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又带着焦土气味的晨风从上界吹来，洋洋洒洒，像大雪一般落在殿前。

    那得了灵性的金玉灵根，被烈火焚烧，烟灰落在阴地，就由死复生。

    枯花重新，干枝又绿。

    冥河道人也是一副坦荡诚恳的模样。

    双手掐着诀，嘴边仍旧是那不怀好意的笑容。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个人刚才在信誓旦旦的暗地里劝说，要和后土神密谋去杀了金乌太子。

    但密谋的结果也是可想而知。

    后土神用冷冰冰地眼神看着他，他倒也毫不在意，甚至还有点怡然自得的混混模样。

    只看着他的这幅样子，后土神就觉得有一股无名邪火涌上心头。

    正当她要憋不住，掏出灵宝给他一下时，冥河道人却是先她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后土神膈应的不行，直接甩开了冥河道人的手。

    但受此影响，情绪也适当的平复了几分，没有再继续掏出灵宝。

    待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扫视了这个神经病一样的血海之主一遍后，她只觉得他确实有病，是大病。

    但也正因为他有这种大病，精神疯癫不像人仙，这才能一人独享血海之地，没有同辈先天之神和他争夺。

    不得不说女子心绪复杂，即便如此时候后土神也能思虑神游到此。

    那冥河道人被甩了手，同样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多余表情。

    后土神本不想继续理会冥河道人，转身就要离去。

    可她刚走进两步，冥河道人也立马跟了上来。

    “道友往哪里去？”

    后土神：“你不明说，自会有人与我明说。”

    冥河道人也不在意后土神的语气：“可是要去询问你的那些兄弟姐妹？”

    “是又如何。”

    “我劝道友还是别去，明哲保身的好。”

    后土神对此大为关火：“你这是什么意思？”

    冥河道人却是不在说话，只对地一指，就有血泉涌出。

    刹那间，红转黑来黑转红。

    冥河道人也不嫌脏，直接弯下腰用手舀了一捧那还冒着热气的鲜血。

    递给后土神：“你看，这就是你巫族新生之血。”

    见后土神不接，他摇了摇头，当即向空中一抛。

    血水分散，化成光镜。

    镜里就有人影浮动，无声只有影，仿佛是默片一般。

    那镜中，是妖杀巫，巫反妖，二族战争的烟火点燃了地面的部落、村庄。

    巫童张大嘴在啼哭，妖女扯着嗓正欢歌。

    也不知为何，明明往日能轻松击退的妖族像是得了天助一般，巫族便是动用了轻易不可使用的血脉神通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两族战争中挫败。

    不得已之下，他们不知得了哪位大神的暗中指点，竟然另辟蹊径，用起了人祭。

    只一个四五十巫族的小村庄，为了抵御妖族，一次人祭保守估计就要用到百人。

    多的时候甚至能有三五百人，平时又以三十、十或一二人不等当做小祭。

    其方式有又根据面临的不同劫难，还会施展不同的祭祀手法。

    时间紧张时，就用戈砍头的伐、用刀割杀的刿、剖腹掏肠的施、张裂风干刳剔人牲的磔。

    时间充足的甚至能用到火来炮烙、烹煮、焚烧人牲。

    仪式复杂的还有活埋人的舀，做成肉酱的俎，杀而陈尸的彝。

    而这人族也不愧是女娲圣人仿照盘古大神而创的天地生灵。

    是极得天地偏爱，犹胜妖族。

    即便是死去的人和未出世的胎儿，都能让天地有所偏颇。

    大量的人祭，带来的血腥气运，如同将盐粒投入火中一般。

    虽然一时噼里啪啦，似乎助长火势，可后面的惨烈后果也是如影随形。

    巫族一时之间只以为得到了抵御妖族疯魔的方法，当即就开始疯狂抓捕囤积起人族来。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捉捕人族进行血祭的巫族怎么会懂得天地偏爱与例外的真正含义。

    妖族得了偏爱，就能克制巫族。可人族得了偏爱，远胜妖族，居然要被巫族屠杀？

    自没有这样的道理。

    人族气运的对上加持，不过是一时的血腥喷发罢了。

    于是烧死人族的罪过归了妖族，捕捉人族的罪孽归了巫族。

    其余各类生灵自然也从这笔稳赚不赔的战争买卖里发现了商机。

    人口贩卖的牟利罪过也应运而生。

    “道友你看。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如此荒唐行事，你还觉得不该和他们划清界限吗？”

