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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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过上与城里人同样品质的生活,才谓之幸福。为此,他们学习城里先进的一切,每当有新鲜事物被广泛运用时,新潮风浪的最后兴起之地便是农村。有时不乏盲目跟风,这让一切讲究实用的张福充满着鄙夷。黄大锁家的这次工程采用的是地暖结构,在整个贾庄亦属头例,城里的楼房最大的优渥性便是地暖结构,冬天外面冷风萧瑟,但在屋里却有如炎炎夏日。当有人问起黄大锁,真的在冬天只需穿短袖时,他总是以一种诘慢的口吻回答,“你们哪里瞧得过麽!”

    张福并不这么认为,城里地暖设施广泛应用,是有着其独特的环境结构决定的。整栋楼三四十户人家,这么大规模的楼房才得以配齐地暖,单个一两户人家如果要兴此举的话,光是地暖就耗资甚巨,这可不是一般小老百姓能承受得起的。未了解过真实情况的黄大锁一味地要推广所谓的地暖结构,在他看来,只要第一个安上,在贾庄的声誉便会有所改善。在启工之初黄大锁便早早地铺设下地暖管道,张福看到后,当着李四和二润子的面说道:“坑死你个狗娘养的,黑心钱挣得不安分了。”

    贾巩头天的下午,便是在铺设的地暖管上面打一层水泥,在张福安排了紧张有序的部署之后,与太阳斗争的三个小时便开始了。中午一点半,太阳正是起劲的时候,如果你这时去到贾庄,会看到一个头戴草帽,肩披手绢,弯腰卖力的年轻大学生,他便是我们的主人公——贾巩。一个两人高的搅拌炉轰隆隆的运转着,这让贾巩想起了雷雨天的云层撞击声,他的工作便是将细沙和石子一比一的比例装进搅拌炉,每一炉还要洒进半袋子石灰,再不断加水至炉内石料混为一体。刚开始的时候,由于掌握不了投料的力度,总是使得水泥四溢,溅得身上、到处都是,不过担负运料工作的二润子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堪,水泥四溅是工地上的家常便饭了。在第二炉水泥搅拌期间,贾巩好奇二润子的工作,就跟上他瞧了瞧,在贾巩印象中,运料本是个轻松活儿。从贾巩配料的地方运送到张福做工的地方有四百米远,其间要经过两道土梁,尤其在进门的时候要时刻变换着运料小车的方向,这样才能让小车旋转九十度,而不使长长的车把碰坏上午刚贴好的瓷砖。

    当搅拌炉顺时针搅拌完成后,守在炉边的二润子拨转了开关,搅拌炉又朝相反的方向转了起来,匀稠的水泥瀑布般倾倒在小车里,倾倒工作完了之后,贾巩便又开始了下一个循环。他匆匆添满了料,打开轰鸣的搅拌炉,便紧紧追上了二润子。

    只见二润子身体成九十度,上半身完全贴在了小车的扶手上,两只脚用力地向后蹬去,一张黝黑的脸憋得通红,颗颗雨点般的大汗滴到黄土地上,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整个橘红色背心塌在身体上,他并不是在驾驭小车,眼前这个三百斤多的小车根本使不上力,二润子只是用自己的胳膊适应着小车,保证小车不停下来就不错了。看到走近身来的贾巩,二润子并未停下,“来,帮二叔过了这第二道梁。”贾巩用手搭在小车的一旁,卯足了力气,才见小车有了轻微的加速,虽然自己并未帮上多大力气,但这也是一番鼓劲。地面坑坑洼洼,小车四下晃动,车内的水泥像滚烫的沸水一样撞击到车壁上,又激起更大的水泥花。一过梁,小车便有如挣脱套绳的野牛,向前疾驰而去,贾巩看到二润子像被牵着一样飞了出去。来到屋门前,要上一个李四刚刚搭起木门板,也不知他是咋想到这个鬼主意的,用一个破木门就解决了既不压破地暖管道,又能将重重的水泥车送过去。小车经过九十度大转弯闯进了屋内,二润子难以再驾驭的住,小车的车把有如滚烫的煤球,二润子情绪激动,皮肤充满了血,脸上一股难看的表情,牙齿咧到极限,眼球睁得含泪,整个人骑在了小车上,但他还是压不住小车的气焰,李四吃惊的“诶!诶!诶!”叫了起来,张福也看傻了眼,赶忙喊了声“倒!”,一车的水泥才喷洒而出,二润子这才甩开车把,任其朝天立了起来。

