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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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出嫁

    等回到闺房,徳琳从箱子里拿起一卷小册子,就着灯光细细翻阅起来,这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

    她拿来细读,是要搜索记忆,相互印证,查查和宝中堂密切的六部堂官,有哪些人是高氏熟稔的。结果还真被她找到一个,户部左侍郎蒋惠宏,也就是蒋继善的父亲!

    倒不是说这人本事多大,或者和宝中堂有多深的利害关系,而是这人之所以能够官运亨通,就是因为他曾经救过宝中堂的命,宝中堂这才一路保举他,哪怕此人才干泛泛甚至极为庸俗,宝中堂都护着他。蒋惠宏虽没什么大本事,溜须拍马和迎逢上司的本事倒不缺,尤其懂得居官之道,你看他一方面是宝中堂的私人,一方面还能和高锟保持联络,就能瞧出来这人的长袖善舞了。

    徳琳之又想到了蒋继善,及他对她毫不遮掩的好感。蒋继善是个什么样的材料,之前她就有所耳闻,那绝对是莽撞粗鲁的武夫,又沾染了不少纨绔子弟的恶习,是一个极无能的家伙。念及此处,她想起柏辉去年和她玩笑时说的话,他讲:“你非要显示自己的能干,只有嫁个没用的丈夫,才能显你的长处,不然,就决不会有好结果。”难道是一语成谶?徳琳不肯再往下多想,可柏辉那张笑意盈盈的可爱面孔又浮现在她脑海里,这个弟弟是高家独苗,也是父亲最大的希望,还有,柏辉不管再顽劣,对她这个姐姐真是没话说。

    徳琳想到这里,主意已经拿定,陡然觉得双肩有股无可比拟的巨大压力,何止千斤之重!想摆脱这股压力,但却不能,因为这副无形中的千斤重担,若她挑不起来,会伤及全家。

    徳琳打定了主意,这晚反而睡得很安稳,第二天她早早醒来,写了一纸信,就叫心腹仆人想方设法交给蒋继善。等到把信差送走后,一直觉得自己很坚强的她,竟然在这一刻觉得腿在发软,跨过今天这一步,离那漫漫的未知前程就又近了些。然等她巡视各院,安抚母亲和几位太太时,忽然又觉得有了气力,她觉得这些都是她的,她的家人,她的房子,连那些素日不喜欢的人甚至猫儿狗儿,全都仰仗她的庇护,她是无所不能的。就是这口气,支撑着她,即使在被人伤害得最深时也不曾倒下。

    等到蒋府的媒人上门,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情,高锟本想一口回绝,奈何这媒人面子颇大,他不能立即推掉,只说要与小女商量,问问她的注意。谁知道徳琳一听,竟然立刻应了。她见高锟吃惊,就说:“若按嫁女必胜吾家的说法,以咱们家的门世,除非做了皇妃才叫般配,难不成父亲就忍心我就终老家中?”高锟道:“那个蒋惠宏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徳琳笑道:“我又不是嫁给他。”高锟说:“读书人和无赖不好比,咱们家也算书香门第,我怕你过去被欺负。”徳琳满面不屑道:“谁还能欺负得了我?”

    高锟迟疑道:“你嫁过去后,是要和汪博深做亲戚。”徳琳许久没听到人提这个名字,如今猛然间被老父提及,宛如隐藏于心间的一枚炮竹,“轰”得把她炸得粉碎,半天才回过神,她听见自己笑吟吟的声音回答父亲:“我和他又不住在一个屋檐下,用不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里有什么尴尬?”同时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冷笑着问她:“你嫁入蒋家,其实还有别的目的罢!”

    不,不,不,她身上冒出冷汗,回答自己道:“我只是为了高氏,并无别的目的。”

    等看到蒋家送来的各色彩礼时,徳琳才蓦然惊觉,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然而她想路是自己选的,无论结局如何,以后都不能怨天尤人。否则即使满天神佛,也是无力回天的旁观者。

    婚礼选在三月十五,蒋家和高家都花了大工夫,尤其是高锟,像他这等权贵之家,讲到喜庆的排场,最重视的就是为做寿及嫁女儿,但做寿的机会多的是,儿子嘛,假如娶得不满意,也有再娶机会,唯有嫁女儿,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爱心的也只有这一回,所以多少阔都可以摆,多少钱都要花。

    于是那种热闹繁华,自不必多说,光带过去的嫁妆,就满满地装了五十个箱子,另有丫鬟、仆从若干,听人说其中尤其称赞的,是一架镶满宝石水钻的“凤冠”,做成戏台上《贵妃醉酒》时旦角所戴的那种样子,只是那戏台上的无非摆摆样子,高家的这个,上面却都是货真价实的宝贝,自然是价值连城。等到鞭炮声响,新人从花轿里出来,新郎蒋继善笑得嘴都要歪了,连忙喜滋滋地上前去牵新人的手。徳琳的手凉凉的,滑腻腻的,摸起来像是块玉,而他的手心里则全是汗,哪怕把她牢牢牵在手里,仍然觉得恍如梦境,难道去年此时在高府看到的那位仙女,真的嫁给了他?

    拜堂时喜乐最响,宾客起哄的最热闹,就在新人对拜时,炮竹声猛然响彻半空,于是新娘蓦然转身,仿佛不胜惊吓似的,盖头在她头顶转了个圈,便悠然滑落下来,新娘子美得耀眼生辉,简直令人不敢直视,宾客们觉得自己都要止住了呼吸,每一个人都在心底惊叹不已:只为那张脸像美玉般莹光四射,那双眼睛又分明含着泪水。这双眼只朝四周望一下,便又迅速转移了方向,然就这一瞥之间,她已经看到了他,无论他在人群中埋没得再深,她仍然有本事一眼把他找出来——他清减憔悴了很多,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汪博深,他甚至都没朝她这边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