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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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对于某些即成的条条框框,贾巩显然充满疑虑。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冷静去寻找答案,但结果总差强。看着他陷入挣扎的样子,我体会到了一种生活所带来的沧桑感,其实大可不必去与它针锋相对,不过这便是贾巩的不同之处。“该回了,说了这么多,学习还是最重要的。”现实的残酷是最令人一震的,然而贾巩却不为所动。“你没有接受我的观点,成绩固然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靠它的人终究要付出代价——”贾巩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他在组织语言,“我说的代价不是平常意义上的代价,因为学业这种东西并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很多人显然并不以之为兴趣,对它产生了厌烦的情绪。当然不乏真正以之为兴趣的,但寥寥无几。如果你通过学习能换来真正的快乐,那种在别的方面得不到的快乐,并且你觉得学习的带来的快乐胜于一切,那就另说。我们从小被逼迫着踏入这条求学之路,参加高考也只是因为周围人都参加了而不想让自己落伍才参加的。有一部分人确实能凭借学业而走向某个高度,但大多数人不是这样,他们只不过是在盲从当中走向那必然要到来的死胡同,但等到他们意识到此路不通时,早木已成舟,在无挽回的余地了。”

    在这个问题上,贾巩已经走在了我的前面。他对应试教育是持冷静批判态度的,这与只知道顺从的我是很不相同的。“你喜欢上学吗?”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喜欢,我在很小的时候便意识到了。那你呢?”

    “也不喜欢。”我撇撇嘴,看了看贾巩沉思的脸色。

    “在这个问题上,也许很多的回答都如此。但我们又毫无办法。正如我们不是主动踏入这条路一样,我们也不能轻易主动地离开。”

    之后,我们便回到教室参加晚自习。我偷偷地瞥向这个向我传输读书无用思想的人,发现他认真做题的样子和刚才完全不一样,贾巩虽然一直处在怀疑的状态,但我知道,他比我要清醒得多,比大多数人也要清醒得多。

    贾巩于是经常邀我去月亮门闲逛,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了那天贾巩在饭桌上的不适应和重访公寓的事情。当他向我讲述自己有多么不堪时,带着一股自谑的态度,我知道他在向我露出软肋。这表明他对我已经完全放开了。如果一个人在向你示弱,证明他完全信得过你,并且他决定要和你交朋友了。

    贾巩有着更让我惊喜的地方。

    如今回想起他,一个热爱电影的青年身影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贾巩对电影的痴迷程度超越一切,在数度闲逛在月亮门时,他总会给我分析最近看到的震撼无比的伟大著作。他像一个使者,唤醒了我心中沉睡的渴求。我还记得那部让我对电影有了新认识的作品——《死亡诗社》。在贾巩的强烈推荐下,我一回到家便一口气看完了它。那时,我对贾巩的崇拜才由此越来越狂热。我很庆幸很早就遇见了这部电影,它的观念始终吸引着我,某种意义上说,它唤醒了我。之后,在贾巩的带领下,看电影几乎成为了我空闲生活的主旋律。然而,我发现,对贾巩来说,生活的主旋律竟是电影!学习于他只能是次要的位置。

    很快,轰轰烈烈的高考备战便结束了。成绩下来时,我和贾巩都还说的过去。在大多数人享受高考之后的漫长假期时,贾巩又做了一件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的事,他是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去了那个曾经在月亮门对我说过的地方——工地。

    贾巩曾说他想去工地,但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我只是觉得他在说一句玩笑话。他在电话说他想体验一次不同的经历,这次经历是他主动为自己选的,他的二伯给他搭揽了一个轻松的文件活儿,但他拒绝了,因为他想出出力,流流汗,当一次受苦的农民工。果然,这样的人就是不一样。起初,我把这个消息告知其他人时,他们都说不消两三天贾巩便会打退堂鼓,在这个时候,我坚定地站在了贾巩这方面,因为我知道,贾巩不是在赚钱,而是在生活。他积极投入到生活的汤锅里,时而冷静,时而激愤,他干了整整一个月,为了这一个月,他准备了太长时间。在他不能主动选择的时候,他早已为今后的日子做好了这个选择。

