窘:“别胡闹,你过生日,跟我合照像什么话”

    “怎么胡闹,我过十八岁生日,外婆和妈妈都不在身边,就你一个亲人,却小气的很,一张照片都不肯跟我照”远远红着眼睛说。

    柳遥最怕她这样子,只得应下了。摄影棚里很热,他脱了西装的外套,露出里面的衬衫和马甲,有点惋惜的说:“早知道今天穿长衫来了,能跟你这裙子搭配些”

    远远笑了:“你不懂,这才般配,现在流行的婚纱照都是西装配白裙子,不信你看橱窗外面摆着的照片,都是这样的”

    柳遥听她这话,脸一下红了,看别人没听见,才低声对她说:“小孩子家家混说什么,让人听去你名声还要不要”

    远远撇了撇嘴,白了他一眼:“小舅舅你在军中也是用的美式装备,也接受过美国教官的军事训练,怎么还是这么封建”

    那边照相师傅调好了相机和灯光,两人笑着,照完了一生中唯一的一张合照。

    远远对他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去年远远十七岁的生日,她拒了柳遥要请同学来家里给她庆生的提议,而是吩咐阿春做了一桌子的菜,还去凯司令定了一只草莓奶油蛋糕,说晚上等他回来过生日。

    那天正好营里有事脱不开身,他惦记着远远在家等,急的要命,把汽车开的飞快,果然那位祖宗一口饭都没吃,坐在桌子前面死等。

    记得她特意穿了件宝石蓝色的西洋礼服裙子,裙子无袖,前面做成荡领,恰到好处的露出雪白的脖颈和锁骨,后面也裁低了两寸,露出美丽的蝴蝶骨来。

    远远看他回来,丝毫也没生气,高兴的站起身来拉着他坐下一起吹蜡烛切蛋糕,然后伸手要礼物,柳遥今年送了一条精光闪烁的钻石项链,那项链坠子打开来,里面能放下一张小小的照片。

    远远高兴极了,还拉着他喝了点老家拿来的女儿红,说这是她出生的时候,外公埋在家里院子下的,埋了几十坛子,每年生日都挖出一坛以宴宾客。今年外婆早早托人送了来,她却没有宾客,正好他们一起享用了。

    柳遥酒量极好,半坛子下肚脸色都没变,远远喝了两盅,已经脸色绯红昏迷不醒。柳遥看她小孩子硬要装大人,还不会喝酒的样子好笑的很。想着把她抱回房间去,这几年她每每给他留门,都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到睡着,都是他给抱回去的。

    今日柳遥确是不敢下手了,她两条如玉的胳膊裸露着,无论怎么抱都能碰到她的肌肤,想了想叫阿春过来,给她从上到下的裹了条毛毯,这才敢上手抱起来。

    没想到远远竟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撒手,嘴里还口齿不清的叫着:“阿遥,阿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