    后土气愤：“你在胡说什么！我等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我如何能在此时冷眼旁观，置他们独自于苦海挣扎。”

    “道友何必自谦。”

    冥河道人说完就直接打碎了这片光镜，又弯腰捧起了另外一捧血水。

    同样的方法，类似的场景。

    只是这次惨烈的是幽都鬼国。

    数十万的妖兵，黑压压的，无数的妖兽、怪物，已然围住了幽都山及其周围的几个国家。

    “你看，他们正等你一发善心，兄妹不离，入了此劫就即刻发兵夺了你的幽都、黑水与属国呢。

    亲亲疏疏，里里外外。

    只是不知道友是把伱的兄弟姐妹们看的更重，还是把那些追随你不知多久的国民和一番事业看的更重。”

    此话一出，后土神再不言语。

    夜不能深，却也在这度朔山鬼国深处寻了处阴影坐下。

    冥河道人知道自己此时不受欢迎，也不在开口。

    他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看上去倒像是后土神的侍卫。

    然而他虽严肃却也没有毕恭毕敬侍奉君主的神态。

    只要后土神敢出手，有离开此地的打算，他就会即刻作出反应加以阻止。

    不得已下，后土神只得在度朔山沉思。

    “原来事已至此了吗？我等兄妹守望相助几十个会元，现如今竟然要我在手足与血脉臣民中作一個选择吗？”

    后土神声音悲切，她不断透过那不曾闭合的鬼门望向外界。

    明明只能望见日月同辉，但耳边传来的却尽是手足同胞哀嚎求救，以及国民祈祷的声音。

    比起坐在山顶苦苦思索，她面前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自己在意：

    “就是这口箱子了吗。”

    于是一双素手在度朔山顶，就要轻轻揭开那摇摇欲坠的符咒。

    只一碰，后土神就倏地愣住。

    阴宫里，沉睡的纤阿道人睫毛动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选择让人难以两全。天地偏爱妖族，为它们丰穰气运，在这股勃勃气势之下，那巫族部落破灭了，人族国度灭亡了，事不关己的族群被欲望推动，自动投入这场战争。

    除了生杀二族，抉择亲疏，就只能我投身其中，以杀止杀了吗。”

    一旁的冥河道人显然也想到了一种答案。

    可他还是不大敢相信这世间还有这种舍生取义之人：

    “可你要想清楚了，金乌太子，依仗的是帝俊太一二人统领万族的不世功德。天地因此感知，认为金乌于世有益，这才嘉许它们，让他们的气运蓬勃而上。可你巫族……”

    “我巫族如何？”

    后土神看着一脸紧张的冥河道人，直接继续说道。

    “我巫族也是盘古正宗，天地遗泽之属，那三清成了圣，得了混元无极大罗金仙道果，难不成我巫族就该憋屈至死吗？若是天地于我等如此不公，那我便舍了一身皮肉去问问天地又能如何。”

    显然此时后土已经有了抉择。

    这时，冥河道人却用低沉的声音适时在她背后响起：

    “既然如此，还请道友也怜悯怜悯众生吧。”

    不要只盯着你那个巫族。

    停顿片刻，冥河道人淡淡道：“除了这死去的四万万人族外，还有十六万万人族、一百七十余万万各族生灵正在苦苦挣扎……他们现如今就是你们巫族维持不息的薪火。”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

    这个形容让人感到无比荒唐，但也是最贴切的一种说法。

    人族此时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他们不止是妖族血食，还是巫族柴薪。

    那她的巫族能是谁？

    那只能是被柴薪架在火堆上的大釜，虽然如今未曾融化，但已然将要沸腾。

    那大釜里烹煮的，除了自己的十一位至亲兄妹，还有数十万自己的国内属民正等着下锅。

    有和自己有关的九成以上的人口，有许许多多幸存者难以遗忘的记忆。

    正等着自己抉择是先烹煮谁来的好，或者说正等着有人将这堆薪火拿走换上自己的好。

    然而后土神根本没有作出抉择的高兴，她低着头，俯瞰着那一块块的石碑。

    远处的日光直射，衬得她在的地方越发的阴暗。

    冥河道人从身后走上前来，声音平淡的：“道友，还请抓紧时间抉择，各族生灵都在煎熬。”