    高考后的没几天,贾巩在老家附近找到了一个工地,开启了他的冒险。当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告知我第一天的所见所闻时,我才更加肯定了这个人是认真的。

    贾巩老家贾庄并不是很大,从村东头便能望见村西的白桦林。第一个早上,贾巩说他很早便起了床,兴奋地不停看着钟表,这是他上工的第一天。迎着东方升起的旭日,有丝凉意的双臂顿时温和了不少,没过十分钟,他便来到了村东的黄大锁家。之后的日子便要在他家度过,这是一个靠养猪发家致富的中年男人,瘦削的脸上吊着一条条皮肉,眼光里一股让人觉得精明透了的冷光,但他起初对贾巩是非常客气的,直到最后一个星期的时候,贾巩才重新对这个在黄土地上长大的朴实庄稼人有了新的认识。

    请您允许我先将贾巩第一天的所见所感交代清楚,当贾巩穿过齐整整的白桦林向左一转弯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黄大锁家的门前,挺拔的身躯套在一件白色汗衫里,嘴角咧起的微笑在他粗长的胡子下面若隐若现,他是张福,工地上的泥瓦匠,除此之外,他还是包工头,这一大个摊子全是他在打理。“伯伯!”贾巩先声夺人,引来了张福的注意。

    “先干上一天就活泛了。”张福挪动着他那笨拙的身躯,贾巩注意到,张福的体格是他见过最壮实的,这个干了一辈子包工头的男人有一种强大的气场,那是被黄土所映照出来的由内而外的精神气。他看似慢慢悠悠,一股成熟的自信力在支撑着他,凭借着这样的一种不善妥协的倔强,他揽下的摊子始终在濒临解散之际又焕发新生,张福的传奇故事渐渐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小时候,大人们总会讲张福的精明能干,他是如何带领工人们建起每一座坚固的房屋,甚至是建立起贾庄的第一座戏楼,那时张福的大名如雷贯耳,看着一幢幢由张福盖起来的房屋,贾巩知道在泥瓦匠这个行业,张福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张福从他的黑色掉漆的摩托上取下杯子,看到张福拿着他的杯子往回走,贾巩会心一笑,张福的杯子有手臂那么粗,像张福一样它的杯子也罕见的高。“你先把那些地板砖泡一下。一会儿就要用。”贾巩走到一个铁皮水罐前面,看到里面浑浊的水中依稀有两三块大瓷砖。

    “伯,这里面还有几块。”

    “不够。”

    “砖在哪里?”

    “你把那跟前的塑料掀开。”

    “噢。”

    贾巩用力将一张巨大的上面还有积水的塑料拉扯开来,一个个白色的精装盒子并列站在地上,他弯腰用剪刀划开上面的塑料条封,这时,一辆深红褐色的女士摩托朝他们行来,“四伯来了。”贾巩高声叫道。张福见状也觉得有了年轻人的加入,这个小工地的氛围还真就不一样了。

    贾巩口中的四叔是另一位泥瓦匠李四,这个人风趣幽默,是个人人讨好的对象。只要有他在,谈话的场子里总是笑声不断。为了尽快地融入这个集体,贾巩觉得不仅要和“老大”张福处好关系,这个大红人李四也得拉近距离,他跑到李四的摩托旁边,从车框里拿出了的水杯,跟李四并行走入了黄大锁的家门。

    “四伯,要有啥干的,招呼我就行。”贾巩用一种命令式的口吻不卑不亢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跟着你张伯就行,不用管我。”李四也礼貌地回答着。

    这时,一个矮个男人拎着一个变形的硬质不锈钢杯走了进来,红色的长袖上衣油淋林的样子,颇有几分旧气,黑色的棉布麻裤也历经风吹日晒而蜕变成棕色,一双孩子样式的运动鞋一前一后蹭着地拖着身躯走近了来。他叫王仁贵,绰号二润子,是工地上唯一的跟工的人,贾巩的工作便是和他的一模一样。

