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续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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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霜鬓应悔骨肉情

    电光灼灼,雷声隆隆。

    屋内众人皆是大骇,伏案疾书的男子此刻也起身望向城外,陆雪琪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

    “神剑御雷真诀!”杜必书思忖片刻,心下一凛,暗道不妙,“陆师妹,大师兄与文师姐那出事了。”

    “小诗,你照看好夫人,我们去去就来。”陆雪琪压下内心莫名的情绪,不待杜必书说完,已化为一道蓝光破门而出。

    此刻城北树林上方,宋大仁正立于半空中,面色苍白,额上汗水涔涔,适才勉力施展青云门奇术“神雷御剑真诀”已抽干了他全身真气,天雷反震之力大的几乎就连十虎都拿捏不稳,然而他却不能退后,地上文敏正倚靠着一根榆树提神运气,只是神色萎顿,显然是受了伤。

    宋大仁盯着数丈外的高个胖子,那胖子手捂断臂面目焦黑,但他怀中抱着的诡异之极的骷髅头,在天雷一击下仍是完好无损。

    眼看胖子又缓缓将骷髅头举起对着自己,宋大仁便觉得无比绝望,他为了替文敏挡住红雾侵蚀,先是吃了暗亏,后又强行施展青云奇术“神剑御雷真诀”,如今只觉得手臂软绵无力,周身孔窍真气分毫不剩,该如何再去对敌?

    胖子妖人手上的骷髅头闪烁着幽暗的鬼火,一道红色雾气又如附骨之疽般靠了过来,宋大仁越想越急,越急越是气短,片刻后再支撑不住,从半空跌落。正欲喝声让文敏先行逃走时,却已被半空飘来的一颗骰子接过。

    “老六。”看着终于赶来的师弟,宋大仁长舒了一口气。

    “师兄,我先将你和文敏师姐送到城里。”

    文敏此时也被陆雪琪扶了起来。

    “宋师兄,师姐,你们不要紧吧?”手持天琊的陆雪琪护在三人身前,低声问道。

    “我和你师姐不要紧,只是气力有些不足,陆师妹你要当心些,那个骷髅头的雾气含有摄人阴灵,能侵蚀我们道行。”

    “嗯,我记下了。杜师弟,你先护着宋师兄和我师姐离开。”陆雪琪交待完,掠向半空冷冷盯着胖妖人。

    被她这等目光盯着,胖子只觉得头上似乎压了一座万年冰山。

    他虽然吸食人血补足了损伤的道行,但适才捱了一道天雷,五脏六腑气血翻涌,哪里还敢托大,连忙将全身修为尽皆催发到骷髅法宝“猖魅”上,一道白雾,一道红雾,似两条长绫从“猖魅”双目中射出,纠缠袭来。

    空气中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亦夹杂着无数冤魂凄厉的哭嚎。

    天琊亮如秋水,一道剑气撕裂阴霾,鬼雾与阴云横扫开来,瞬间夜幕透彻如碧洗蓝天。

    陆雪琪欺身向前,如苍穹流星,在胖子跟前掠过。

    弹指间,胖子陡然发现自己抱着的法宝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他低头瞧了一眼便怒气攻心,猖魅此刻头骨上竟清晰可见的出现一道裂纹,正欲发泄满腔的怒火,顶端裂纹像是活物,已延伸至自己的喉咙,胖子还想说什么,却喉头喑哑,登时气绝。

    陆雪琪看了一眼砸在地上的妖人尸体,此刻尸体旁的猖魅已经裂成两半,无数的阴灵幽幽地徘徊在周围,天琊瑞气蒸腾,立时便“超度”了这些亡魂。

    走进树林深处查探,无数百姓已化为尸体,想来是遭了妖人的毒手。

    此刻四下无人,她清冷的面上透着无限的疲惫与悲伤。

    真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不再有这等惨剧发生。人乃万物灵长,却为何总要行无端杀伐之事?莫非人当真与禽兽无异?还是天道无常,注定要让人间化作尸山血海?