    张福和李四的工作是一样的,他们要赶在一车的水泥凝结之前,迅速将其抹至同等高度,同时还要保证地面的光滑坚实。贾巩把头伸进窗台,看到冲到水泥前的两个中年男人疯狂挥动着双臂。张福身高马大,双手撑在腻子上,上半个身躯与地面保持水平,将力气压在手腕处,来回挥动着身躯,贾巩这才意识到,平整的水泥地面不是溜出来的,而是压出来的,靠男人那混实膀子里全部的力气压出来的。再看李四,由于身子细弱,可又不得不赶上张福的进度,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是在这个时候,贾巩才意识到大师傅的称号不是轻易得来的。李四像一只匐卧着的山羊,但他不是卧着,是跪着!刚看到这里的时候,贾巩心中暗暗发笑,但他很快便没有再笑一次的打算了。李四双腿跪在地上,不过贾巩觉得那双腿简直和细柴枝差不多,裤子像是从没洗过一样,在水泥汁的浸润下更是难再辨认。李四两眼发黑,晕乎乎地晃动双臂,他很瘦弱,但他却豪不逊色于张福,瘦弱的身躯里有着的是使不完的浑厚气力,下巴上的汗水珠汩汩汇到了一起,滴在了李四的手上、胳膊上,更多地滴在了水泥上,混合着石料铸到了结板的水泥地里。贾巩知道,使得这个瘦弱的汉子跪倒下的,是二十几年来苦难生活的磨砺,是不顾反对要让孩子读书以谋求出路的决心,有的时候,贾巩似乎能从他明亮的三角眼中看到,那对生活无比贴近的热情,在他们看来生活就像一根烟一样平静地在燃烧,然而他们却时刻有着点燃一切的热血,这股子与生活直接展开斗争的拼劲总使看到的人不免大为震动。他们斗争的对象是铲把儿、料车把儿、腻子把儿,是石砖地、水泥地、洋灰地,他们把热情、专注、愤懑、忍耐全部倾注于此,直到夕阳将尽,直到鸣虫响起,直到凉爽的夏夜到来,他们才又开始享受这短暂的静谧。

    苦苦奋战三个多小时后,硬化房间的工作一气就完成了。贾巩真正体会到了酷热下劳作的辛苦,由于这活儿一旦开始便要持续到结束,贾巩只好没完没了的装料,到了后半阶段,贾巩似乎记得搅拌炉就没有停下来过,只是不断地变换着旋向。虽然头上的草帽能为他遮挡部分烈日的炙烤,但如泉水般的汗流还是不断从额头滚下,浸入眼睛,贾巩像一头不会停下耕作的黄牛,机械般挥舞着手臂,装完一罐稍待五分钟又是下一轮的苦战,水泥浆不时喷溅而出,有时为了确定料比是否适当,他免不得要探身靠近,却总被水泥浆侵犯到脸上、身上。相比自己,二润子、李四和张福的工作要累上十倍,既然他们还没有要停下的迹象,那么自己也不能掉下链子,他们四个人是一台机器,四个零部件共同保持着机器的运转,他们被一股力量牵制着,这股力量贾巩看不到,三个工地师傅也看不到,他们只知道手中的活儿不能停。