    最近几年,各行各业的工资都有所涨升,但对于像二润子这样的小工来说,也只是由原来的日工一百,涨到了一百二,涨幅并没有太大意思。而李四这样的大师傅涨到了一百七一天,由于张福是包工头,除了和李四一样同等的工资外,他还能在主家黄大锁那里,再抽些钱,至于抽多抽少,这永远是一个李四、二润子了解不了的迷。如果黄大锁要把工包给张福,那张福才有这个抽钱的机会,倘若主家按日工结算的话,张福也就没有任何“特权”了。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脸善相,贾巩知道,自己要跟他学习的东西不少,要想尽快熟知自己工作的大大小小细节之处,不被张福挑剔,就得多问这个经验颇丰的小工。

    “二润叔,瓷砖泡几块就够了?”

    “哪有个数,先泡两盒,要看情况再做调整,说难也难,说简单也不球难。”听到他脏话带口,贾巩这下才感觉到自己要适应的地方还是很多。“我去备料,没灰开不了套。”二润子说着,便推车走了开去。贾巩将盒子纸撕去,抱起一块块长条瓷砖放入深深的水罐中码成一排,他注意到李四正在一面刷了白浆的墙上来回按压着,站在一旁的张福叼着烟调侃着李四的技艺生疏,而李四则狡辩着为自己开脱。看到这一幕,贾巩知道这个小工地上的人都充满了生活趣味,他们是底层大众,对待生活,他们既不是学生气的冰冷麻木,也不是上层人物的空摆架子。像二润子一样,他们都有着最朴实的亲和力,像张福一样,他们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事业,虽然泥瓦匠人并不是一个上了台面的行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佼佼者。

    贾巩来到二润子的旁边,看他正用一张沾着硬灰料的铁锨翻搅着山一般高的石料,“细沙和石子一比一,添水,翻搅匀就行了。”二润子毫无保留地传授着经验,令贾巩吃惊的是,眼前这个不大爱说话的人,总是用一两句话便可以戳到关键之处,并且他干起活儿来丝毫没有偷工省劲儿的心眼,总是下下卯足了力气。后来在李四的口中才得知,二润子是张福千挑万选的小工,他不会偷懒,更是十分听话,在人人都以不涨工资为由退出这个集体的时候,只有二润子老老实实地留在了张福身边,有的时候二润子会被张福恶意训斥,但他似乎从来没有和这位“老大”正面抵抗过,只是一言不发地干着自己的活儿。到现在,张福已经离不开他了,只要张福一个眼神,二润子就知道他是要灰料还是想抽根烟。在现今的贾庄,也只有他一个人在从事着小工这个最辛苦收入却最微薄的行业。二润子虽然有些矮小,但干起活来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一直和到细沙和石子的混合物再也看不见细沙,也分辨不出石子,而是完全成为第三种物质时,二润子拿过来两只工地专用塑料盆。

    “把灰添满。”说着二润子走到了铁皮罐前把手伸进深水中一块块取出泡好的瓷砖。“别愣着,装好就给你张伯拿过去。”二润子提醒着贾巩,“手中的活不能停,眼要灵泛,看见活就上,做慢一点,也不要停下来,不然主家来了不好说话。”

    贾巩弯下腰提着重重的塑料盆来到了早已等了许久的张福面前,张福拿起瓦刀,接过二润子递过来的瓷砖,在瓷砖的背面涂了厚厚一层石灰料,将瓷砖齐齐按到了墙上。贾巩见他又拿起一个塑料质的红皮锤重重加固了起来,低头看了看盆里的石灰料已下去三分之一。

    “料不停,瓷砖一直供应着,这就是咱俩的活儿,别看简单,快起来能忙死人!”说着话,二润子又提着一盆灰料进来。一直在白墙面前鼓捣的李四这时也走了过来,“两个人供应两个大师傅就快了,今天上午就把这个外间贴完了。”他似乎故意说给张福听的。没想到张福压根没听到似的,只专顾敲他的瓷砖了。