    苍天无言,寒鸦嘶叫,黑暗无声吞没了她的身影。

    朗月稀星,风缓缓拂皱了平湖的水面;陆少翁自惊雷后便下了城楼。

    此刻蹲坐在岸边,看着水面上嬉戏同游的野鸭结成一群,慢慢游进芦苇荡深处,虽无泉石清泠,但风烟散漫处亦是幽境。

    他于衣襟中取出一只羌笛,吹起了这些年感念而作的调子,声质清古,起调哀婉,如衡阳思归孤雁,高亢处,似大漠凌云长烟。

    少年起身江左,玉璧生瑕沧州;休教白袍见华发,奈何,名士自古淹风流。

    求田问舍中山后,人间辞武侯;一江春水尽东去,悠悠,羌笛泣并州幽州。

    又何止是一身胸襟抱负?那些累累白骨,冤魂泣诉,自己余生当真可以一扫这世间的浑浊吗?

    笛声末了,却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少翁,你怎么在这里,害我好找;适才我们随夫人清点过了,城中百姓缺漏三十七户,兵员殁亡三十四人,我们所携流民失散甚多,无法计数。”

    一个纤弱男子走到他身边汇报情况,神情黯然。

    “待天亮,好生殓收遗体、就在城北林中安葬他们吧。”

    陆少翁心如刀绞,人命与草芥又有何异?

    “少翁,我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男子一脸凝重的看向陆少翁。

    “尽管说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陆少翁看了眼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直言无妨。

    “我们行踪会不会被人有意泄漏了?这变故实在是仓促巧妙,我知你早年拜过余老门下,但世道艰险,人心反复,少翁——”

    “人都说徐伯言心质淳朴,有古人之风,何时也这般揣摩人心了,呵呵。”陆少翁打断了男子的话,摇头笑了笑,挥手将身上尘土拍尽,正声道:

    “我身负数千条性命,若不是事急无它法,又哪敢冒这等风险,我们先前藏匿山中数日,早已和昭业细细查探过这里了,今晚变故的祸首是两河之地纠集的乱匪,自称天河帮,在上洛,河洛滋扰百姓已有数年,而且用鬼雾夺人性命,这等手段显然是魔教中人所为。”

    “唉,那帮妖人不去与青云门天音寺斗,却祸害无故百姓,当真是丧尽天良。”

    “妖孽自有天收,今晚过后,我们便立即出城,昭业已先行前往东海,我适才又修了三封信,分别由探子寄出,若前方无忧,我们便可在郯乡休整,安置流民。只是当务之急是找到士珍,我唯一担心的便是他的安危。”

    “解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少翁你放宽心吧;倒是你自己连日劳累,早点歇息,明儿还要赶路。”

    “嗯,你先回吧,我暂时还没困意。”

    辞别后,徐伯言便兀自离开了。

    片刻后,又有轻巧的脚步声传来,像是不愿被外人打扰,陆少翁只当又是徐伯言折返有事相谈,淡淡道:”伯言,还有何事?”

    却未听见作答,他转过头望去,幽暗处,一个女子正站在两人高的芦苇丛旁,看向这里。

    芦苇掩盖了她的身形,若不是她颤抖的身姿,几乎无法察觉。

    “这位姑娘,有事见教吗?”陆少翁心下疑虑,只是仍面色如常。

    “你、你可是姓陆?”女子声音虽清冷,但话语飘忽。

    陆少翁心下的疑虑更重了。

    “姑娘,你认识我?我姓陆名少翁,有事但请明言。”

    女子听完这句话,心下终于确定,倏然向前,声音颤抖,几乎泫然欲泣。

    “我、我也姓陆,名唤雪琪,俗家居于温乡,祖上岭南。”

    女子正是陆雪琪,说完这番话已是全身无力,几欲跌倒。

    陆少翁只觉天昏地暗,如在梦里。四下登时想起万千声响,如潮水般淹没了自己。

    “琪儿,帮爹爹研墨,爹爹替你画幅望春图怎样?”——“琪儿,快出来看,夜里下了场大雪,快唤你娘亲出来,咱们一家三口打雪仗啦”——“琪儿,爹爹此番出去,你要什么礼物呀?”“琪儿——”

    “爹爹,你画的明明是白梅为什么叫望春图呢?”——“爹爹,娘亲说雪太急了,你身体还未养好,可别说我和娘亲欺负你“——“爹爹,我不要礼物,我要你早些归来,还有,娘亲让我告诉你“君子有恕”,让你莫要和别人置气,爹爹,君子我知道,什么是有恕——”

    ......