    “只擦汗就够办了。”完工之后张福说出了众人的心声。李四瘫坐在完工的地方再也没起来,一种濒临死亡的劳累感正侵袭着他,贾巩把水杯递到他的眼前时,他止不住地一饮而尽,却又被滚烫的茶水烫地喉咙抖动不止。谁也没有再交谈的心气,各自找到阴凉地恢复着体力。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张福又招呼大家搭架,这也是贾巩首次见到完整的搭架流程。只见李四肩扛一个丁字形架从远处走来,阳光已褪去它嚣张的气焰,变得轻揉起来,照在李四的身上,有如母亲安慰受委屈的孩子。李四的背微微躬起,眼神似乎在香烟的麻醉下才又恢复了些生气,他把丁字架立在墙边,又朝原路返回,不一会儿,五个丁字架都靠在了墙上。在院子里的张福叫了声贾巩的名字,他站在一摞四米多长的木板一端,示意贾巩站到另一端去。贾巩连忙跑过去,听到张福的呼声,“一、二、起!”贾巩便使足了气力,一块长木板便被腾举到空中,张福又喊道,“走——”,贾巩便紧跟着木板,事实上,他并没有使用多大力气,张福一直在牵制着木板。走到丁字架前面,张福叫二润子帮衬着点贾巩,便把木板搭在了三米高的半空中。

    装架完毕后,张福每人递了根烟,大伙儿又休憩了二十分钟,“这孩儿能跟上就算不错咧!”李四突然叫了声:“哼,大学生不跟工还能行咧?当初我家老二就我撺导着来了工地,累得对我说还是上学省劲儿!”听到这里,贾巩问了声,“四伯,你家孩儿干了几天嘛?”“哎呀,忘逑了,有一个多月吧。”“好,那我就干他个一个月!”张福笑了笑,“这黄大锁家的工也就一个月的时间。”过了会儿,张福又想起什么的似来:“现在的孩儿们哪里像我们那时候,连我们十分之一苦都吃不上,我年轻时整整一天都在工地上受苦,中午有点时间还要到山里去给羊割草,一人重的草垛子一口气就从山里背到家院里了。”听着张福些许狂气的话语,贾巩从中领悟到了对年轻人有些不屑的意味,不过单从受苦受累这方面来说,张福的话倒真是事实。学校里的同学哪能知道这乡村穷苦人的罪,他们天生资源优渥,一辈子都没摸过割草的镰把儿,更别提弯腰拢草挥镰了。

    坐在角落里的二润子站起身来,拎起一袋白色的浆液来,割开一个口,倒在了塑料桶里。鲜白的汁液在一根棍子的搅拌下迅速流动,与僵硬的石料混在一起,不一会儿,一股粘稠的白浆便准备完毕。张福做着有序的部署,“李四和我上去,二润子就在下面吧,贾巩递灰,上架!”随着张福一声令下,贾巩敏捷地爬了上去,但是,他慌了。二润子把那桶白色的稠浆递了上来,又给了贾巩一个长的铁勺,但贾巩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干些什么好。这时,张福和李四都向他伸过来一个接料铲,贾巩的脑袋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这两个人奇怪的动作。后来贾巩想起来这一时刻,仍为自己当时的经验太少而长吁不已。“料!”张福似乎按捺不住性子了,贾巩看了看手中的勺,好像明白了些,晃晃悠悠地给他们各来了一勺。在三米高的感觉着实和地上完全不一样,贾巩本来就有着一丝紧张感,更别提在上面灵活作业了。看到张福和李四的需求得到了满足,贾巩长舒了一口气,可是很快,张福的勺子便又递了过来,贾巩迟缓的动作被张福看在眼里,“你先下去吧,这么怕咋能干活儿咧,你和二润子换一下。”贾巩似乎卸去了一个重担,手扒着木板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看到二润子在一尺宽的木板上迅速地转向,不断地起伏,贾巩知道这熟练劲儿不是一两天就能养成的。张福和李四熟练的推拿、用力,像是在完成一幅油画作品,二润子完美的配合亦给他们的工作增添了几分趣味,贾巩心想,再好的团队也不过如此。张福绝对的领导,二润子踏实的配合,再加上李四难得的主意,似乎这是一个再无可挑剔的队伍。贾巩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他们,在此之前,自己只是这个团队的一个外来者,一个配合者,他不愿打破团队原有的平稳,只是做到听话就行了,在这几位老师傅面前,自己未免显得太稚嫩了些。他接过来了二润子的活儿,把一袋白灰浆倒在了桶里面,拿起棍子搅拌,但他发现这并不是看上去那么轻松的活儿。事实上,这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白灰由于淋了雨,有了结节的情况,这时任凭你再怎么搅拌都无济于事,灰浆始终到不了匀称的状态。可就偏偏被贾巩遇上了,这引来了张福的第一次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