    后土神认真地看着冥河道人，轻轻的点了点头。

    冥河道人将自己的宝箱放下，很快走开了。

    后土神坐在山顶的青石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道音调诡异的歌声响了起来。

    后土神刷的扭头，看向那个坐在他们不远处的童子。

    只见那童子仍旧闭着双眼，嘴巴却张开，有一声没一声地唱起昔日济水水畔的田园谣。

    不论是后土神还是远处的冥河道人，都没有理会他的歌声，他的声音就在这度朔山上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当太阳的光线偏动，越过山顶，将阳光射向后土神时，她终于伸手打开了冥河道人留下的那口宝箱。

    宝箱内敛，毫无神异。

    只有一道光轮，似虚为实，浮在其中。

    后土神的脸色煞白，伸出手接过光轮，不出一声。

    可是虚空之中当即就有幽都鬼国在她身后浮现。

    百万阴魔由此褪去夜身，托生成神。

    玉阙浮现，皇宫伫立。

    天地阴阳调和权柄由此坠下，虹光映照，万美具备。

    一国之鬼怪冥神在她背后齐声称颂：

    “至心皈命礼，

    九华玉阙房，七宝皇君殿。

    承天禀命之期，主阴执阳之柄。

    道推尊而含弘光大，德数蓄于柔顺利贞。

    效法先天，根本育坤元之美。

    流行品物，生成施母道之仁。

    岳渎是依，山川咸仗。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承天效法，后土神圣女。”

    后土神就这么愣了几分钟，之后停下片刻，看着那鬼门外的天地，小声呢喃道：

    “诸位兄长，后土该去了。”

    “啪！”

    最后一口宝箱打开。

    月光菩萨的声音冷静而毫无无起伏，仿佛在和仇人说话一般。

    他只说了一个词，语气十分冷淡。

    “到了。”

    月光菩萨所言，机缘已至。

    后土只看道那最后一口宝箱，内有青纸一张，上有金书玉文，呈现龙章凤姿，写就“轮回”二字。

    喀嚓一声，背负幽冥鬼国就此生成异相。

    鬼国开裂，鬼神坠落。

    虚空之中似有雷神大怒，奋力一击；大地之下犹如地龙翻身，浑浑噩噩。

    福至心灵，后土神有感，当即落下泪来，不知是喜是悲。

    二尸齐出，三神共存。

    天地之间，无数生灵与三神同颂：

    “万物本虚，万法本无，得虚之窍者，其能知法术之要。

    魍魉附巫，言祸福事，其每来则，饮食言语，皆神每去，饮食言语，则皆常人。

    不知魍魉，附巫祭也，不知巫祭，之附魍魉。

    ………

    鬼之神可以御，龙之变可以役，蛇虺可以不能螫，戈矛可以不能击。

    唯无心者火不能烧，水不能溺，兵刃不能加，天命不能死。

    其为何故？

    志于乐者犹忘饥，志于忧者犹忘痛，志于虚无者可以忘生死……”

    化书经文一出，再无回转余地。

    无惧于生死的无心之道，近乎直白的诠释了趋向于虚无、几近于道的慈悲、平等真意。

    经文真意在周遭浮动，十三件幽冥之宝，不论此时归属，具都应约从天地而来。

    一时之间，血海蒸发，鬼国破败。

    顷刻之间，阴木衰亡，鬼王寂灭。

    万世不易之法自此恒定，巫族喘息之机即刻到来。

    …………

    紫霄宫圣人见此，转头吩咐金童：

    “到了，速速行事。”

    于是就有金童玉女领了法旨，以大法力推动紫霄宫内玉轮转动。

    指针转动，上劫恒定之事即刻到来。

    …………

    魔祖罗睺见此，放下烟枪，微微一笑：

    “到了？还不出手！”

    接着就有白骨之手从光门内伸出，张牙舞爪，欲要择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