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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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到黄大锁家,张福并没有显示出要铺院子的打算,而是宣布今天铺地板砖。贾巩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张福一直都没有铺院子的动向,而总是干一些零碎的活计。诸如立门墩、打渗井、安土炕,虽不是花整段长的时间,加起来却也又耗费了三四天。看着不断冒出的零碎活儿和不断延时的工期,贾巩有些按耐不住。他跟在张福的后面,尽快地做着派来的工作,只为了最后一天的到来。

    一个早上,张福说今天的任务是要给屋后房檐贴上瓷砖,贾巩对这不断冒出的临时活已变得麻木,不再计较自己还得待几天。但随之张福说出了那贾巩等待了许久的声音,“明天咱就铺院子,铺完院子咱就完工,这零碎活儿做不完,就让他黄大锁想法子去吧,把咱们守到这里,逑也做不下。”贾巩这才知道,这许多天来的零碎活儿都是黄大锁临时想出来的,压根儿不在当初的计划当中。张福是讲究效率的,这些零碎活儿的特点是耗时可又不见成果,张福拒绝了黄大锁潮水般涌来的提议,多事的主家也就不再难为这位匠人。

    张福抖抖肩膀,继续说了下去。“赶明儿咱就正经干它一仗,我再多叫几个人,把二勇的小型装载机也调过来,这几天紧紧当当的,总不见活儿。明天这阵仗一定要安排好,要是出了甚差错,可又得多干下时日了。”

    说着他们来到了屋后,看着几天前抹上已经干硬的石灰,贾巩想起了离开了的老李,也许他们这辈子再也无缘再见,贾巩不免有些黯然神伤。搭好了架板之后,张福拖着一根长长的水管,将要贴瓷砖的地方通通浇湿。随着一声粗狂的吼声:“好——”远在院里的李四切断了电源,匆匆向后跑了来。

    小时候,贾巩还在贾庄小学读书的时候,便能看到张福团队的身影。有时他们在一户将要迎娶新娘的人家做工,有时在扩建庄里的一所小型店铺,有时又在硬化贾庄的道路,令贾巩映像最深刻的是,工地上传来的工人们那粗狂雄浑的吼叫声。那是黄土男儿独有的腔调,不可一世中存有几分畏怯,放纵豪迈里伴着一丝哀愁,它训不成,练不就,只能来自对这片土地有着赤诚之心的人。这些人对土地的爱是深沉的,他们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谋生,也终将在这里逝去,把向土地索来的一切再交还回去。他们与土地有着千丝万缕斩不断的联系,却也愿意在最后一天与它划清界限,而这的代价是用自己的永世去偿还、去守护,偿还过往的种种所有,守护之后的弥弥新生。

    听到张福发出那异常熟悉的声音,贾巩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有着黄土人最明显的特征,朴实不乏固执,自信亦含桀骜,作为贾庄人最大的荣誉他也获得了,汹涌人生的千滋百味也尝过不少了,有过如此的履历也不难理解张福能发出令他感动的声音。也许这个男人对贾庄的恨意和爱意一样多,但贾巩知道,这个男人此生是与贾庄分不开了。

    张福和李四负责瓷砖片的粘贴,由于需要一个人随时准备按不同的尺寸切割瓷砖,会使用切割刀具的二润子把制备灰料的工作交给了贾巩,自己成为了这个项目的只要人物。贾巩早耳濡目染,对灰料制备技巧已经烂熟于心。况且瓷砖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形状,用不了多少灰料。这是个细致的工作。在贾巩准备了足够多的灰料之后,他除了要持续给灰料保持水分之外便无事可做了。看着二润子不急不慢地切割着瓷砖,贾巩发现这个平时一语不发的男人是多么的内秀。这样的细法工作恐怕也只有他最合适不过了。二润子手拿转刀,一按开关,高速飞转的圆形钢制刀片撕扯着空气,在渐渐逼近瓷砖时,刺耳的轰鸣声开始响起,让一旁的贾巩觉得这声音足以钻入人的大脑,搅乱一切。但二润子并不为所影响,依然镇静地操持着旋刀。飞扬的瓷砖灰墨像幕景般扬起,飘荡在从浓密云层中透出的微点日光中。切割好之后,两只破烂不堪的灰蓬蓬的大手捧起一块合乎张福尺寸要求的反射着明亮光芒的瓷砖,向架板上的张福送去。张福接过去之后,侧歪着身子将瓷砖固定在抹好的水泥上。