    陆少翁喉头翻涌,声音嘶哑:“你真的是琪儿?”

    陆雪琪素若霜雪的面上此刻却是一脸凄切,点了点头后,从不在人前示弱的她别过身去,不让泪水滑落眼眶。

    此刻她想说些什么,搜肠刮肚后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琪儿,你长大啦,原来刚才屋子里的人便是你吗?你有没有受伤?”

    陆少翁双目泛光,他颠沛近三十年,心性坚如磐石,饶是这般,此刻强撑着不让女儿见到自己的落魄已是勉强,又怎能再藏去心内的舐犊情深?

    陆雪琪连连摇头,终于再忍不住,清泪悄然滑落。

    “爹爹,你、你、你怎么成了这样?”那印象中温润如玉、儒雅翩翩的青年,怎么就这般苍老颓唐了,岁月是这等无情的吗,叫人肝肠寸断不够,还要折磨的人以至面目全非?

    “琪儿,爹爹不年轻了呀,当年你娘亲信里说你被高人带去青云门清修,这些年可受了苦吗?”陆少翁压抑不住,嚎哭当场。

    陆雪琪看着眼前崩溃的男人,连连摇头:

    “爹爹,琪儿不苦,琪儿不苦。”

    说罢,父女泣涕相拥。

    时光如箭,陆少翁发现当年提在肩上的孩童此刻竟是比自己还高了几分。

    酸楚、凄凉、欣慰,还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惘然,陆少翁心想,莫非今晚这一切又会是一场徒劳的梦吗?这次又会何时转醒呢?

    一轮残月冷冷照着大地,照见人间古今悲欢离合之事,芦苇徒劳的晃着,窸窣如锋刃吹毫,伴随野鸭拨过水面的清泠声响,割碎无尽的愁肠。

    翌日清晨,杜必书洗簌完毕便着手将瘦子妖人拎进了城中监狱最深处的地牢。

    受伤的宋大仁与文敏则经由余府周管家安排在一间僻静的斗室暂作休息。杜必书见过师兄夫妻二人后便去内城寻找陆雪琪与小诗,打算三人先行商议下一步该作何行动。

    进了屋内,却发现小诗正枕在夫人身边沉沉睡着。

    夫人此刻看着酣睡的小诗,慈祥的宛如祖母一般,她与杜必书皆是会心一笑。

    “杜道长,让小诗再睡一会吧,你若要找陆道长的话,她清早便去往城北了。”

    城北林子中,陆少翁正带着手下众人清点遗体,之后,便是下葬;他们虽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也不忍将同伴弃尸荒野,信奉入土为安才能消解亡魂宿怨。

    杜必书赶到时,正看到陆雪琪用天琊在林间辟出空地。

    他印象中这位冰山一般的师妹可向来是不近人烟的。

    陆少翁一行人看到他,连忙上前拱手作揖。

    “真人好。”

    “道长好。”

    “神仙叔叔好。”

    望着此刻挣脱大人围上来的几个孩童,杜必书有些汗颜。

    “神仙叔叔,你能救回我阿麽吗?”

    “救救我娘亲吧,神仙叔叔,陆叔叔骗我,我娘亲从不会睡懒觉的,今天她却睡着了醒不来。”

    对于孩童漫长的人生来说,死亡仍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哪怕此刻近在咫尺。

    杜必书有些后悔不该来了,他宁愿面对魔教妖人,也不愿面对这一群天真的孩子。

    身后的大人拉过了他们。

    陆少翁一脸歉意的看向杜必书。

    “这位道长,辛苦你了,陆道长是你的同门吗?”

    杜必书摇了摇头,却是望向一旁的陆雪琪。

    陆雪琪闻言一怔,但随即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不禁黯然。

    青云收的俗家弟子多是孤儿或性情洒脱之辈,为的便是他们日后修行能心无旁骛,若心智不坚,牵念尘缘,不免有走火入魔之虞。

    “我是青云门大竹峰的弟子,陆师妹乃是小竹峰首座,按理说我倒该叫她师叔了。”杜必书哈哈一笑。

    与疏离清冷的陆雪琪不同,他向来豁达,便有忧愁,片刻间也能抛掷脑后。

    因此孩子们很快又在他身边围了一圈,此刻众人已将尸体下葬,稍作休息,见杜必书没有阻止,也就随着他们闹腾了。

    杜必书有意化解孩子心中的悲痛,便将他们带出树林,讲起昔日道玄真人用诛仙剑降妖伏魔的伟业。

    忙到晌午,众人回城收拾行李,夫人又好言留下了他们用了膳食,给流民门备了些干粮衣物。

    徐伯言想起夜里自己怀疑城主与夫人的秉性,心下羞愧,自顾喝着闷酒。

    与陆少翁玩一块的皆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因此酒罢三巡,他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咚咚咚”给夫人磕了三声响头,莫说旁人,夫人也是纳罕。

    陆少翁知晓情由,只说他与自己情同手足,调侃他是替自己行师生礼仪。

    徐伯言梗着脖子道出原委,众人一笑释怀。

    转眼暮色似黄沙,晚风疏狂,卷得旌旗猎猎作响。

    一对人马向前拨开,直直没过边城古道。

    晚归的燕子在城楼上衔枝徘徊,陆少翁温酒下肚,也敛了归燕般的愁绪。

    一番言辞拜别夫人,便跟着众人从城楼上缓缓踱下,搜寻半天,却仍未见到陆雪琪身影。

    “鹰”字旗已在马背上升起。“罢了,该离开了,”他正欲跨身上马,却从城楼关隘边传来幽幽话语。

    “爹爹,我们何时再得相见?”

    路口一角土堆边上,陆雪琪怔怔望着他,茕茕孑立,神色孤伤。

    他凝神望去,望着昔日怀中天真烂漫的孩童,如今却已是姑射仙姿,不沾人间烟火。

    “琪儿,俗世是非曲折,迷人耳目,乱人心绪,你如今既已是仙家之人,当安心求道,无牵无挂,知道你还好好活着,爹爹我心愿已足,盼你好生修行,莫像爹爹一般挣扎于人世苦海。”

    陆少翁忍着哀痛,望向女儿,一番话从容出口,内心深埋的苦闷却几乎要破开他的胸膛。

    陆雪琪默默看了他一眼,便低眉垂首,片刻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终于鼓起勇气抬头说道:

    “爹爹,娘亲要我对你说的君子有恕,琪儿这些年明白了一点点,琪儿虽不是君子,可也知道恕己易、恕人难的只是常人,真正用心于他人的从来都是自甘苦楚,难恕己咎,琪儿只想告诉你,琪儿和娘亲从未怪过你,往后、往后你要好生保重。”

    她藏于袖间的素手已紧捏成拳,指节发白,不住的发抖。

    陆少翁身子忽震,忙掩过头去,这饱尝辛酸的岁月,他每每扪心自问,无愧于朝堂、世人,更无愧于己心,但念及妻儿,又怎能腆颜说自己无愧于他们呢?当下听闻女儿说出这一番话,只觉得这二十几年郁积的块垒尽是消融,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宽慰。

    “好闺女,我如今虽是戴罪之身,声名狼藉,但也从未放在心上;你既已明白恕己难的道理,那我便再放心不过了,琪儿,爹爹走了,下次再见,便同我一起去给你娘亲上柱香吧。”

    陆少翁说完跨马而去,不再回首,只有一阵清朗笑声在古道上悠悠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