    贾巩将目光朝远处看去,只见一个男人趴在细沙堆上刨挖着什么,等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贾巩看清原来是黄大锁。贾巩迅速将目光收回,不想再惹起这位主家的注意。但黄大锁注意到了贾巩的慌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后朝着贾巩走来。

    “你这也没事干,来跟我把这个沙网抬过去。”

    听到这位多事主家的差遣,贾巩觉得准没那么简单,但也只好按着他的意思来。抬到黄大锁刚才趴着的土堆那里,黄大锁示意贾巩放下沙网。

    “你们这就是瞎干咧,这么好的细沙就给我混到这石子里了?那边也没什么事,你就给我把这堆细沙重新筛一遍吧。”说着他寸步不离,定睛看起贾巩筛沙来。

    “你这压根儿就没力气,沙哪是这样筛的,诶,算了算了,你去跟他们吧,我今中午筛吧。”黄大锁一脸怨气,却又没有再过多为难贾巩。不知为何,曾经令张福满意的活儿在黄大锁的口中变得一文不值,贾巩对这突然而至的委屈毫无办法。据贾巩后来的描述,黄大锁在当时并不是自始至终一个脸色,在看到贾巩筛沙时所表现出来的一脸挑剔突然如潮水般褪去,顿时变得一脸沉思,眼睛紧紧地盯起了沙堆。贾巩本来为这黄大锁的刁难感到措不及防,不知如何是好,却又被他的不再计较弄得一头雾水。临了,贾巩匆匆离开了去。可他总觉得这次黄大锁这么轻易放过了自己,不会这么简单。“可既然是你让我走的,那我听话不就得了?我巴不得离你这人越远越好呢!”贾巩心想。

    事后,一想起黄大锁那一副沉思状,贾巩总一阵发慌,不知这位主家又想好了什么样的点子来找麻烦。午后,一个不大的云团驻留在了贾庄的上空,被云遮挡下的陆地有了几分黯淡,贾巩抬头望去,那团云朵之外的天空异常明亮,阳光正加速分解着这仅有的云层。

    “这可千万不敢下雨呀,你说这能下起来?”张福问着众人。

    李四倒是一脸的淡然,看开了一切似的,“管它下不下,咱做咱的,要是真下起来,瓷砖都滑掉了,咱再重贴麽。我看这黄大锁家的活儿是做不完咧。”

    “贴?贴就贴!”说着张福已经向架板上爬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刚贴了没几块,这稀碎的云层里竟飘飘洒洒落下雨来,张福调侃着大伙儿:“快回去避避雨,再贴也没用,这可就做炸锅啦。”

    老天倒也讲不客气,为他们带来了一场短促而激昂的大雨。他们回到屋内后直接坐在了地上,这时雨已经初具规模,万道雨线划破长空,拉起了齐整的旋律。张福还是熟悉的坐姿,庞大的躯体像一座山一样立在那里,李四和二润子都一身狼狈相,刚从雨中逃遁的惨状似乎还没有从他们的脸上抹去。众人不再说话,只是听着雨声洗刷着院子里的一切,还有他们刚刚贴上不久的瓷砖。

    “吧嗒”一声响起,停顿了一会儿后,又是连续的几声,瓷砖贴上之后需要有几天的硬化阶段,一遇到雨水便都被冲刷了下来。开始时,张福激动地在屋后的窗户里跑来跑去,随着雨水的不断冲洗,他倒也失去了耐心,继续坐在远处听起了雨声。贾巩觉得这个场景是那么的奇特,一群工人急急忙忙地贴上了瓷砖,却也能从容地听着自己的辛劳成果被雨水冲去。瓷砖跌落的那一瞬间,或砸在了硬石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或直直插在了湿软的泥土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每一种声响组成了这听觉的盛宴,从张福脸上的微笑就可看出,他已接受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